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兮彤刚想去摸怀中的匕首,梁起兴也看到了她,同样呆在当场。
”梁大人这边请。“
说话的是走在梁起兴身边的张伯淳。梁起兴定了定神,这才抬脚跟上。两人直朝马兮彤和周密而来。马兮彤放下手,冷冷地看着他们走到自己跟前。
张伯淳开口道:”兮彤姑娘,这位是我刚认识的朋友,新任杭州市舶司同提举梁大人......梁大人,这位姑娘姓马名兮彤,也是广东人氏。你们二位可是同乡呢。”
马兮彤镇定地对梁起兴行了个礼。”小女子见过梁大人。“
梁起兴愣了一下,也还礼道:”马姑娘,幸会幸会。“
马兮彤此时恨不能当胸就给他一刀,可还是忍住了。梁起兴也会几下子,她没把握一招之内就要了对方的性命,万一有人干预就麻烦了。于是,马兮彤笑吟吟地说:”不知梁大人是广东哪里人?“
梁起兴啊了一声。”在下高州人氏。不知姑娘又是哪里?”
“小女子家住冈州。”
两人就这样装模作样地说了几句。梁起兴借故离开,马兮彤立即跟了上去。梁起兴见到,不敢拔腿逃跑,只是往人多的地方挤。马兮彤也不逼得太近,她打算人少点的时候再动手。梁起兴见状,一边瞥着她,一边故作镇定地和周围人攀谈。
茶会终于开始了。近百位客人依次入座。虽然这是本地文人举办的茶会,但似乎因为来客大多有头有脸,净慈寺方丈善庆大师竟也露了面。他和周密先后发表了简短的祝词,待随来的侍香僧向寮内供奉的佛像献香之后,一队供给僧就开始将已装好茶粉的茶碗和果品送到各位客人面前。
客人们吃了果品后,供给僧又手持装着茶筅的净瓶入堂。客人们捧起茶碗,供给僧将净瓶中的热水倒入每人的茶碗中,同时以茶筅打茶,客人分几口喝完。所用茶叶都是新摘的陉山雨前,自然汤色莹绿,口味鲜嫩。客人们交口称赞。
品茶完毕,供给僧将十只泥炉连同汤瓶等点茶用具运入堂中,然后退下,留客人们在这里自娱自乐。客人们三五一群围坐着,开始斗茶。
梁起兴想借故离开,可看到马兮彤犀利的目光盯着他不放,又不敢走,只好也凑向一桌准备游戏。张伯淳却拉住他说:“梁大人何必去那里,草窗先生与子昂都请你去同乐。”
马兮彤见状,也拉起马千里说“官人不认识谁,不如和我一起去草窗先生那里吧。”
马千里点头说好。马兮彤又遥指梁起兴说:“我要找的市舶司梁大人今天也来了,就是那位。”
“竟有如此巧事。”马千里脸上惊讶。马兮彤又叮嘱他别提自己在到处找梁大人的事,马千里也答应了。
两人来到周密的桌前。梁起兴若无其事地和两人打了招呼。同桌的赵孟府和花亦紫也显得很高兴。周密哈哈笑道:”有江南二美同在此桌,老夫这个主持也算没白当。“
花亦紫也笑容满面地说:”兮彤妹妹去年在雷锋塔下大展诗才,今日更是要露一手才行。“
马兮彤连连谦让。”怎比得上子昂先生大才。“
刚说到这里,她看到马千里脸上一凛,原来白挺也带着儿子凑了过来。
“草窗,让犬子也见识一下几位的诗才。”
周密点头说好。九个人刚坐定,花亦紫又开口道:”我才疏学浅,不会作诗,大家可不能难为我,我不斗茶,就让我管茶具吧。“
马兮彤这才发觉,花亦紫早早坐到茶碾,茶筅,茶匙等一堆茶具旁。
周密说:”今日以茶会友,又都是熟人,不可意气用事。廷玉,你我二人年纪最长,你我做个榜样如何?“
张伯淳连声称是。于是,花亦紫帮着他二人摆好茶盏和茶筅,二人在盏中用早已碾好的茶末开始调茶膏。调好后,待泥炉上的汤瓶起沸,两人先后拿起汤瓶往盏中倒水,一边用茶筅拂打。两只茶盏泛起白沫,花亦紫便立刻取走茶筅去旁边清洗。
过了一会儿,周密的盏中先露出汤面,张伯淳抚须一笑。”公瑾,这一水承让了。“
周密哈哈一笑。”斗茶终究是廷玉老到。“
说着周密提起纸笔,思索片刻后,当场赋词一首:
几点红香入玉壶。几枝红影上金铺。昼长人困斗樗蒲。花径日迟蜂课蜜,杏梁风软燕调雏。荼コ开了有春无。
然后,周密签上自己的大名。众人一看,纷纷叫好。周密和张伯淳一起举盏将茶水饮下。很快有侍僧将周密写好的词拿走,在各桌间传看。其他九桌的诗词也陆续传来。
众人一一鉴赏,马兮彤在旁边只是敷衍,她一门心思都在梁起兴身上,可不能让仇人耍什么花招溜走了。
这时,花亦紫起身把一只洗好的茶筅放到她面前,一边笑道:“我很想见识一下兮彤妹妹的茶艺,不如你和孟府来一水?”
说完便在赵孟府面前放上了另一只茶筅。马兮彤脸上惊讶,没想到自己也要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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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孟府在一旁说:“见识一下而已,就算马姑娘输了,也不用作诗填词。”
不等马兮彤答话,马千里说道:“男不和女斗,不如让在下与子昂先生斗一回。”
“马大人可是担心姑娘不会点茶?”花亦紫脸上一笑,“唉,我听说岭南偏僻之地,连大户人家也不学茶艺的。”
马兮彤听她语带讽刺,心头一恼,正要说比就比,旁边的梁起兴已经伸手过来拿走了她面前的茶筅,一边正色道:“岭南虽然不及两浙繁华,这茶艺上却毫不逊色,就让在下与子昂先生比试比试。”
周密立即拍手称好,白挺也随声附和。于是赵孟府和梁起兴开始斗茶。两人用各自的茶筅拂打完茶汤。众人伸长脖子观看谁的白沫咬盏更持久,结果竟然是梁起兴胜出。
赵孟府抚掌赞道:“不想梁大人竟是岭南高人。”
随后他和梁起兴将各自碗中的茶饮下。赵孟府又提笔赋诗一首:
春寒恻恻掩重门,金鸭香残火尚温。燕子不来花又落,一庭风雨自黄昏。
众人又一致叫好。白挺忙不迭起身对马千里拱手道:“久闻马大人乃北方点茶高手,在下愿向大人讨教一水。”
马千里镇定地接受了挑战,就和白挺比了一水。白挺技高一筹,马千里说了声佩服,提起笔来就要写,白挺手一伸。
“马大人可别忘了,要作诗赋词,不能写什么小曲呀。”
马千里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而是大笔一挥,当即完成。马兮彤定睛一看,正是马千里在南下客船上唱过的那首:
“夜来西风里,九天鹏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
众人看了沉默不语。马兮彤不太懂词,她原以为这是首曲子,见白挺没说话,想必也是首词了。
过了片刻,白挺举起茶盏,终于开口道:“先生好词。来,我二人共饮此盏,一舒心中闷气。”
马千里于是和他一起将茶喝了。白挺随后又说:“先生既然精通填词,为何在杭城一年,只作些小曲?岂不知诗词才是正道?“
”何谓正道?“马千里正色道,”想当初世人也称词为诗余小道,先生岂不知百年之后,小曲也可登堂入室,自成一体?“
白挺听了下巴微抬。”但凡登堂入室者须立意高远,抒情明志。小曲之流,尽是些淫词艳曲,不堪入耳,怎可登堂入室?沉溺于小曲者,别说无名小辈,就算北方梨园名家,写的同样如此。譬如什么
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
这等艳曲听了,只能教坏莘莘学子。”
马兮彤对白挺微微一笑。“先生对这首艳曲倒记得牢。”
白挺立即张口结舌,旁边人也忍俊不禁。
马千里这时说:“曲艳,难道词就不艳了么?我来给你念一首: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首菩萨蛮,艳是不艳?”
白挺哼了一声:“亡-国之君所作,不值一提。李后主就是宠爱小周后,写了太多这样的词,才会亡国。“
”好,亡-国之君不值一提。那么这首如何?“马千里又低声吟道,
”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走。阶上簸钱阶下寻,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白挺听了闭目不语。花亦紫在一旁问:”这首词怎么啦?“
赵孟府脸上尴尬,不过还是解释道:”这首《望江南》乃一代名臣欧阳修所作,因其词太艳,传到皇帝耳中,他连仕途都断送了。“
在众人的叹息声中,周密说:”此词究竟是否为欧阳公所作,仍待考证。不过,世间虽有诸多艳词,却也不乏立意高远,慷慨激昂之作,如东坡之念奴娇,幼安之永遇乐。“
说着,周密又看向马千里。”以马先生所闻,小曲之中,可有类似佳作?“
马千里沉吟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他写的是: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众人一看,口中稍作品味,一时间面面相觑。周密不由叹道:”不知此曲为何人所作?唉,老夫真是孤陋寡闻,竟不知世间竟有如此神作。“
赵孟府也连声赞叹:“中秋词,自古多矣,然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皆废。此《天净沙》一出,世上再难有秋思之作。”
白挺的儿子白贲忽然说道:“父亲大人,我若写曲,以后定能比这首更好。”
白挺睁大眼睛看着儿子,似乎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茶寮中忽然响起一片议论声。好几桌的客人同时站起,围着桌上一张纸在看。
周密等人也站起身来。一个书生朝他们走来,手里拿着那张纸。他来到众人面前问道:“哪位是马千里先生?”
马千里连忙拱手。“不才正是马千里。”
那书生说道:“马千里此词真是道出了我等读书人的心愿。”
“不敢当不敢当。”马千里连连谦虚。
马兮彤瞥了一眼那张纸,上面正是马千里那首“夜来西风里”,看来已在堂中传遍。来的大多是儒士,这首词自然很能得到他们的共鸣。
在一片议论声中,忽听有人大声说:“和里霍孙丞相和御史中丞崔彧都已罢免,恢复科举一事已经完了!”
另一个人说道:“不,只要今上顺应民意,禅位于太子,科举可立即恢复。”
“皇上知道什么江南民意,谁有这胆子去告诉他?”
随着一片叹息声,又有人忽然说:“你们听说没有,江南行御史台刚上了份奏折,真的要皇上禅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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