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冯绾绾、两个孙子走了以后,蕲年宫立刻沉寂下来。
嬴政甚至都不知道去骂谁。
骂儿子和骂仆从完全是两种心情,两种体验。
此时的嬴政,他并不知道,他现在经历的正是全天下大多数家庭即将经历的事情。
这算得上是一种幸福的离别。
在年祭结束之后,许多年轻人返乡回去看望家中的老人。之前扶苏一家人都在的时候,就是一家团聚的时候。
现在,嬴政孤零零一个人,他怅然若失,仿佛丢掉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在蕲年宫处理完了一些急件之后,他才敢躺下补着休息。
这一补,又是一天一夜。
第二天醒来后的嬴政,他感觉自己像是吃了什么大亏一般,又奔去章台宫,处理奏章真叫一个如饥似渴。
嬴政就是典型的工作狂。
一天不工作,浑身上下都要难受。
可怜了跟着他的这些宦侍仆从,他们也跟着嬴政一天十二个时辰连轴转。
而另一边,侥幸逃过一灾的夏无且很快来找到了甘棠夫人。
“谢夫人昨日搭救之恩啊。”
冯绾绾莞尔一笑,“你竟然能记得我,不枉我为你开口。”
冯绾绾可不是单纯的良善之辈,她救人说白了还是救自己、救自己的丈夫。不会像皇后那样,单纯地只是想救别人。
冯绾绾也很欣赏夏无且知恩图报的精神。
她在想,这人,是多年来跟随父皇的随行医家。医术精湛不说,深得父皇信任,如今和他交好,绝对是好事,日后能够有用的上他的机会。
于是冯绾绾赐他落座,给他上果盘、肉食不在话下,不免还要多问几句。
“我听说,医家明年年春又要开始跟随父皇东巡。这一次,父皇要在海上巡行,还要祭海上山川生灵。”
“陛下一直都很想去东海看看,这次东巡早就是计划已久的了。小人得祖师庇护,掌握医术,这才有幸忝列此次东巡队伍之行。”
“夏太医医术高明,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我这小儿从小容易发热,希望夏太医有空过来帮忙看看。”
夏无且也是个明白人,自从太子杀了赵高这个祸害,为尚书令林信报仇,整个章台宫的人都跟着太子走了。
陛下从秦王成为始皇帝之后,整个人就变了,对待属下也不是那样了。
嬴政过去是一个非常严厉的领导者,在他手底下做事,绝对都是各行各业里的高手。
但是在过去,嬴政对于属下仅仅是严厉。而且因为他自己也是那种追求完美的人,对待自己比对待其他人要求更高,一份奏章,看他们的大王写成什么样子,那其他人处理公文,难道还会差吗。
但是后来,嬴政成为了皇帝之后,心态就变了。他不再像过去仅仅是严厉了。嬴政开始对人不对事了,过去嬴政是处理事情,后来嬴政是处理人。
事实上,失去了对手的嬴政开始心态失衡了。
他觉得他都做到了这个份上,成就了这样前所未有的功业,如果还有人敢让他不爽,那就是对方藐视他。
是的,就是这样极端的心思,让嬴政身边人都开始每天跟着战战兢兢,动不动担心自己的脑袋明天就要落地。
过去如果有人处理工程延期,嬴政会想办法解决问题,比如下令增派人手;但是后期的嬴政可就不那样了,他不相信有干不好的事情,只有干不好事情的人。所以他的处理方式就变成了杀掉原来那个,换一个更得力的人上去。
用自己去揣度别人,这是帝王不应该犯的过失。
这种残酷的做法,当时的史官已经有了定论,就是说他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凡事只用法度,不量人情。
这就应了尉缭的话,嬴政将人看作牲畜一样。把天下人都当做俘虏一般。
虽然有的人根本不是人,是畜生。但是嬴政这么做,不免有些一杆子打死所有人,冤枉了一些好人。
夏无且跟在嬴政身边也算是很久了,每天都要侍奉嬴政,他非常了解嬴政的身体状况,乃至心思。
只是他擅长的是医理,不需要拿权,所以一直以来过得比较安全。
说起来,他过去也没少受赵高的气,现在可好了。赵高死了,信也没了,陛下身边一下少了两个得力助手,只能选拔新人来,为此极大地降低了陛下处置事情的效率。
现在恒阳宫得势,陛下一个人又是孤家寡人的,年纪也越来越大,大家自然不再看好始皇帝陛下。
夏无且也不想和自己的仕途过不去,面对甘棠夫人的邀请,这就答应了下来。
离开恒阳宫时,甘棠夫人命令自己的婢女,给夏无且送了二十个马蹄金饼。
当沉甸甸的金饼放在了褡裢里,夏无且吓得路都不敢走动了。
“夫人,这如何使得?”
冯绾绾莞尔一笑,“只是答谢你多日来照顾父皇罢了,有什么负担呢?先皇后崩逝,父皇身边没有人照顾,我又是晚辈,不便照顾,只能劳烦医家了。”
“此次东巡,怕是路上辛苦,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陛下,一定要照顾陛下的饮食起居。我听说,病从口入,曾经皇后在世,不许陛下多用荤腥。”
“你要在膳食上多费心,要遵从皇后生前的教诲。让陛下时常感受到,先皇后还在身边。”
夏无且没想到,行贿就行贿吧,竟然被这个甘棠夫人说的像是在尽孝一样。
“夫人高义,小人若是还不领受,显得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泰山。”
夏无且揣着沉甸甸的金子走了。
出门的时候遇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走过来,他认得这个人,正是太子身边的执戟郎,几乎是不离太子左右。
太子杀赵高的那天,他们几个都被拦在门外,不许进去。
“妹妹。”冯敬走了进来,坐在案上喝着参茶。
“你这是怎么了?像是冷宫里失宠的妃子。”
冯敬念叨着,“大差不差了。”
“我听说,这次太子离开,要将陈平、夏侯婴二人留下。”
“是啊。说是什么,要留些人看家。”
冯绾绾拉着冯敬坐下,“留下来未必就显得太子更看重他啊。”
冯敬这回可是忍不下去了,自从陈平搞那些阴的,帮助太子次次化险为夷之后,扶苏对他就变得更加信任。
“妹妹,你不知道。太子看到陈平,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兄弟,对他的话那是言听计从。而陈平一贯不和人聊天,只会和太子闲谈。他们说话总是说一半,然后两个相视一笑,他们两个懂了,留着我们在原地猜测。”
“以前太子议事,都是打开门,有时候还会问问我是怎么看的。可是自从这个陈平来了,就连邵平都不让进去了。只要议事,必定有陈平,必定将门反锁。”
“反正,我是看出来了。太子对这个叫陈平的,就是对我们不一样。”
冯绾绾望着冯敬,“你就用这样的心态侍奉太子。这才不过是一个陈平罢了,像太子这样的人,身边应该有十个陈平才是。那到时候要如何自处呢。”
冯敬不说话。
冯绾绾像是想通了什么,“你该不会,是想成为太子最信任的人吧?”
冯敬反问,“我不能吗?”
望着冯绾绾的神色,冯敬又低声问,“莫非是因为我志大才疏?不足以为配?”
“你啊你,你都这么想,那太子身边的其他人自然更加这么想。如果一个人只会嫉妒,那是成不了大事的。”
“那我要怎么办?”冯敬是真的着急。“左看右看,现在太子身边到处都是人才,那个吕释之一开始进入宫廷各种不习惯,现在都能和士兵们打成一片,更加不要说那个吕泽。”
“他们兄弟做事踏实不出差错也就罢了。可是他们的性格,就像是岩石一样,坚硬、沉稳、踏实、厚重,可是最要命的是他们能够沉得下心来,他们能够敢于低调,敢于卑微。”
“而我,我就做不到。”
冯绾绾温柔地望着冯敬,“弟弟,看得出来,你并不嫉妒他们,因为你敢于说出他们的优点来。”
“你只是希望太子更加看重你。那现在的问题是,你到底想不想让太子更加看重你?”
“那当然。做这个执戟郎,快要十年了。”冯敬总觉得有人在他背后说闲言碎语。
“那你就听我的话,太子喜欢陈平,你就派人照顾陈平。太子要走,你就派人照顾陈平的家人,有人对陈平不满,你就让人摆平对陈平不满的人。”
“我这不是成了他们的老母了吗?”冯敬不愿意。
“固然费心些,可是这样是得宠最快的方式。弟弟,你也不想明年的今天,你还是执戟郎吧。这次太子可是要出征的,你知道有多少人渴慕这次的机会吗?”
“随行征战,将是你立功的大好机会。”
冯敬摇头,“我听宫里人说,其实陛下这次让太子外出,是为了降低太子在咸阳的影响力。让太子去监军,其实攻打南越这样的硬骨头,是为了让太子在南越一带多滞留。”
“至于军功,这次太子只是监军,陛下不会让太子出战的。我总觉得,留下来的人”
冯绾绾大体听懂了,对着冯敬做个噤声的手势。
“越是这个时候,你作为太子的身边人,越要跟在太子身边左右。不要再把这些事对外讲了。”
“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朗了。可是越是在紧要关头,太子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就会让陛下得到整太子的机会。”
“而陛下那边,稍微有点过错,也一定会被借题发挥。”
“你是否察觉到,今年的冬日格外暖和,宫里宫外,竟然是一派祥和安宁的气象。实际上,这是两股权势互相对抗,使得朝中局面平衡的状况。”
“我猜想,大家应该都不愿意改变这样的局面。而太子和陛下,两方谁都不敢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出差错,谁先出差错,谁就要出局。”
冯敬听完这席话,整个人感觉浑身遍布热流。
“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男人,五大三粗的,不屑于一些琐事。而我们女人虽然每天待在同一个地方,可是从一些细节就能看出很多问题。”
“你没有发现,陛下如今已经收敛了很多吗?若是过去,陛下一定会忍不住做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可是今年却静悄悄的。”
“而且我猜想经历了张苍一案,最近朝臣之间互相弹劾的奏章都要少了大半。”
冯敬惊讶,“妹妹真是料事如神。确实是这样。张苍过几天就要出来了。因为陛下要用他的主张重新整顿货殖经济。”
冯敬和冯绾绾聊了一些话,从原本的迷茫不知所措立刻变得有了方向感。
事实上,冯敬是在为跟在太子身边对未来产生迷惘所以焦心。
扶苏有了陈平,他们开始计划未来。但是对未来的计划,扶苏却没有透露给其他人。
而冯敬意识到他太子被划分为第二梯队的人,类同于张苍、吕氏兄弟、刘季、邵平这类人。
不仅冯敬感到焦虑,吕氏兄弟也是如此。只是他们对于习惯于通过忙碌来解决压力。
日子就这么简单的重复着,咸阳城里出现了几块新的磨石,用于研磨粮食。
庶众们都对这个新玩意感到好奇,纷纷仿制。
这一年的咸阳城,真是出奇的安静。
也是嬴政在位时期没有记载历史大事件的一年。
有些小事,也不能再发酵了。
不过,南越军中,春天还没有到,扶苏还没有前去时,他们已经人人都在渴盼扶苏的到来了。
扶苏接下来要去的这个地方,关乎着几百万人生命的一场大战,不亚于攻打楚国的艰辛。
用血流漂杵、伏尸百万来形容几乎毫不为过。
首先就要从嬴政刚刚平定楚国说起。
根据史官的整理,秦始皇派遣将军屠雎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三年不解甲驰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吁宋;
而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雎,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适戍以备之。
秦始皇二十八年,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领,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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