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子所乘的,乃天水府军中乌鳞马,浑身呈现铜铁浇铸似的金属色泽,口鼻喷出团团炙热白气。
这是龙庭几大牧场所精心培育的优良军马,每一匹出棚都要登记造册归档。
只有勇武过人,立下大功的百战悍卒,才能得到赏赐,彰显非凡的身份。
但在披甲骑士的赤血麒麟马面前,却显得不值一提,相形见绌。
“四蹄健壮,筋肉饱满,单说体力,完全不逊色二练大成的厉害武者。”
年轻男子心下感慨,不由地羡慕披甲骑士的际遇,能跟天水府鼎鼎有名的银锤太保裴原擎攀上关系。
要知道,后者是赵大将军的心腹,天生便有万斤臂力,习武从军之后,战阵未逢敌手,位列鸾台前十的盖世英杰。
这等人物所赠的赤血麒麟马,自然不凡,身具异种血脉,比起成气候的精怪毫无逊色。
扬起四蹄,几如一团腾飞烈焰,跨山越涧如履平地,日夜疾驰三千里不在话下。
而且很通灵性,经过训练,可以做到人马合一,置身于修罗沙场,不仅懂得躲避刀枪,还会主动飞踏伤人,宛如腿法高深的练家子。
即便换汞血,炼银髓的骨关好手,正面挨上一记,也要被踢得肠穿肚烂,当场暴毙横死。
“裴大哥厚爱罢了。”
披甲骑士淡淡一笑,眉宇间浮现明显得意。
龙庭投军的去处,主要在于六镇,兴平府以北,自西向东设立长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边英六座军镇,汇聚天下英才,抵御浊潮侵袭。
除此之外,府郡大城亦有选拔训练新兵的折冲府。
但投军的条件颇为苛刻,一要家产富裕,乃六户中等,不得是贱户、奴户、役户;
二要壮年男丁在三人以上,因为男丁少的话,就无法完成种地赋税服役;
三要身强体壮,步入一练筋关,掌握骑马射箭等基础技艺,才可能被折冲府相中。
至于所谓的投军入伍,三代传家,那种叫作“小卒”,战阵冲杀不披甲,等同炮灰,死伤极多。
“陈兄,你刚才提到宁海禅……这人凶名赫赫,很不好招惹。”
年轻男子提醒道,他出身于义海郡十三行之一的米行陶家,虽不是长房子弟,但凭借十七岁从军,攒下八十二颗贼首军功,混得骁卫校尉,也能挺直腰杆说话,没那么卑躬屈膝。
宁海禅这三个字,对于十三行子弟而言,可谓如雷贯耳。
“姓宁的名头再大,也大不过龙庭的王法。”
披甲骑士冷哼一声,他父亲曾是宁海禅的授业恩师,通文馆的家业,乃至于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理应都该属于自己。
而今却落到外人之手,好似一根扎进皮肉的尖刺,始终不甚舒服。
“陶融,你是天水府骁卫校尉,执掌一营,权势不小,难道也怕宁海禅?”
披甲骑士转头问道。
“传言此人乃四练宗师,强者为尊,总得给予几分敬重。况且,四十岁不到的周天采气,纵使放在府城,也是许多大势力的座上客。”
陶融言语委婉,尽管他不曾长待义海郡,对于宁海禅的诸多事迹缺乏了解,可人家的武功层次摆在这里。
郡城拢共才多少位四练宗师?
没必要得罪。
再者,通文馆那对师徒的恩怨,并不简单。
当年宁海禅大开杀戒,排帮帮主洪桀经过多方查探,终于找到开在郡城外边的通文馆,说动其师陈行出面,这才有双方罢手,勾销血仇的十年之约。
此事定下之后,宁海禅接过衣钵,自称掌门。
随后把其师陈行开革除名,带着通文馆离开义海郡,定居黑河县。
陈昭认为是宁海禅欺师灭祖,强夺家业,但他爹陈行都未表态,这种说法未免牵强,站不住脚。
“四练宗师又如何,裴大哥锤杀的四练宗师多了去,咱们是天水府赵大将军麾下,岂能惧一介武夫。”
陈昭身着百炼明光铠,这是正六品武官才能穿的,地位比起掌管一营兵力的陶融,还要更高一头。
“我可没有裴原擎这种大哥,再者,你爹都捏着鼻子认了,你急个什么劲。”
陶融默默腹诽,若非欲要巴结陈昭,更准确说,是想攀附那位银锤太保,他才懒得鞍前马后小心伺候。
抱怨的念头一闪而逝,骑在乌鳞马上的陶融嘴上道:
“主要姓宁的,做事无法无天,我怕陈兄被他伤着。”
陈昭眯起眼睛,他胯下的赤血麒麟马,披戴在身的百炼明光铠,皆是天水府高级武将的享用规格,而这一切,都来自于银锤太保裴原擎的看重。
“陶兄弟,你有所不知,这一次瞒着我父亲,绕过义海郡,来到黑河县,为的就是拿几样东西。
通文馆并非啥上宗传承,有着抗衡朝廷的雄厚底蕴,但门中的三大真功根本图价值不菲,还有我曾听父亲提及过一秘方,名曰‘斗战法酒’。
能够治疗内外伤势,疏通筋骨皮膜,洗涤血肉,增长体能,远比天水府的军粮酒好用。
我打算献给裴大哥,以作进身之阶。”
陶融眼角一跳,真功根本图,乃熬炼脏腑,养神易形的必备之物。
更别说,斗战法酒这种秘方,用来练兵效果显著。
“陶兄弟,想必你也明白,咱们不可能待在折冲府一辈子。
想要建功立业,最终都得前往六镇,那里是最接近浊潮源头的地方,妖魔丛生,邪异猖獗,不知埋葬多少英杰,若无够硬的靠山,孤身扎进其中,只怕下场凄惨。”
瞧出陶融意动,陈昭趁热打铁:
“据我所知,裴大哥很快便要前往怀朔,正在招募私兵。陶兄弟伱迈入皮关多年,却因真功根本图的品质太低,迟迟无法感悟神形,开始练脏。
如果此次,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可以为你引见裴大哥,以陶兄弟你的年纪、资质,当能更上一层楼,不必再看陶家长房的脸色行事。”
陶融犹豫不决,迟疑半晌:
“陈兄,你可有十足把握,能够从宁海禅手里,要到这些东西?”
人家四练宗师,凭啥搭理你?
如果报上天水府银锤太保裴原擎的名头就能镇住场子,十年前十七行就不会被灭掉四家了。
宁海禅这人,出了名的不卖人情面子。
毕竟连自己的师父,都能逐出,何况旁人。
“临行之前,我娘亲偷偷给予我通文馆的掌门印信。宁海禅虽然夺去我父亲的掌门之位,将三大真功五部上乘悉数卷走,可掌门印信是一枚龙象宝玉,分为一阴一阳。
宁海禅手中只有龙形,而无象形,这么多年,始终不全。”
陈昭胸有成竹,他爹是姓宁的授业恩师,不看僧面看佛面,加上象形宝玉作为补偿,取一真功根本图,以及斗战法酒秘方,又有何难。
“陈兄需要我做些什么?”
陶融疑惑,既然陈昭准备充分,拖自己下水作甚?
他武功层次堪堪三练皮关,天水府骁卫校尉摆在义海郡,算是一号人物。
但在四练宗师宁海禅跟前,压根不足挂齿。
“陶兄弟辖制一营兵力,我想请你帮个小忙。”
陈昭嘴角勾起玩味笑容:
“我听闻宁海禅新收了一個徒弟,咱们拿他做一做文章。贸然登门通文馆,宁海禅未必见我,你唱个白脸,我再唱个红脸,怎么样?”
陶融心头一突,这是让我走刀山啊!
稍微不慎,恐怕就要落个粉身碎骨!
“富贵险中求,你不伤白七郎半根汗毛,只是拿捏架子,来个下马威,把宁海禅钓出来,不至于丢了性命。”
陈昭语气平淡。
“好!大不了事后再装孙子,赔礼道歉!”
陶融咬牙应承,陶家做的是米行生意,谈不上什么家学渊源,唯一真功根本图掌握在长房当家人手里,轮不到他这个旁支子弟。
或者说,除非他甘于依附,死心塌地给陶家办事,否则很难被传授。
想要更进一步,必须另做打算。
天水府银锤太保裴原擎,这座靠山硬得不能再硬,如果能够投靠门下。
以后前程,便有保证。
“裴大哥最喜欢敢作敢为的好男儿!陶兄弟信我这一回,好日子当在后头!”
陈昭信誓旦旦。
……
……
“刀伯,你刚才说,义海郡也有一座通文馆?”
白启略微诧异,他从未听宁海禅提及过,不过从义海藏龙那块匾,以及内城武行坐馆师傅的讳莫如深,可以得知里面有些宛若禁忌的陈年旧事。
“对啊,以前是叫这个名儿,少爷把招牌砸了,就改成陈氏武馆了。”
老刀闲着无事嗑着瓜子唠起过去,小七爷既然是亲传,也应该晓得通文馆的来历。
“馆主陈行,是少爷的授业恩师。道丧之后,千年动荡,无数传承、法脉、道统,统统都断了。
除去七大武学上宗,五座修道正宗,外加龙庭之外,再无完整的晋升途径。
这个完整的意思,是指包含肉身秘境四大练,神通秘境九转蜕变。”
白启眸光闪烁,等于说上宗、道宗大势力与龙庭中枢,把持住所有向上通道。
“但也有些零散的传承被发掘,再次重见天日,开枝散叶。通文馆便是如此,具体来历无处可考,只知道是因为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浊潮上升,将其冲刷而出。”
老刀跟随宁海禅许多年,对于这些了如指掌:
“陈家三代人,也没见谁练出名堂,直至交到陈行手中,少爷的师父天资也算绝顶,摘得金肌玉络、汞血银髓、水火仙衣三重大圆满。
可惜,义海郡的武行排外,不给陈行立招牌,他当年只打足七十一场,就被武行请动天水府的四练宗师轰下擂台,通文馆三个字还未响彻郡城,就被踢断。
武行规矩,招牌被砸,开不得馆,陈行就此被赶出义海郡。”
白启呲了呲牙,难怪宁海禅刚进义海郡,专门挑着武行打,原来早已结下梁子。
“据少爷所说,他是被师父捡回去的,七岁才开始站桩。步入三练之前,不曾与师父之外的武者交过手。
打了九十九场,最后一局让苏家大少搅合了,少爷不是忍气吞声的泥人性子,干脆也把规矩抛到脑后,开始大开杀戒。
这其中的你来我往,小七爷想必也晓得一二。”
老刀嘿嘿一笑,轻声道:
“少爷视陈行如师如父,传艺授业大恩不敢忘,他以通文馆约法三章为信条,己身践行,可陈行却被排帮的洪桀说服,让少爷就此罢手。
因为这桩事,师徒分道扬镳,才有后面少爷把自己师父开革除名之事。
他扛着那块义海藏龙的金字黑匾,就此销声匿迹好一阵子。”
白启听得入神,下意识问道:
“我那位师爷,他得到了什么?”
老刀叹气:
“老婆孩子热炕头,以及郡城立馆,稳坐武行头把交椅。少爷以为师父也如他一样,是无拘无束,不受牵绊的逍遥人。但陈行并不是,他娶了一个带着俩孩子的寡妇,于那条武道通天路,再没瓜葛。
少爷心里头没怨气,只是不理解,明明可以跟自己一同走下去的师父,为啥半途而废了。
曾经敬之如神的师父,成了少爷眼中的‘俗人’,于是他亲手打服了陈行,从其手中夺得通文馆的掌门印信。”
白启咂舌,自家师傅真是倒反天罡的一把好手。
吃完瓜,再寒暄几句,他踏出通文馆的大门,回到二仙桥老宅没多久,虾头和阿蟹就找过来。
“县上又来生面孔了!”
作为白记鱼档的虾兵蟹将,虾头以消息灵通著称,堪称黑河县头号包打听。
“什么样的?”
白启随口问道。
“是个……大官好像!骑着高头大马,那马跟其他的不一样,长着乌黑细鳞,跟钢铁浇铸似的。
还有两三百号官兵跟随,威风的很!”
虾头一五一十作出汇报。
“那个大官还带着几个税吏,瞅着像是下乡征税,阵仗弄得很大,大家伙儿心里不踏实,都在校场口扎堆等着。”
阿蟹补充两句。
“还没开春就急着收税,按理来说,应该是去年的秋税跟春税一起缴,郡城这么缺钱,积雪都没化干净,便派人来了?”
白启眉头微皱,领着虾兵蟹将来到内城西北角,他登高望远,瞅着校场口乌泱泱的大片人,还有骑在乌鳞马上的陶融,觉得有些不对劲。
“带这么多官兵,莫不是剿匪来的?”
他站在楼上,隔着老远就听见陶融中气十足的呼喝声音:
“鱼栏的何文炳没了,而今管事的是谁?让他速来见我!”
直接寻我?
白启眉毛拧得更紧,双手撑在栏杆上:
“霸气外露!找死!”
阿蟹胆子要比虾头大,脑子也很灵活,直接问道:
“阿七,要不要晾着他,或者随便派人过去,看看这位大官是单纯要钱,还是来者不善。”
白启抬手,嘴角扬起:
“收税也好,找麻烦也罢,都无所谓,且陪他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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