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心里奇怪,临别在即,大信义怎地不和父母话别,却要拉自己说话,但大信义已推门出屋,他只得起身跟上。
到了屋外,大信义拉着江朔的手急趋几步走到庭院一角,一边望着屋内一边轻声对江朔道:“溯之,关于契丹人我还想和你多说几句,涅礼、李怀秀都是人中之杰,涅礼为了团结八部让出了盟汗大位,怀秀为了不给燕军进攻的口实又将汗位让给了胡剌,此皆世人所不能为,这反间胡剌也是个人物,甚至李娘子虽还只是个少女,就已经有如此的心智与城府……”
江朔道:“大君侯,你是说契丹人在利用我们么?他们的所遭所遇都是苦肉计?”
大信义道:“那倒不是,契丹这些年确实历经苦难,但说到底,安禄山屡报契丹造反而唐庭不疑,也是因为契丹历史上反叛的例子太多了……涅礼、怀秀这些人可能真的不是恶人,但契丹人之智机亦非其他边民所能比拟的了,且你看契丹骑兵与曳落河对战已不落下风,如果继续加强装备,必成北地最强战力,长此以往契丹必然兴旺,却又还能隐忍到几时?如遇天下有变,契丹还会只守不攻么?”
江朔听得后脊梁已经开始冒汗了,他想到了安禄山的不臣之心,如果安禄山真的造反,契丹会不会从背后发动进攻,契丹铁骑如果南下,还会乖乖退回去么?忙问道:“大君侯,那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大信义沉吟片刻道:“我也无法可想,毕竟现在看来契丹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与安禄山周旋,不能说有错。便是你我有生之年也未必会看到契丹入寇的一天……咱们总不能因为怀疑将来的事现在就去杀人吧。”
江朔低头称是,大信义道:“总之溯之,你要多留一个心眼,我看你武功既高人品更是俊逸,但你太过良善,往往料人为宽,难免会被人利用。以你的武功和江湖地位实已具备左右天下大势之能,切记谨慎,以免铸成大错!”
江朔已听得头上身上冷汗淋漓,忙叉手道:“多谢君侯指点,朔儿谨记。”
大信义亦向江朔叉手道:“溯之,我这便去了,你多保重……”说着一跃出了墙头,不一会儿听到一声马嘶,看来大信义已取了马匹,连夜出城了。
江朔回到屋中,秦越人和云姑见他神情恍惚,额上冷汗兀自未干,都惊讶的望着他,秦越人道:“溯之,信儿这便去了吗?他和你说了什么?你竟如此慌张?”
江朔不善扯谎,只得胡乱说道:“大君侯叫我小心曳落河在路上偷袭。”
二人均知他此言不尽不实,但他既不愿说也不便追问,秦越人笑道:“溯之,这你倒不必担心,信儿昨日已与城主商量妥帖,明日便安排在泊汋口登舟,走水路直抵登州,燕军无水军,我们不走陆路走水路应该是安全的。”
江朔心不在焉地答道:“那就好,那就好……”
自打江朔回来,李珠儿便一直盯视着他,似乎已知大言艺和他说了些什么,江朔不禁心虚,低下头不敢看她。李珠儿却什么也没问,只轻声道:“我也得走啦……”
江朔闻言猛地抬起头,道:“珠儿姊姊,你要去哪里?”
李珠儿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回到安禄山身边去啊,燕军已经开始南撤,安禄山回到范阳后便要去长安,我这做奴婢的得跟着去伺候呢。”
江朔道:“燕军既然已经撤出松漠,姊姊你们已经大功告成,又何必再回去涉险呢?”
李珠儿俏眼一翻道:“安禄山杀我父母,这些年多少契丹人惨遭屠戮?不杀安贼怎能叫大功告成?”
江朔道:“珠儿姊姊,你要回去刺杀安禄山么?好!我和你一同去,拼死取了他性命,为你爷娘报仇!”
云姑也道:“李娘子,你既然是安禄山的亲近婢子,总能找到机会刺杀他吧?难不成安禄山真如他自己说的是突厥战神下凡,杀不得么?”
李珠儿道:“安禄山生的肥胖,虽然有六曜拱卫,别人要杀他很难,但我要取他性命可说是易如反掌。”
云姑奇道:“那你为何不动手?”
李珠儿道:“就这样杀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我便要等他众叛亲离之际,杀他全家灭他九族,方消心头之恨,千万契丹人的亡魂才能得以安息。”
江朔道:“可是……这样坐视不管,安禄山真要反了,岂不是要有更多的杀戮?珠儿姊姊你为了报仇,难道忍心看天下生灵涂炭吗?”
李珠儿冷冷地道:“这我可管不了,且大唐兵势强盛,安贼若是反叛,不过是以卵击石自寻死路,其祸旦夕可平,又有什么打紧?”
秦越人和云姑听了也一齐点头,时值开元盛世,唐人也好,羁縻州的百姓也好,对唐军的战力都有绝对的信心,秦越人道:“是啊,十镇节度,以兵力论,范阳平卢不过十占其二,更遑论还有六十万府兵。想来安禄山不敢反,便是反了也不可能成事。”
云姑也道:“安禄山一个杂胡还想夺天下?呸……他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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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朔却想到了当年随李白、贺知章离开安陆时所见那陈校尉所率的折冲府兵,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但见秦越人、云姑自信满满的表情,终于忍住没再多说什么。
李珠儿盯着江朔道:“溯之,你答应我不要去刺杀安禄山。”
江朔道:“我……”
李珠儿打断他道:“一则安贼有六曜守护,纵使是你如今的功力也未必能得手;二则安贼必须得由我亲自手刃,若你动手,我要恨你一辈子!”
江朔只觉口干舌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珠儿不待他回话,起身向秦越人和云姑施礼道:“二老保重,珠儿这便去了。”
秦越人点点头道:“如见到北溟子,代我问候。”李珠儿意味深长的向院外望了一眼,笑道:“好!”话音未落已跃出屋外。
江朔忽然想起一事,追出去道:“珠儿姊姊,还有一件事我忘了问你……”
李珠儿已上了墙头,回头道:“静乐公主我已安葬在医无闾山深处,按契丹珊蛮教之俗做了安魂咒术,她已与我契丹历代先祖在一起了,待怀秀百年之后自会和她再聚。”
江朔要问的正是此事,一愣神的功夫,李珠儿已跃下墙垣不知往何处去了。
江朔转回来时,云姑把在门口道:“姓江的小子,你也回去吧,夜深了,我们二老四十二年未见,还有许多体己话要讲,有什么事明日天明再说吧。”
此时江朔就是再木讷也明白什么意思了,忙告辞离去,他记性极好,记得来时的路径,不一会儿回到自己的住处,轻轻推门入屋,见独孤问和湘儿还都熟睡未醒,独孤湘睫毛微微弹动,不知在做什么梦。
江朔回到自己榻上却睡不着了,想起今日李珠儿所言及大信义和自己说的那些个言语,心情翻涌难以平复,索性坐着运功,调息良久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第二日用过朝食,城主遣人来传信,说秦越人请诸位到码头集合,泊汋城依水而建,因港设城,因此逆旅都紧邻港口,走路过去也不甚远,孤独问好好休息了一晚,感觉精神爽利了许多,也想出门走走,江朔和湘儿便左右搀扶了他,随着韦景昭、李腾空等茅山道士一起赶到码头。
只见此处江中出现了一片梭形沙洲,将鸭渌水分成内外两股,沙洲东面水道江水宽阔湍急,水声激越,西面水道却难得一片平静,形成了一个天然良港,此地名“泊汋口”指的便是此处港口,“汋”者激水之声也,“泊汋”便是在大江激流之中的港口,放眼望去虽称不上樯桅如林,但也有众多船舶靠泊于此。
辽东边地林木茂盛,渤海国人就地取材,从城墙到屋舍都是原木所筑,这码头也是如此,以厚实的杉木板在水边铺设了宽阔的驳岸,往驳岸上看,秦越人和众医师都已到了,众人见秦越人身边忽然多了个老妪,都暗自奇怪,却也不敢问询。
秦越人道:“诸位大贤,原本随着老朽到医无闾山与新罗论道,不想横生枝节,我等为避祸不觉间已深入辽东八百里之遥了,如今泊汋城主为我们安排乘海舟回到大唐,省却了车马劳顿。”
有人不放心道:“秦大贤,我们听说大海无常,海路行船颇为危险,这走海路回大唐安全么?”
那城主笑道:“这却不用担心,此处登舟,出鸭渌水口,傍海壖西行,经橐驼湾、至石人汪南下、过杏花浦、桃花浦、直达青泥浦,南渡三百里乌湖海,期间有海岛名乌湖岛、末岛、龟歆岛、大谢岛等,直至登州,全程循海岛水行,此所谓‘北岛路’,靠陆而行安全的很。”
众医师听了这才放心,那城主又道:“诸位既是唐人,我便寻找了汉人船舶载你们回去。”说着往身后一比,走来一个粗短的汉子,那人生的阔口裂腮甚是粗豪,下着犊鼻裈,赤裸上身只穿了见无袖的褂子,一望而知是个老水手。
那人上前叉手道:“在下徐五,我们运送一千石的货物刚在此地下了货,听闻各位要乘舟反回大唐,如不嫌弃可乘坐我船,大船宽阔,载送各位绰绰有余。”
江朔见那人叉手礼行的甚是奇怪,寻常人叉手礼是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而此人行礼却是以右手握住了左手的拇指,并立起右手拇指,远看与常礼相类,近看却大有不同。
江朔上前与那人行了个相同的礼,朗声道:“四龙汲水终归海,尊驾拜的那座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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