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那天早晨谌晓玉是被热醒的。
早晨的阳光照到脸上,热辣辣的疼,感觉眼皮子都要被灼伤了,脖子上,胸口,后背,肌肤上黏腻腻的全是汗水,披散在枕头上的发丝也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打着结,湿漉漉地缠绕在脖颈上。
热得几乎让人窒息。
是医院的中央空调坏了吗?还是为了节省成本,从昨天夜里就没有开?
谌晓玉的记忆有点恍惚,昨天夜里病房里闹哄哄乱糟糟地怎么了?她仿佛听见过纷纭的脚步声,滴滴答答仪器的声音,自己好像拖上了什另一张床,被带到另一个地方。
是什么地方,她有点想不起来。
谌晓玉心里厌烦,住院已经了快三个月了,每天检查,挂水,吃药,的确就像丈夫苗峻抱怨的一样,银行卡里的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却不知道病还有没有治了?
今天怎么突然想起了苗峻?谌晓玉最近一次见到他,还是一个半月前。那天他是被医院打电话叫了来,站在病床前心不在焉地听着主治医生章主任告知治疗方案,一边频频地看手机,也许是他的态度挑战了章主任作为一个医生的尊严,那老头子终于发了火,训斥道:“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病人家属,这样不负责任。叫你来就是要与你商量病人的治疗方案,可是你一直在看手机,我真不懂有什么能比人的生命更重要。”
苗峻倒是不生气,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章主任您别生气,治疗方案您跟我说,我也听不懂,您是专家是医生,您说怎么治就怎么治。我这样忙,也是没办法,我爱人在这里住院,钱就花得跟水一样,我不忙怎么行?不忙,谁给她付医药费呢?你们医院哪样不是收费?您也别跟我说这个方案那个方案,您就直接告诉我,还得花多少钱吧。”
把个老头子噎在那里,怔了半天,拂袖而去。
谌晓玉一直都冷眼看着他,没说话。
其实晓玉早已经无话可说,确诊之后,苗峻就是这个态度,要不然就说工作忙,出差没时间;要么来了就是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与同病房的人聊天,愤世嫉俗地痛斥医疗改革的失败,痛骂医院乱收费。
同病房的一个农村老太太家属看不过去了,说:“您爱人这是有医疗保险的,您还在抱怨花钱多,我们为老太太瞧病已经是四处借债了,也不敢说什么,都是自己家里人,生了病就得治啊。花钱也没办法。”
说得苗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找个借口走了,从此更杳无影讯。
晓玉的妈妈唉声叹气流眼泪,“孩子啊,你真的是命苦啊,怎么遇上了这样的男人。”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辈子遇上了这样的男人只能怪自己。
天真的很热,不开空调,没病也会被热出病来。
谌晓玉愈加烦躁,动了动嘴唇,想叫人过来开空调,可是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来。她心里一阵阵的着急,使出吃奶的劲儿要喊出来,无奈越是用劲,越是觉得喉咙被人扼住了,喘不过气,她急了,终于拼了力量,睁开双眼,可是一看就傻了眼。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看着周围,顿了一顿,咕咚一声,仰面倒下。
这里不是医院,天花板上没有医院的格栅照明灯,没有空调的风口,而是粉刷得十分干净的石灰墙,天花板的中间拖着一个根电线,电线的下方悬挂着一个玉兰花形状的白色玻璃灯罩。
对面的大白墙上,挂着一个年历画,画面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手捧着鲜花,冲着镜头灿烂微笑,谌晓玉只觉得那女孩子十分眼熟,仔细看了看,认出是80年代的电影明星张瑜。
那时候的明星可是真的漂亮,又没有PS,又没有整容,就是天然美。她在心里感叹一下,又疑惑起来。难道是换病房了?换了一间怀旧复古的病房?
连年历画都是那个年代的。
欸?是哪个年代?她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那张年历画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几个鲜红的大字:1980.
1980?谌晓玉浑身一个机灵,怎么会有1980年的年历画贴在墙上,昨天晚上她不是还在医院吗?今天一早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且这个场景也好像在那里见过啊。
“小玉,小玉,醒了没有?醒了就赶紧起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侬睡在底下不嫌热啊。”房门口传来老太太的声音。
这声音这腔调怎么这样熟悉?明明好像是在哪里听见过啊。谌晓玉咬着嘴唇没有应,心里恍恍惚惚的。
“小玉,侬听到没有?刚刚放假第一天侬就赖床,仔细侬姆妈晓得了又要怪侬了。”这下她听出来了,这是她奶奶的声音。
可是奶奶早已经去世多年了啊。她悚然一惊,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床沿上发愣,自己这是到了哪里了?
这是一间七、八个平方的小屋,面对面放着两张单人床,两只床的中间夹着一张低矮的床头柜,另一头靠着窗,窗下是一张带着抽屉的老式书桌,桌子的上面墨水瓶,台历本,并排发放着一排书籍,花花绿绿的封面看不清楚字迹,中间的一个大抽屉上挂着一把小铁锁。书桌的另一侧是一个荸荠色的五斗柜,柜子上零零散散地方着些杂物,引人注目的是一只大红色的花瓶,花瓶瓶口插着一把鸡毛掸子,漂亮的芦花鸡毛,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
谌晓玉记起来了,这是奶奶家,是她在那个叫童年的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突然之间,她明白了,这是无数网络小说上描写的重生啊。
重生?那意味着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已经死了。
应该是死了。
早就知道了,那病是治不好的。
尽管妈妈瞒着自己,不让医生告诉她真是的病情,可是苗峻那个男人怎么可能对她守口如瓶,还没有等她开口,苗峻早就把医生的诊断书,病历,穿刺化验报告给她看了。
“看看,看看,你这得是癌症啊,得要花多少钱啊,花了钱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啊。”
谌晓玉真的是奇怪啊,苗峻不缺钱啊,一年三、四十万的年薪,房子,车子都有,为什么就开口闭口就是钱呢,难道真的是小时候穷怕了?
“小玉,怎么叫了你半天不动呢?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在啊。”奶奶在外面的房间大声说着,经走到房门口进来,“是不是不舒服啊?我看太阳再下去,侬要晒出痱子来了。”
谌晓玉瞪大了眼睛看着出现在门口的老太太,头发用钨丝夹子整整齐齐地夹在耳朵后面,两鬓星星点点的白发,穿了件月白色的布衬衫,黑色府绸的裤子,白皙的脸上有浅浅的皱纹,脸上的表情还是父亲家里墙上挂着的那张照片上一样,平静淡然。
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那时候奶奶应该也只有60多岁。
谌晓玉呆呆地看着她缓缓走近,缓缓伸出手,仿佛要在她的额头上摸了一下。
谌晓玉本能地躲了,没躲过去,奶奶的手掌有点粗糙,拂过她的额头,是温暖的。
她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还好,真的是小时候一样的。
“这丫头没发烧啊。是不是被梦魇住了。”奶奶嘀咕了一句,“昨天夜里又哭又闹。呜噜哇啦不知道哭些什么。吵得我都没有睡着。”
谌晓玉看了看对面那张床,和自己的小床一样铺着草编的席子和一个老式的枕头。
“做噩梦了呗。”谌晓玉嘻嘻地笑了一声,晃着两个脚丫子找拖鞋,准备下床,“奶奶,我爸爸妈妈去哪里了?”还是先问问基本情况吧,省得穿帮了。
又一想,怎么会穿帮呢?这不是穿越,是重生,这依然是她谌晓玉的人生啊。
“还不是回去上班了。侬睡一觉起来就忘记了。”奶奶不以为然,见谌晓玉没生病就放心了,从花瓶里拿出鸡毛掸子,开始拂拂弄弄桌上的灰尘
“我妈我爸不回来啊?”晓玉又问。
“不是说好了下个星期天来接侬吗?”奶奶拎着鸡毛掸子奇怪地看她,“侬今天老奇怪啊,一大早起来,脸不洗,牙齿不刷,问东问西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不是昨天夜里被什么不好的东西吓住了?”想了一想,她又嘀嘀咕咕地说,“我看一会儿还是要去找刘师母看看去,弄点草纸,叫叫魂吧。”
刘师母是奶奶家的老邻居,一个小脚老太太,听说会点法术,哪家小孩子生病发烧治不好不好,看病吃药也没用,会请刘师母去家里摆个碗,盖上黄草纸叫魂,喊了几回,据说魂回来,病也就好了。
谌晓玉依稀记得小时候看到刘师母给别的孩子叫魂,现在一听要轮到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要,不要,我的魂好端端地在着呢。”
她心里虚,如果自己真的是重生而来,难保会被叫出个什么魂。
奶奶点了点头,咕哝道,“也是,不知道刘师母在不在家,听说去乡下看儿子了。”她说完了就举着鸡毛掸子赶着谌晓玉,“那你还不赶紧去洗脸刷牙。吃过早饭早点写功课,省得侬姆妈到时候又要来怪东怪西了。”
谌晓玉嘴里答应着,不敢再问下去,拖着拖鞋,脸盆架子旁找了一个茶缸与一把粉红色牙刷就出了门。
天井里种了一棵大榕树,树荫已经能够遮阳蔽日,夏日里微微的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
蓝天白云,天气晴朗得让人感动。
那时候没有雾霾天,空气清新,散发着栀子花馥郁的香气。
谌晓玉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看着天上的流云,觉得自己幸运又不幸,命运之手按下了她的一键还原键,不知道后面的运程到底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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