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陈东林敬酒。
他这人生性好酒,行里至今还流传着据说是陈东林的一句名言:
“感情铁不铁?铁!那就不怕胃出血!感情深不深?深!那就不怕打吊针!”
这话到底是不是陈东林说的,李季无从知道。不过,陈东林打着吊瓶还不忘喝酒,李季可是亲眼见了。
有一回,李季来城东支行检查,那时还是支行信贷业务负责人的陈东林却不在。
一问,才知道陈东林前一晚请客户吃饭,喝大了,正在医院里输液呢。
李季当时也没在意。
谁知吃午饭时,一到饭店,推开房门,陈东林竟然已经坐在了那里,手腕上还用胶布粘着酒精棉球。
原来他听说市行来检查,还没输完液,就拔了针赶来了。说是不能失了地主之仪,一定要陪市行领导们好好喝喝。
那天陈东林一个人又喝了一斤多。
还没等到菜上齐,他已经瘫倒在那里,两眼迷糊,话都说不清了。
没办法,只好叫人架着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又送回了医院。
多好的同志,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喝。何况,还是今晚这样的场合。
陈东林是支行二把手,副陪,男爷们,加上市行大领导陶平副行长也在座,他更要好好表现了。
“刚才,王行长带了六杯,”陈东林站起来,高高举起酒杯,“下面,让俺这个‘千年老二’敬敬大家!”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
陈东林在行里多年,很早就担任过支行副行长。可后来混来混去,五十多岁了,依旧还是支行副行长。
行里有人拿他开玩笑,说陈东林是“千年老二”,和一把手总是无缘。
李季知道,以陈东林的资历,早该是支行行长了。一直得不到重用提拔,大概和他太喜欢喝酒有关系。
“我也不让大家多喝,就十杯!”陈东林脸色一正,“十全十美,满心满意!”
说完,滋溜一声,一杯酒顷刻见了底。
“人家说,一两二两漱漱口,三两四两不算酒,五两六两扶墙走,七两八两还在吼。”陶平笑了,“我看,东林就是......”
“谢谢领导夸奖。”陈东林坐下来,早又满了一杯,“人在江湖走,哪能不喝酒?我干了!”
眨眼间,第二杯酒又下了肚。
的确,凤城人喜欢喝酒。
大大小小的场合,若是没了酒,便少了十分的气氛,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
那感觉,像山东人菜里没了盐,四川人没了辣子,山西人少了陈醋;更像洗澡时身上打满了香皂,却突然没了水;像脱了裤子,折腾半天,就是不让射进去。
在当时,凤城建行内部还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
建行行徽上有两个汉语拼音的打头字母,分别是j和h,本是“建行”二字汉语拼音“jian hang”的首字母。
行里的老人们却把两个字母颠倒过来,称为“hj”,其意是“hejiu”,即“喝酒”。
于是,有人便说,到了凤城建行,要先学会喝酒。
喝酒是必修课。
有困难,当然要喝;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喝。
不知是因为这个典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李季到了建行,发现周围的同事都挺能喝,更敢喝。
别的可以不行,喝酒不能不行;别的可以服输,喝酒不能服输。
是英雄还是狗熊,酒桌上见。
酒水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今晚自然更是热闹,几圈下来,两瓶茅台酒倒得一滴不剩。众人都多多少少有了几分酒意。
方元接着叫服务员拿来本地的“凤城特曲”,又是一阵闹闹哄哄。没过多少时候,又喝完了三瓶特曲。
这个时候,不少人已经面红耳热,酒气乱喷了。
有人开始抽烟,有人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门开了,服务员又端进几个菜来。
“姑娘,报报,这是啥菜?”
方元指着那盘嫩绿的青菜,问送菜的服务员。
“不好意思,我,我也不知道......”
女服务员看了看,有些难为情,扭捏着,脸也红了。
那女子举止还有些生涩,大概是刚来上班不久。
等她走出去,关上了房门,李季忽然想起那次去省城,同学请客时的一个笑话。
于是,他咳了两声,笑着说:“看见这服务员,我想起一事来......”
众人的目光一起看向李季。
陶平抽着烟,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次我到省城出差,几个同学在一酒店请吃饭。一个同学负责点菜,我和另外几个坐着聊天。一会,他过来问我们:‘菜点好了,有没有要加的?’......”
众人都知道,这种情况下,一般是让服务员把点过的菜名再报一遍。
“......于是,我一哥们就说:‘服务员,报报。’那服务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服务员,报一下!’我那哥们有点儿急了。可服务员脸涨得通红,还是没动静。
‘怎么着?让你报一下没听见啊?’我那哥们真急了。
另一个同学赶紧打圆场:‘服务员,你就赶紧挨个儿报一下吧。’
服务员羞答答的,过了半天,很难为情问:‘那,那只抱女的,不抱男的,行吗?’
......”
哈哈哈!
众人齐声大笑起来。
“没想到,李行长还这么幽默......”
王淑兰捂着肚子,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
“小李,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陶平晃动着脑袋,吐出几个烟圈。
“别光说话了,喝酒!喝酒!”
陈东林脸红扑扑的,指缝间夹着一支烟,又端起了酒杯。
李季酒量本还可以,可上来就一个劲喝酒,没怎么吃东西;加上喝得又急了些,支行的同事们轮番敬酒,此时已有五六分酒意了。
他倒满了一杯酒,双手举着,略微有些摇晃。
李季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陶平说:“陶行长,我敬你一杯!”
陶平手指碰了一下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李季。
“我年轻,说话不知深浅,”李季很诚恳,“陶行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啊......”
陶平一手扶着椅背,不住点头,眼中笑意渐浓。
“这杯酒,就当我赔罪了......”李季抬抬手,“陶行长,我干了,您随意!”
“哎,慢着!”
李季的唇刚碰到酒杯,却被王淑兰叫住了。
“王行长?”
李季一愣。
“和老领导喝酒,哪能用小杯啊?没有诚意!”
王淑兰笑若桃花,伸手按住了陶平正要举杯的手。
“是啊,是啊,”陈东林站起来,冲着服务员招招手,“来,来!给李总换大杯!”
服务员很快拿来了透明的高脚杯。
李季一看,不禁暗暗叫苦:这大杯,一杯就是三两三啊。
可到了这个时候,已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上。否则,惹得陶平不高兴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季一咬牙,冲着服务员点点头:“来,倒满!”
“好!好!李行长有魄力!”
几个人拍着巴掌,大声叫嚷。
“来!给我也换大杯!”
陶平眼珠一动,猛抽几口,将烟头摁在了烟灰缸里。
“陶行长威武!”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啪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
陶平伸手使劲拢了拢头发,身子一挺,指指高脚杯:“小姑娘,给我也倒满了!”
两只高脚杯,都倒满了微微发黄的白酒。
李季端起来,手微微有些发颤,腹中只觉有什么东西向上涌。
“李总,要让客人喝好,自家先要喝倒......”
陈东林一边喷烟吐雾,打趣道。
李季发怵头皮麻麻的。
他咧着嘴,呲呲牙,用力吸了一口气:“好!陶行长,我先干了!”
说完,双手捧住高脚杯,仰起头,眼睛一闭,“咕嘟咕嘟”,喝水一样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好!好!好!”
众人齐声高叫。
李季只觉五脏六腑瞬时燃起了一团火,口中更是火辣辣的,像有好几把小刀狠狠划过。
他喘着粗气坐下来,一把抓过茶杯,连茶水带茶叶,一股脑地喝了进去。
“感情深,一口闷。”陈东林眉飞色舞,“这下领导该满意了!”
陶平点点头,脸上像是散去乌云的天空,阳光灿烂。他捏着高脚杯,接连喝了几大口。
“领导还有酒,”陈东林看看陶平的酒杯,“来!再给李行长满上!”
李季嘴里吐着酒气,连连摆手:“陈行长,喝,喝不动了......”
“哎—好事成双,哪能只喝一杯!”陈东林笑着摇头,“再说,领导的酒还没喝完呢......”
说着,陈东林有点上一支烟,看了看王淑兰:“王行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没错!没错!大家尽管喝,”王淑兰也喝得酒酣耳热,连衣裙最上面的一粒纽扣也解开了,露出一截绯红的胸衣,“我已经叫方主任跟酒店里打过招呼了,回不去的,今晚就住在这里好了......”
“王行长英明!”
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声。
李季无法可施,只能强忍着一阵阵不断泛起的恶心,端起酒杯,像喝毒药一样喝了下去。
霎时,只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脚像踩在了一团棉花上;腹中火烤,更如翻江倒海一般。
李季头一歪,就趴在了桌子上。
好半天,李季才勉强抬起头来。
眼神迷离。
耳边乱哄哄的,都是说话声。
呛人的烟味,让他忍不住接连咳嗽了好几下。
李季将身子抵在桌角,感觉稍稍舒服了些。胸中一阵烦恶,他赶紧把头伸到了桌子底下。
微弱的灯光下,好几条腿在眼前晃。
突然之间,李季瞪大了眼,浑身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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