“陛下,夜露深重,何不还舟?”
正在凝神听那童谣、神思缥缈的曹丕,被一声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不知何时,那为自己所熟悉的,原本雄浑沉稳的声音,竟也变得如此沧桑了起来,曹丕心中不禁又惊又悲。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人,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那人。
“仲达......”
曹丕才开了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司马懿的眼神中,果然已经失去了一丝当年的热情,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几分哀伤,几分沧桑,几分漠然,以及一些,曹丕看不太透,看不太懂的颜色。
司马懿行了一番大礼,轻声问皇帝道:
“陛下,是有什么话,要与微臣说吗?”
皇帝望着天上那颗明暗不定的紫微天垣,长叹了一声。这一叹,好似裹挟着千年愁思一般,他仰望着星空,缓缓说道:
“仲达,你知道吗,羲伯【王象】他临终前,和朕说了好多。只不过,他说的,大多都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记得从前,朕还是魏王太子的时候,随口许过一个愿,说要将天下所有的典籍经书集为一册,以宏先人之言,他呢,他二话不说,就叫上了桓范桓元则、刘劭刘孔才、韦诞韦仲将、缪袭缪熙伯四人,不分昼夜,枕戈待旦,竟真将朕此愿了了。整整四十部,八百万言,不出十年而成,可谓壮矣!”
望着情绪激动的皇帝,司马懿就好似一口古井一般,波澜不惊。
曹丕望着满天的星斗,继续言道:
“你知道吗,他在临终前,一直都在说,他和杨俊的往事......”曹丕言及此处,不再言语。过了良久,皇帝才稍稍恢复了平静,他一字一句的说道:
“你知道吗,朕,真的好后悔......”
皇帝的话,就好像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树洞当中一般,不见了回音。
————
“哥啊,你终于来了,明明都已经了了差事,你偏偏又要北上,害得我与奉弟还有桓弟好等啊。”
在长亭驿站足足等候了三日的夏侯献,一见到堂兄归来,便开始不住嘴的埋怨了起来。
“这不是有些话,想与牵府君说么。原本按照行程,两日前我便可赶来,只是吴都督听闻我要离开,非得设宴款待我,因此这才淹留了两日。”
夏侯玄一面拍着堂弟的肩膀,一面笑道:
“我不是让你与奉弟,还有山君一同在上党城内等我吗,为何你却在外城此处等了三日?”
夏侯献吐了吐舌头,调皮的笑道:
“还不是兄弟我担心哥哥你的安危,这北境胡汉杂居,乱人横行,你又是孤身一人,指不定会遇上什么乱子,因此我与奉弟还有山君商议定了,我早早来到此处等候,如果今日你还不来,那我们三人便日夜兼程北上去迎你。还好,哥哥今日来了,我们也就不必再操这闲心了。”
夏侯玄闻言,暖暖一笑,从包袱中取出一只小包,扔给了夏侯献:
“算你们还有点良心,喏,之前答应给你们的,并州风味,风干牛脯!”
“哇!”
夏侯献一听便兴奋了起来,一改往日里小大人的形象,他抱着那袋牛脯是又蹦又跳的,口里面千恩万谢个不停。要知道,以往跟着翁翁,或者父亲去打仗行军,艰苦乏粮之时,翁翁与父亲非要与士卒同甘共苦,因此这牛肉脯,便成了自己这种将门之子最喜爱的童年回忆。
而这天下的牛肉脯,又以并州出产的最是有名。
要知道,这并州牛肉脯,向来名不虚传。
并州多山地,耕地不比中原广阔,因此可宰杀的死牛病牛数量较多,再者,并州处于北境,多胡人牧牛,草料干燥,故肉质比中原牛肉要鲜美许多。不仅如此,并州盛产鲜美豆豉与酒醋,佐料最是美味,因此这并州的牛脯才驰名中原。甚至江南江左,蜀中关中,都十分喜爱风干过的并州牛脯。
看着兴奋异常,食指大动的堂弟,夏侯玄忍俊不禁,揶揄的笑了笑:
“看在你一直等我的份上准许你现在就吃一些,不过不要吃完了,记得给阿奉还有山君留些。”
“晓得了……”
夏侯玄话还没有说完,夏侯献的腮帮子便鼓了起来。
————
刚刚到任不过数月的幽州刺史崔林,又开始整理起了回京的行礼安排起了回京的行程。
由于此次收降东鲜卑素利等人,以及数万鲜卑骑士民众,立下了大功劳,因此朝廷那边传来了褒奖的诏书。
不仅如此,监国平原王殿下特地请示了皇帝,升迁自己为大鸿胪,掌管外交事宜。
“崔使君……哦不,现在,该改口称您为大鸿胪了。”
幽州别驾帮崔林收拾好了南下返京的行礼以及仪仗、卫队之后,前来请崔林赴践行宴:
“大鸿胪,卑职已经准备好了酒宴,为大鸿胪践行庆贺,还请大鸿胪稍移玉趾,前往南郊长亭。”
看着勤勤恳恳辅佐了自己数月、而今一脸谄媚之情的别驾,崔林自己心中,此刻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好,我知晓了。”
崔林整了整衣襟,挎好了腰间的佩剑,挺身而起。他扶了扶躬身如弩的别驾:
“这些时日,你,辛苦了。你记住,任上这些时日,我曾细细观察过幽州众僚属,各地太守,唯王雄王浑父子二人,是日后栋梁,我走后,州中之事,如若有你解决不了的,你大可前去请教王雄。这个人你维好了,日后定然有报。”
那别驾听了崔林的肺腑之言,热泪盈眶,咚的一声重重跪拜在了崔林脚下:
“使君之大恩,在下此生,没齿难忘!”
崔林点了点头,佩戴好了腰间香囊,整了整头上的进贤冠后,这才跨步走出了堂外。
————
洛阳。东宫内堂。
刚刚送走了前来筵讲的平原王傅高堂隆之后,平原王曹叡立即又召来了曹爽,曹肇,以及文学何曾、新近依附自己的李丰李安国,还有毕轨、卫烈、高珣等人,开始着手商议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曹叡端坐堂上,长眉微蹙,沉声说道:
“诸位,安排天子回京事宜。此事我已安排了尚书台前去办理。今日召唤诸位前来,是想与诸位,密议一件私事。”
曹爽拱手起身答复道:
“主公何出此言,常言道,王者无私。殿下荷天下重任,殿下之事即是天下大事,有何麻烦,殿下只管直说,臣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曹叡闻言,点了点头,他皱紧的眉头,微微有所舒展:
“诸位都知道,前两日,孤的表舅,散骑常侍、卞校尉,返京之初,便下达了一道诏书,赐封孤的兄弟,阿鉴,为东武阳王。本来,阿鉴今岁已满十五成童之岁,封王并无不妥,只不过,陛下却特意在诏书中提及,让阿鉴暂时不要之藩。”
卫烈听了这话,起身行礼进言道:
“殿下,难道您是担心,东武阳王殿下,会对您的地位,有所威胁?”
曹叡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
“孤是在担心,曹霖。”
高珣闻言,心中略有疑惑,他起身奏言道:
“河东王殿下他,前些时日犯了禁忌,已得陛下猜忌,日日消沉,龟缩府中,一改之前的嚣张气焰,依臣之见,他已经丧失了斗志,已经不足为虑,殿下又为何担心曹霖?”
曹肇也不解的问道:
“珣弟言之有理,河东王殿下既已失势,东武阳王殿下又毫无根基,不知殿下所虑,究竟为何?”
曹叡再次摇了摇头,他蹙眉道:
“诸位有所不知,曹霖是孤的兄弟,孤自然对他颇为了解。孤这个弟弟,一向自负非常,且又性格残暴,如今犯下过错,失了天子期望,自然再难直接与我抗衡。但,孤所担心的,正是因为东武阳王,他毫无根基。”
何曾与曹肇、李丰三人闻言,大吃一惊,恍然大悟。
李丰起身言道:
“殿下所虑,可是害怕河东王殿下会加害于东武阳王殿下?”
曹叡长眉微微一抖,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这些时日,陛下回京之前,我便让舍弟曹纂,多多留心此事。以确保东武阳王殿下安全。”
曹叡摇了摇头道:
“此事,如若交于我东宫直系,极为不妥。万一我东宫出面暗中保护阿鉴,万一百密一疏,让曹霖得了手,届时他再反咬一口,我们岂能说的清楚?”
曹肇点了点头道:
“是臣失察了,殿下所言极是。但,如此一来,曹纂,还有卫司马督以及我等,皆无法出面,我们当如何是好?”
曹叡皱眉正在思索之际,李丰突然离席起身,再拜于堂下:
“殿下,臣与舍弟李翼,昔日在洛阳军中任职,所识好友,有崔赞、许允等人,此二人一向与东宫毫无瓜葛,因此可用。”
曹叡闻言大喜,他亲自下堂扶起了李丰:
“安国,如此,卿解孤之大患也!”
李丰起身再拜,微微笑道:
“臣既为殿下效力,自当不避水火,尽诚竭节!”
曹叡笑着点了点头,又安排道:
“高珣,这些时日,你就以询问案情为由,多多造访河东王,务必好好盯住他,一有异常,记得速来报我。”
“唯!”
高珣离席起身,堂前下拜道:
“臣定不负殿下重托!”
曹叡的眉头,此刻才终于舒展了开来:
“如此,孤就仰仗诸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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