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问撑在榻上赞叹道:“北溟子不过是在大唐边州读了几年汉书,就能悟得此成就,可谓空前绝后矣……”
云姑又“哼”了一声道:“他也只是个武痴而已,从什么书里都能看出武功,看老庄固然有武功,看五经亦有武功存焉。只不过他说《逍遥游》中的武功最灵动飘逸,《周易》中的武功最晦涩,而《尚书》、《春秋》中的武功最板正,他不喜晦涩、板正,而喜灵动,因此最喜欢读老庄乃至今世道家的书。”
独孤问笑道:“确实,让北溟子做儒教的学究确实是难为他了。”
江朔道:“赵夫子曾说北溟子前辈是北地猎户,胸中文墨有限,看来却是大大的误会他了。”
云姑一扬首,道:“没有误会,完全没有误会!”
独孤湘道:“云婆婆,你可能和北溟子有隙,但也不能否认他王族的身份啊,况且他读了这么多书,怎能说他胸无点墨呢?”
云姑道:“首先,他后来确实进山做了猎户,可不是我故意编排他,其二,此人读书和汉人书生读书可不一样,甚至和他大兄祚荣也不相同,兄弟二人自幼在营州长大,乞乞仲象自然也和汉人阿爷一样给他们请了博士讲经,大 祚荣极是聪颖,又极其功利,粗通五经之后,就尽是学些《六韬》、《孙子》之类的兵家之书,谈吐倒也颇为不凡。而此人则不然,博士说的他一概听不进去,在他看在书上的汉字和道家符咒没什么两样。”
独孤湘“啊”了一声,道:“你是说他读了这么多书其实不识字?”
云姑道:“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他后来自然也是识字了,不过么,最初十年,在外人眼中,此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他看的全是句子长短,笔画勾连,从书中看出了山岳、看出了江河,看出了人体之气,看到了天地之脉,就是没有看出字句的意思。”
独孤湘道:“嘿嘿,这倒是和我读书的时候有点儿像哎。”
独孤问道:“嗯嗯,你倒确实不懂字句的意思,不过么,恐怕也只能看到小丘、小沟、天人之气脉更是无从谈起。”
江朔听了一个没忍住,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独孤湘撇嘴道:“爷爷,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云姑道:“直到他读书二十年后,才突然显露出高超的武功来,部落里最强壮的勇士也不是他的对手,营州城内汉人武师亦非其对手,渐渐扩展到整个北地,连范阳、定州的高手都来找他挑战,却无人能在他面前走过十招。”
独孤问道:“那可就不对了,如果他真是打遍北地无敌手的话,应该早就蜚声海内了,怎会无人知道他的来历呢?”
云姑道:“就在他要大展拳脚之际,营州之变爆发了,他随着阿爷、大兄外迁,那时的营州乃至整个北地打成了一锅粥,可就再没人记得有这么一号奇怪人物了。”
江朔道:“原来如此,那北溟子前辈怎么又做了山中猎户呢?”
云姑坚持不提北溟子或大 野勃之名,只以“此人”代称,她道:“嘿,北地战乱频冉,边民可没有汉人嫡长子继承家业那一套,向来是贤者、勇者居之。云门岭一战,此人以一敌千,见了如此堪比神迹的表现,你觉得靺鞨人会奉谁为主?”
独孤问摇头道:“我想北溟子可不惜得做什么渤海国主,人一旦迷上习武,但觉世上一切皆不如习武,什么王侯将相、功名利禄都比不过练成一个绝妙的招式来的快了。”
江朔忍不住赞道:“诚哉斯言,却是如此!”
云姑斜了他一眼道:“小贼跟着起什么哄?”云姑虽然功夫也不弱,但毕竟没有达到独孤问这样大宗师的地步,因此她并不真的理解北溟子,更不相信江朔一个年不满二十的少年能懂此种心境。
李珠儿若有所思的道:“为避大兄猜忌,因此他入山做了猎户?”
云姑道:“那到还没有,此人那时可还舍不得王族的富贵,他出家做了和尚。”
此言一出,独孤问、江朔等人皆吃了一惊,没想到北溟子竟然还有出家做和尚的经历。独孤湘道:“这出家做了和尚,可不是也与王族富贵无缘了么?要我说做和尚这么多清规戒律,不能吃肉,还不如进山做猎户来的痛快。”
云姑哈哈笑道:“渤海处处实行唐制度,佛教亦昌盛务必,广修了无数佛寺,而此人这个和尚只是假和尚,为的是表明无意王位之志。除了一点,其他什么戒律一概不守,肉照吃、酒照喝。”
独孤湘奇道:“酒肉都不戒那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云姑道:“便是淫戒,他做了和尚受戒不能生子,没有后代,可不就绝不能做王了么?”
众人心道不错,一个王子本事再大,没有传人也是枉然,身死既国灭,却也做不得国主。
江朔道:“云婆婆,我原还以为你是大 野勃的夫人呢,现在看来却是想错了。”
独孤湘问:“为什么说你想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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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朔道:“云婆婆说大 野勃出家做了和尚,没有子嗣,可云婆婆却是有儿子的,这样看来,她就不能是大 野勃的妻子啦。”
云姑却“哼”了一声道:“小子自少作聪明,我便是他的夫人,我们成亲在他出家前夕,但他出家之后便不再碰我的身子了。”
独孤湘道:“那不对啊,既然如此你怎么会有儿子?”
云姑道:“因为出了意外,凡事总有意外,此人意外有了个儿子,引得大 祚荣震怒,为了保他儿子,北溟子只能远遁山岭做了猎户,再不回国都。”
独孤湘嗤笑道:“北溟子日行千里,来去如风,他要真觊觎这王位,随时都能取走大 祚荣的首级,让他远走又有什么意义呢?”独孤湘那日和北溟子处的颇为融洽,因此一直再帮北溟子说话。
李珠儿道:“这不是做给大 祚荣看的,是做给渤海国人看的。”
云姑看了李珠儿一眼,道:“你这契丹妮子倒是个明白人,不错,大 祚荣乃渤海国开国之君,一代雄主,他自然看的出来胞弟无心王权,但他却堵不住朝野上下这样想,只有北溟子远走才能解决人心不稳的问题。”
独孤湘道:“那就不对了,婆婆,这样看来,是北溟子对你们的儿子有大恩德啊。怎地你却视他如仇雠呢?”
云姑幽怨道:“哼,我怎不恨他?我嫁给他的时候可还是和你们这两个小妮子一样的二八佳人,人都道我嫁给了大英雄、大豪杰,却其实一日鱼水之欢、雨露之恩都没有,如此一晃,耽搁了我十年青春,你说我恨是不恨?”
独孤湘道:“什么是鱼水之欢?雨露之恩啊?”
独孤湘虽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心思却还单纯的很,如她这个年纪的唐代女子多已结婚生子的,她却全不懂这些,独孤问打断她道:“湘儿,你不懂的,不要问了……云姑,你既说没有这些事,却怎么会意外有了北溟子的孩子呢?”
云姑道:“那就要说到我嫁给他五年之后,那一年是则天顺圣皇后长安三年,距今已是四十二年前了,那一年,渤海国来了一位贵客,乃是大唐名医秦鸣鹤。”
独孤问道:“宫中大医秦鸣鹤?”
云姑道:“正是御医秦鸣鹤。”
湘儿问道:“爷爷你也认得这个秦鸣鹤啊?”
独孤问道:“秦鸣鹤与张文仲同为高宗侍医,高宗患有风眩之症,发病之时头重目眩不能视,秦鸣鹤诊后认为是风气上逆所致,刺破额头放血即可愈之,则天皇后闻而大怒,说天子头上岂可放血?此罪当斩,但高宗皇帝实在痛的不堪忍受,便召秦鸣鹤来勉力一试,秦鸣鹤以针砭刺帝百会及脑刻穴,放血而果愈,由是帝后拜谢,并赐物奖之。”
独孤问话锋一转,道:“不过高宗皇帝六十二年前,弘道元年就驾崩啦,秦鸣鹤医术再精湛,终究也不能逆天,高宗崩后,秦鸣鹤就辞去宫廷大医之职,此后可就不知所踪了,没想到却是来了北地渤海国。”
云姑道:“秦鸣鹤其实不姓秦,他是大秦来的景僧,因此以秦为姓。他来大唐原是来习唐医,采草药的,不想阴差阳错留在长安做了宫廷大医,高宗崩后他重得自由之身,便辞官不做,遍历大唐,收集方子、采摘草药。听说渤海国内高丽故地多产人参,因此慕名前来来。”
湘儿道:“六十二年前……那他到渤海国时少说也有四五十啦,这么个糟老头子却有什么好说的?”
云姑仿佛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少有的没有愠怒,面色温柔地笑道:“糟老头子自然没什么好看的,他却有个小徒弟,哪一年还是个弱冠未成的少年,名唤秦越人。”
湘儿道:“咦……他是南方越人么?”
云姑道:“非也,‘越人’是古之名医扁鹊之字,相传扁鹊姓秦名缓字越人,他这是借了一个上古名医的名号。”
湘儿道:“嘻嘻……这人看来定也是胡人,竟然以古人的字做自己的名,汉人可没有这样傻的。”
云姑道:“不错,秦越人不是汉人,而是西域胡人,他也是景教徒,不过却非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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