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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涤一行人惶惶如丧家之犬,从沅江溯流而上,抵达辰溪县后,转向西进入武陵山南脉。
置身茂密山林的那一刻,
他的神经才放松了,深吸一口富含氧离子的空气,感慨:
“湘西,我回来了。”
旁边的曾家老九也跟着热泪盈眶。
曾氏十一郎,除了老十老十一因为年龄略小留在老家未曾出征。
其余九个兄弟全部出山~
还有万余团练弟兄。
如今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一艘小船都坐不满。
太惨了。
往山里走,树木越发茂密,越发静谧。
有的树枝上吊悬着已经风干的首级,随风摇晃。
这是警示!
进入凤凰土司的地界了。
曾经辉煌的湘西四大土司——永顺、保靖、桑植、茅岗。
如今,
已经化为了泡影。
势力最大的彭氏永顺土司在雍正年间被改土归流。
所谓改土归流,
说的好听点:
派遣流官,取缔土司,保留土司家族富贵,从此有名无权。
说的直白点:
大军已做好准备,愿意听话就给你保留个虚名,给予厚待。不听话,军事进剿,抄家灭族~
雍正花费了极大的精力在西南地区搞改土归流。
客观的讲,
给后来者(包括吴廷)扫清了障碍。
若是四大土司还在,此时清廷再加以厚赏联合,湖南的抵抗会比现在激烈数倍。
“大哥,附近有人。”
“亮明身份!”
随从一顿吆喝,林子里悉悉索索出来了几个土兵,手持短刀、自制弓弩~
曾涤举起一腰牌,
众土兵见了诚惶诚恐,连忙下跪。
“驸马回来了。”
一架简易滑竿抬着曾涤去了凤凰土司城。
山陡路窄,十分难走,不过滑竿照样稳当。
这些汉子穿山越岭如履平地。
体力之充沛,令东部的农耕民震惊。
不过,
若是金川那一带的土著见了,只会耻笑湘西土人弱小无力。
体力鄙视链上,高原土著永远稳居首位。
自然法则:
生存环境越恶劣,居住者的体力越充沛,稍微孱弱的都被淘汰了~
“驸马,朝廷来人了。”
“哦?什么人?在哪里?”
曾涤大为诧异,甚至忘了纠正驸马这个略带“僭越”的称呼。
凤凰古城坐落在沱江畔,是典型的集军事防御与居住商贸一体的边城。
明嘉靖之前还是一座土城,之后修成砖城。
到了康熙年间又改成了石城。
清廷为了防御土司作乱,在此设地凤凰厅、镇竿镇辰沅永靖兵备道,驻军1000。
随着战局的逐渐恶化,
改土归流的战车不仅踩下刹车,挂上倒挡,乾隆还狠踩油门。
战车加速倒退,无论撞到什么,只要能给吴军添点乱他都愿意。
风尘仆仆的曾涤简单梳洗收拾~
“驸马,穿哪件?”
丫鬟手里捧着一件官袍,一件对襟蓝色服饰。
曾涤眼珠子一转:
“不,穿长衫。”
没过多久,
他快步走入凤凰古城的高处。
只见花厅内,土司和2位官员谈笑风生。
“贤婿,你来的正好。”
“下官拜见抚台。”
曾涤一圈拱手,然后盯着2人。
“你们是?”
俩人还没开口,凤凰土司抢了过话头:
“他们是礼部下来的,替皇上厚赏册封小王。”
其中1人微笑道:
“土司所言极是,即日起,朝廷取缔凤凰厅、永绥厅。从此这2地皆由土司自治。军民事务一体管辖。”
曾涤捻着山羊胡:
问道:
“朝廷有何条件?”
“只需每三年进贡一次,表示臣服即可。”
“好,好。”
曾涤端起茶碗,悠然喝茶。
这等作派落在凤凰土司眼里只觉自家女婿简直人中龙风,气度非凡。
礼部官员忍不住开口了:
“曾大人,却不知湖南~战事如何?”
“你们不知道吗?”
“下官一行受皇上派遣在西南的大山里已跋涉2月,实在不知外面的情况。”
曾涤放下茶碗,
平静的说道:
“好叫两位上差知晓,吴贼主力云集湖南。长沙、常德、岳州都已沦陷。如果下官未曾猜错的话,衡州、宝庆、永州等重镇此刻怕是也落入敌手了。”
当啷,
茶碗碎了一地。
曾涤的三角眼盯着来使,语调冰冷:
“如此惨败乃意料之外,情理当中。朝廷在淮扬地区和江汉地区组织了两次大会战,精锐尽出。结果呢?输的一败涂地。八旗劲旅挡不住,火器营挡不住,索伦骑兵也挡不住。湖南地寡兵弱,团练乡勇如何能挡?”
“是,是。”
礼部官员不停擦汗,琢磨着要不要赶紧离境。
搞不好吴军下一刻就杀进湘西。
他们原先对于皇上“改流归土、大肆封爵”的怨念,瞬间烟消云散。
圣明无过皇上。
抢先一步把土地封赏给土司,让吴军和土司打生打死,妙啊。
曾涤起身:
“二位大人,请移步门外。”
狐疑的礼部官员走到门外,瞬间毛骨悚然。
门外,
一排人孝衣孝帽手捧牌位,牌位上面的墨迹未曾干!
“曾大人,这,这这是何意?”
“为了保卫湖南,我曾氏老二、老三、老四、老七、老八相继阵亡,皆死于吴贼之手。”
曾涤向前两步,
压迫感十足:
“二位上差请转告朝廷,转告皇上,我曾氏满门忠烈,与吴贼势不两立。希望朝廷给予湘西最大限度的支持。”
“是,是。下官一定转达~”
俩名使者匆匆离开,出于安全考虑,他们避开了湖广,向西进入贵州铜仁府之后改道北归。
曾氏兄弟的遭遇让他们有些感动。
国难见忠臣,板荡识人心呐。
凤凰城内,
翁婿俩俯瞰全城,随意聊天。
“老泰山,身体可好?”
60多岁的老土司笑的爽朗:
“好,好的很。每日能吃2斤肉,1斤米,呵呵呵,隔上数日,还能御一女。”
湘西就是这么的奔放~
如果礼部的人听了,肯定掩面而逃。
道德何在?
纲常何在?
秘方何在?交出来。
“这是什么?”
“钦差说是军国重器的制造秘方。”
曾涤接过一看,瞬间喜上眉梢。
好东西!
皇上终于舍得给汉人真正的好东西了。
“贤婿,这叠破纸打仗有用吗?”
“有,太有了。”
“哦,快快道来?”
“这叠纸讲的是如何修碉楼,修坚垒,如何造枪、如何铸各种大炮~”
土司尴尬地摊开手:
“贤婿,凤凰城没有你要的工匠,也没有足够的铁料。”
“没事,麻阳有。”
曾涤终于笑了。
他在巡抚任上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勒令各州县押解粮饷物料送去沅州麻阳老家。
遗憾的是,
朝廷没早点给自己巡抚帽子。
若是早半年让自己执掌湖南,他至少搬空半个湖南充实湘西。
想到这里,
他忍不住吐槽:
“朝廷还是抠门,火烧房顶了才舍得放权给咱们。非我族类啊~”
土司点头:
“贤婿说的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狗曰的以前玩命似的打压我们,现在又来捧我们,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六部九卿做决定都是靠拍脑门吗?”
曾涤笑了:
“岳父大人英明。”
以他在工部的任职经历来看,这话真没错。
底下人以为朝堂庄严肃穆,无数顶级聪明人反复商讨、斟酌,最终拿出一个英明的“方案”。
实际上,
通晓内情的人笑掉大牙。
京旗坊间议论:
假如,
假如当初朝堂甭搭理大小金川,就能把7000万两军费省下来,
现在拿出来,给全西南的土司悬赏:
不管是哪家的土司兵,兹要砍下1个吴军首级,就发1000两赏银。
7000万两,足够兑换7万个吴贼首级。
妥了!
然后,
江南大定,美女、漕米、丝绸就可以顺着大运河入京了,大家的日子立马好过。
这一套逻辑清晰简洁,
每个人听了都拍案叫绝~
然后扼腕哀叹,当初打什么鸟金川,高原上有金子吗?
平定金川的主帅阿桂也因此名声急剧下降。
旗大爷们在这方面很聪明,
章佳.阿桂就藩云贵,远在万里,管不了京城,天高皇帝远,以后忠奸也很难讲。
所以,大家尽管喷。
凤凰城,
曾涤上承朝廷旨意,下聚湘西豪强,紧锣密鼓的搞起了一个湘西联盟。
招兵!
铸炮!
修坚垒!
歃血为盟!
湘西各州县的士绅、豪强、部族头人、土匪头目共计83人参加。
盟主是凤凰土司,副盟主是曾涤。
当场发放饷银12万两,同时划分各首领防区。
在大巫师的见证下,众首领立誓:
若吴军进攻,各部接受盟主统一指挥,出兵支援,绝不食言。
湘西地区,重视誓言~尤其是这种集体重誓。
背叛誓言的后果很严重,活不了,所有人都会找机会弄死你。
大巫师也会用蛊隔空取人性命。
“老六回来了吗?”
“没有。”
曾涤神情黯然,看来凶多吉少。
如今身边只剩下老五、老九、还有老十老十一这两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想到这里,
他的三角眼里就喷出寒芒,发誓要吴军血债血偿。
表面上看,
曾涤拼命奔走捏塑湘西防线,是为清廷出力。
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明白,这里有个前提——自治。
为自己打拼,才有这么大的干劲。
凤凰土司没有儿子,所以土司这一脉日后肯定传给外孙。
曾氏,就是未来的湘西王。
曾涤是工部主事出身,他一眼就盯上了“臼炮”,
铸造工艺、发射流程写的很详细,末尾署名是——工部侍郎何国宗。
此人是乾隆年间唯二的弹道学专家,曾带团队亲赴金川指挥臼炮。
另一人是为宫廷效力的弗朗机传教士。
但,
曾涤在工部的人缘不好,和上司何国宗平日来往很少。
不过他还是写了一封书信希望得到上司的指点,臼炮的关键不在于仿制,而在于搞懂奇怪的抛物线弹道~
整个湘西地区笼罩在紧张气氛当中。
许多人对着铅灰的天空,
默默祈祷:
冬季赶紧到来,赶紧降雪,降大雪。
八百里洞庭湖,寒风凛冽。
清军水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转移。
作为第一大淡水湖,此时洞庭湖的面积还未曾萎缩,浩渺无边,一望无际。
也正是因为湖面足够大,
清军水师才躲过了覆灭。
随着湖广战局尘埃逐渐落下,吴军水师集中兵力进驻岳州。
之后,
以地狱号为先锋,驶入洞庭湖寻找清军水师决战。
总兵王霖的嘴角几个大泡,满脸忧虑。
站在船头,默默瞭望。
“大哥,咱们的粮食最多还能支撑20天。”
“省着点吃,傍晚下锚后派人打渔。”
“嗻。”
每隔2天,王霖就率领船队转移一次。
转移路线没有规律,事先也不告诉任何下属。
如此机警,是为了躲避吴军战舰搜捕。
避战!
大半个月前,
王霖就派人去接洽吴军,商谈投降条件。
林淮生一口拒绝,还冷脸告诉来使:
“洞庭湖水师无条件投降,可保官兵性命,上岸后亦可保留个人财物。”
此时,
吴军兵锋尚未进入湖南境内。
王霖气的七窍生烟,愤怒无比。大骂吴贼欺人太甚~
自古以来,
哪儿有如此对待主动投降之人的?就不怕后来者心寒吗?
实际上,持有相同想法的吴廷官吏很多。
但陛下执意“苛刻待降“,所以无人敢劝阻。
刚起兵时,
吴国吸纳了一批纳了投名状的降官。
后来打广东。
“苛刻待降”的态度就比较明显了,少有当地的投降官员得到任用。
如今打湖广,甚至懒得掩饰。
不装了,寡人摊牌了。
投降也不会给你官做,但是寡人可以保证你全部身家性命。
你尽可以恼羞成怒,关上门顽抗。
大不了,
寡人的大军多费些火药,多花点时间。
正治,是妥协的艺术。
不过,
妥协到什么程度,一来看双方的实力对比,二来看未来的定位。
李郁审时度势,
认为允许前清官绅放下武器归乡做富家翁的选择,妥协程度正正好。
再多让步,
不可能了。
如果让大批前官绅进入吴廷,以后自己深入推行“工商主义、殖民主义”阻力会大如泰山。
保守旧人一定会大肆结盟,反对,反扑。
这很可怕。
比遭遇敌国的20万大军入侵还要可怕。
即使自己赢了,也会在自己的儿子手里输掉。
这是一个惯性问题~
解决内部问题,永远比解决外部问题困难100倍。一笔阁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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