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行路难!”
“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龙首原上,大明宫,工地再次停工,皇帝裹着大氅走在厚厚积雪中,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
天地一片白茫茫,
皇帝目光远眺,醴泉县为亡妻修建的陵墓也不得在这场大风雪寒流中停工。
李世民不得不发出疑问,难道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惹的老天降下天谴?
带走了观音婢,还又降下如此寒灾,
老天到底要干嘛?
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陛下,长孙司徒和武司空来了。”
“让他们过来。”
武怀玉和长孙无忌站在茫茫白雪中,看着远处那个萧瑟的身影,怀玉甚至突然生出点可怜心疼皇帝的感觉。
长孙国舅一直板着脸,
自皇帝降旨,让他出京去洛阳任洛州都督后,长孙无忌就一直很不痛快,他不想去洛阳,尤其是这个时候。
妹妹文德皇后都还没安葬,
皇帝就迫不及待要把他这国舅赶出京去了,
这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了。
所谓加实食封通前共一千八百户,与武怀玉并列实封最高这些,他并不在意,那点食邑算不得什么,哪怕特旨户皆三丁以上,七丁为限,且不再须一分入官,封物全归封家,甚至还不须封家自征,由朝廷令出封州征收,随税赋入京,纳于太府寺,然后发给封家。
可长孙国舅缺那点封物吗?
如今都说武怀玉富可敌国,可长孙家关陇贵族大阀,其积蕴也不是武家能比的。
长孙国舅感受到的是人走茶凉,
甚至妹妹都还没下土安葬呢,
怨气,越来越深。
以至于刚才跟武怀玉见了面,也仅仅是冷冷的点了下头而已,他现在没有心情。
武怀玉能理解长孙国舅,但不表示会支持他。
他跟长孙国舅也算打了十来年交道了,对他还算了解,长孙无忌这人才能是有的,但身上毛病也多。
首先是不够稳重,有些急躁,
然后就是肚量较小,睚眦必报,喜欢党同除异,打击报复。
权力欲望太重,还喜欢拉帮结派搞小山头,
皇帝早看的很明白,所以在贞观初长孙无忌做右仆射没多久,就看出来长孙无忌飘了,才将他拿下,且一直压着。
这些年,长孙无忌城府深了,人也更阴狠了,但那小心眼却没改。
这样的外戚,
李世民肯定得防着点,尤其是长孙家的势力还是挺大的,长孙顺德那是高祖的老伙计铁杆心腹,长孙安业胆大包天还曾公然谋逆造反。
而无忌舅舅高士廉又在朝为相,
不得不防。
这是帝王术,
可长孙无忌一直不能接受。
想到历史上长孙无忌的下场,武怀玉也只能一声叹息,或许李世民早就看透了他,所以一直压着他,可最后也想不到,承乾和李泰双双被废,被迫选了个年少的李治出来。
李世民又走的早,李治根基不稳,所以不得不重用李治亲娘舅长孙无忌。
长孙倒是很用心的辅佐李治,但李治也只忍了他十年,受不了这舅舅太过霸道专权,最后将他流放至死。
“怀玉啊,最近朕寝食难安,彻夜难眠,头痛欲裂。”
“刚才在这雪地里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你的一句诗,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当初你是在什么心境下写的这首诗?”
“这诗写的真好,道路艰难,歧路纷杂,真正的大道究竟在哪边?朕很迷茫,很困惑,很头疼,百思不得其解。
你当初也应当面临着某种困惑吧?
但你这最后一句,境界顿开,高昂乐观,有种乌云遮天密布,然后太阳冲破云层重重束缚,终将万道金光洒落大地的畅快淋漓。”
“朕很好奇,当时你究竟是怎么冲破这重重乌云的?”
诗仙武青阳如今也还定期会在京报等几大报刊上发些诗赋,刷刷名声不是很有必要的,诗书画医四绝,为武怀玉这些年的道路铺平许多。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陛下,没有翻不过去的山,也没有过不去的坎,偶尔的坎坷,也只不过是生活的磨砺罢了。”
李世民叹声一声,看着天空仍在纷洒的大雪,
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
“昨日雍州上报,冻饿死百姓千余人。”
“这是前日雍州十八县一日冻饿死的百姓人数。”
李世民说到这,声音都有些嘶哑,“朕若有错,请上天降罪惩罚我一人,不要如此伤害百姓。”
“陛下,二月寒流雪灾,也只是天灾,这种异常天气成灾,古来时常发生,陛下不用因此自责。
现在需要做的是积极安排救灾,共渡时艰。”
“你说的对,”李世民点头。
然后他看着武怀玉,
一直看的武怀玉都有些不解了,
“时属艰难,朝中更需要能臣,朕思来想去,决定这个时候,你还是留在朝中,”
李世民突然又要拜武怀玉为相,
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入政事堂,兼民部尚书。
“陛下,不可朝令夕改啊,臣只待风雪稍停,便要动身南下赴任广州了。况且,朝堂上有这么多位相公,都是经验丰富,他们定能处理好这次的异常天灾。”
李世民摇头。
“朕心意已决,你就不要再推辞了,之前朕让去岭南,也是看中你的能力,让你为朝廷安定南疆,如今南疆安定,你便留在朝中吧,”
武怀玉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皇帝的试探,
毕竟他之前已经确定,皇帝是真对他挺提防的,倒不是说不信任他,那只是帝王的基本平衡术,没有什么对错。
可现在李世民好像真的是要他留下复相。
哪怕比不得之前的检校中书令等相职,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不重要,重要的是进政事堂,
进了政事堂就是宰相,就有决策大权。
有些摸不清皇帝想法了。
长孙无忌在一边呼吸有些急促,
看到本已改任广州都督的武怀玉,要被皇帝留下拜相,他心情激动,不是为武怀玉高兴,而是想到自己一同被召来,难道皇帝也终于要让他复相了?
只是最终他失望了。
“岭南不可无人,”皇帝看了眼大舅子,“这些年怀玉在岭南镇守开拓,政绩显著,不仅獠蛮臣服,而且海贸大兴,岭南已经成了朝廷重要的税赋之地,
怀玉留朝中平章事,岭南就需要一位重臣去接替镇守。”
“刘德威已经接旨回朝任刑部尚书,”
长孙无忌心一揪,这是要让他去岭南?
果然。
“无忌,你是朕之心腹,又是太子之舅,观音婢临终前曾再三向朕请求,说想让朕安排你去广州任职,”
李世民改授长孙无忌遥领使持节都督广州诸军事、广州刺史,统领广韶等岭南东部十四州之地,并遥领扬州大都督之职。
皇帝目光直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站在那好半天。
“辅机你不愿意去广州?”
“臣愿去广州。”
长孙无忌满心苦涩的答道,不想去,根本不想去,完全不想去,一点想去的意思都没有,
可他知道这次没法拒绝,
就跟皇帝先前要他去洛阳他拒绝不了一样,因为这不是商量,而是皇帝的决定告知。
看到长孙无忌接了广州都督之职,
武怀玉心里更有些搞不明白了,皇帝这次真要他留京,还拜相?
这不符合皇帝一直以来表露出来的态度啊。
真因为这次天灾,皇帝改变了心意?
“陛下真让你复相了?”
回到家,顶着一身寒气,武怀玉把复相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樊玄符,他知道妻子其实是最不想跟他分别的,可四个儿女留在宫中,小儿子又不到一岁,樊玄符走不了,
现在被留下,她是最高兴的。
“嗯,姐夫已经起草了拜相诏书,”
白麻宣相。
武怀玉第四次拜相,民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入政事堂,诏书一颁,板上钉钉。
这跟皇帝在殿上口头说的拜相不同,那顶多算是试探,
这确已经是经过了中书门下走了正式流程的白麻宣相,
如假包换的真宰相。
“太好了,”樊玄符激动的一把抱住怀玉,
“我刚回来,身上都是寒气呢。”
“没事,我正好给你暖暖身子。”
武怀玉拜相的消息迅速传开,武府上下都是高兴不已,尤其是一众妻妾们,年纪轻轻的谁愿意独守空闺啊。
姐夫马周带着大姐和几个孩子上门了。
武怀玉拜相的诏书,还是这位御前大手笔写的,所以马周也是最早知晓武怀玉复相的人。散衙回到家跟妻子武玉娥一说,武大娘子便迫不及待的要来庆贺一下。
“这天这么冷,倒是适合打边炉,正好家里还有不少吕宋带回来的海货,也还有义父从封地登州送来的海鲜,”
樊玄符笑着安排,
武怀玉和马周则到茶室喝茶说话。
“说实话,我很意外。”姐夫马周直言。
这改封宋国公,改任广州都督的诏书发下没多久,这突然又改拜相了。
“是啊,我也意外,要不是这场突如其如的大雪,我现在都已经到广州了。”
马周看着外面的飘洒的雪,“看来正是因为这场雪,才改变了陛下的心意。”
这场雪,这场灾,让皇帝此时承受很大压力,甚至有点焦头烂额,皇帝迫切的需要扭转这一切,
武怀玉在炉子上煮起一壶红茶,“这次复相,大概也就是暂时的吧,等这乱摊子收拾好,陛下不让我走,我自己也会主动辞相的。”
“大可不必吧?”马周道。
“很有必要。”
两人一时沉默,只有炉子上的水壶在咕嘟咕嘟的煮着茶,茶香慢慢溢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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