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囊别坊的密室里冷肃许久,温伯伯背着手快步踏来,全不见老态佝偻身形,反而矫健且轻盈。斜眼望着苏银信的憨笑骂道“找我干甚?老夫忙着呢。”
“您老可是抓蛇去了?”银信笑意盈盈跪叩一个,见他铁青着脸不理会又讪讪掏出两页皱巴巴的纸卷“咱们阁里年纪相仿的姐姐妹妹,都无人习过琴。温伯伯帮信儿瞧瞧可识得这谱儿?”
温伯伯吹着胡子后退一步斜身躲闪,睥睨冷讽“你家师父不是能耐的?急乎乎的点烟寻我,我当你是小命不保了呢!给我看什么!看不懂!”
“您休要蒙我!”银信忿忿起身将琴谱再凑近“我师父不会,就您师父会!从前那崔老祖见我可爱,还许我旁听过两日呢!”她纠缠上前摇着老者手臂“温伯伯,您就瞧瞧这谱儿是什么?!我前些日子让一只大虫掀晕了去,迷迷糊糊就听着这样的琴音。好像熟悉的又不知是什么?您瞧瞧吧,瞧瞧”
温老伯拗不过,唾沫横飞的咒骂着看瞎眼的鬼画符,一边命她一个个辩明。不过三行,老温头脸色大变陡然严肃“你从哪里弄来的古谱?”他警惕横眉“是不是你那个师父!”
“不是不是!”苏银信蹙眉朝他可劲儿摆着手“她只会吹她那根玉律管,还就那一支曲儿。不懂谱儿的!都说声色迷五识,那老阁主把曲谱都烧了不许她学的你忘了,不然我们家的徒儿,谁学过曲儿?”撇清了干系苏银信凑近“什么古谱?咱们家的古谱是也不是?”
温伯伯气哼哼横一眼那等热闹的丫头,思忖这丫头极其聪颖,迷迷糊糊间就能将旋律准确记下又知道来找自己讨教,定是心间猜出了几分干系。想到此处只得安生坐下与她沉缓“你那么聪明,如何辨不出这与你姐姐笛音之别?从前崔老祖的恩师为了收拢驯养闲赋了一帖鼓谱,那小兽感知震击而围聚,为药师豢养取药之器。而后被崔老祖改了琴谱,原就不是给你们医家用的。”
“一代不如一代。尔后再没有哪个弟子能如崔老祖一般挥袖山林,曲子亦无人承袭。”温伯伯语气感慨“你那姐姐痴迷草木,成日宿在山头上变着法子嫁接新苗,眨眼就上树下沟不见人影。老阁主心疼她,借了琴谱倒谱数版,成了现在的。原来只为了山野林子里一个信号好碰头,谁知现在被你那土匪头子姐姐用成了什么?!”
“你再这样说我姐姐,我不跟你说了!”银信气呼呼起身。
“我说错了吗!!”温伯伯吹胡子瞪眼,转而愁绪四起,“老祖曾开悟,说自己的古谱正序奏响便是山林小兽现献药之时,为杀乐;你姐姐倒序鸣笛是为安危之虑,为召乐。从此除却阁主召乐,再不许旁人鸣奏,渐渐便无人知晓了。”
银信若有所思点着头又费解偏头“您那山谷鼈从前跑了一只不成?我在皋涂山遇着一只奇长无比的。可摔死我了!”她摆着腰身拉长手臂比划,口气老练“能以古谱控蛇,应该是阁里常不问事的老人了。温老爷子,您可知罪?”
温老头理亏,叉腰喃喃“皋涂山?怎会去了皋涂山呢?上月我还在塔下见着那长虫的痕迹。”
“你果真是来捉蛇的!”银信瞪着眼抬着食指戳在老爷子右臂上“说!您药谷子里丢了蛇不跟阁主坦白,是瞒着我姐姐什么了?!”
“可不是老夫丢了蛇。”温老头恨恨捏拳“是有人也学会配出了蛇种。”他恨铁不成钢打掉银信的手指“你也不想想,那小黑虫老死又能长多大?你从前溜去我院子里掐掐都能掐坏掉”说罢有急急戳着手严厉“这事不许你姐姐知道,知道了又要闯祸了!”
“我知道!”银信抱臂收敛“老阁主当初为了解蛇毒的秋月白,可是替她育出的?让我姐姐知道了,好赖得扒她一层皮。”
温伯伯攥着袖子责备“你好好的医者,行事说话被她教的犹如氓流。”横斜一眼朝外步出“你甭管!那孽障是我药谷子里出来的,不是你们苗圃里的!老夫亲自去收拾。”
“这么久了您都没寻出来!”银信得意追上两步“是人家刻意躲着您罢!”话音才落,大门被温老头闭得砰然巨响,抖得那丫头一个激灵。沉寂恢复,苏银信顽劣的笑意缓缓凝成仇恨,眼中凶光汩汩而出:杀乐?呵!
灯火渐亮,烛台将眼前女子的面容照的清晰,银信却真真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无论是宫中还是阁里,这样一眼难忘的面容绝不可能让记性极好的她落掉半分:那肤色似借水开花的芙蓉神女,透着玉骨的清冷,柳月眉下的丹凤弯翘卷曲的恰好,应着软尖的颧骨,魅色荡漾出倾城的绝美。苏银信的记忆被拉回,冷静而沉着道“阁中的人没有我认不出的,除非,是被驱逐之人。”她转缓眼色带出轻蔑摇着头“可仙草阁至毁灭,也只驱逐过一人,抹的那叫一个干净。”沉吟片刻银信微抬下巴“她是你什么人啊?”
哼。阮清冷哼漠然“小丫头片子。我瞧你是个聪明丫头,懂得用蛇鳞碾灰起焰还配了我的召乐,这样良苦用心的请我来我便不与你计较。否则且不说宫中的规矩,就是仙草阁还在,你也该规规矩矩唤声‘姥姥’。”她拍着袖子远踱两步别过身子,眼神沉湎,下巴却高傲扬起“并拢药谷和苗圃成立仙草阁,可合力培养医者当初可是我的主意。仙草阁只要在,便永远有我的影子。”
呦霍!银信依旧带着讽意吃惊,扭头恍然“姥姥面皮不改便是皇宫中追捧的长生术?我今儿算是开了眼。”她抬起右臂指指戳戳毫无尊卑挖苦“您老是老糊涂的还是让那皋涂的雷劈坏了脑子?你”
“放肆!”阮清瞪大眼睛,瞳仁里开始弥漫成红色。
银信倒抽一口冷气,此番才意识到惊惧,差点尖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由的倒退一步。
阮清意识到失态,闭上眼睛背过身去,拼命的调整着脉息。而此刻的银信恍然回神,一脸的笃定磊落“冷宫里有位不知下落的阮美人,你就是!”
“皇帝难道认不出驻颜术和长生术有何异?”她暗暗捏住拳头“怪不得温老头寻不见你,摇身一变,竟是皇帝的美人。看着身边的人老去,死去,自己还是如花似玉倾倒众生。骗不过世人便无可奈何选了下落不明的路子。”银信冷冷凑近她耳边“蛊毒和孤独,日日噬心,姥姥觉得,哪个更痛?”
啪,一记耳光清脆响亮“不懂规矩的丫头!”
银信稳稳神,嘴角撇出一丝狠意,翻手还了阮清一个巴掌。
“你敢打我?”
“有什么不敢?”银信眼底傲然,冲着眼前惊愕的女人“你以为你活到这把年岁的辈分,我就该敬你为长?你以为你曾是药谷子的徒儿,我就该尊你为师?你当初偷了温伯伯的山谷鼈跟着苗疆蛊人一道炼禁药,你只当我是个丫头便不知情吗?”
“他骗我!”阮清恨恨道“我离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他答应过,绝不跟任何人提起!!他告诉你的?”
“温伯伯不曾同旁人提过。”银信冷静看着她的眼睛,“阁里的人都以为你是因为嫁了蛊人,坏了规矩,被赶了出去。可我不信。”她凑上脸逼视着她的眼睛“瞧着温老伯日日急切,想来是为了控制你的蛇毒,老阁主千辛万苦培育了秋月白。说看他百般上心的模样,你曾经也该是个干净孩子。纵是被蒙蔽,也不该付出性命。可阁里却遭了祸。呵。”银信眼里的恨滴滴落进阮清眼里“为了弥补,你可知我们受了多少苦?!仙草阁从此销声匿迹,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自私贪婪,你根本就不配与仙草阁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你们,该不会轻易允我回去了。”阮清带着惋惜叹到“这老头不守信用。断我后路。”
“我仙草阁的人,各个磊落。”银信回眼看着眼前其实古稀之年的妙龄女子“温老伯的架子上有朵风干许久的清香木枝,被我偷去架烤野鸡了。”她满不在乎的对着阮清的惊诧的怒火“那玩意烤出来的鸡不错,有股子柑橘香味。我翻遍了园子也没有第二支,便去找那温老头讨。”似乎激怒阮清让银信找到一丝快意“温老头看起来生气,却什么也没说,叹口气便走了。老阁主却气急,即便旁人百般阻拦,他还是用那拂尘狠揍了我一顿。”小丫头从陷进的记忆拔出来“即便是为了一个孽徒出嫁了伤心,可俩老头都这么奇怪,我惯是不能白挨揍。总得弄清楚了才是。”
“你如何知道的?”
“你种的清香木枝就剩那一支了。”银信叹口气,仿佛在可惜了后面没了木枝的烤鸡“我清楚的很,你种的跟旁人种的确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阮清气息加重,透露着迫切。
“你种的木枝烤完颜色比旁的重些。”银信竟露出得意的神色“你插扦时候喂了蛇毒和草木灰,成活后牵杂了毒蜂授粉的花椒木得了你自己的清香木枝。”
“你”阮清瞠目“他都不知道的,你如何知道?”
“我也试了几回,总是差些意思,后来见温老伯的山谷鼈全数被他拔了牙,猜的。”银信脸色越发得意,可眼神却隐约透出来一丝忿忿“你自己作践自己便罢了,为何要拿着这祸害人的招数讨好朝廷?”
阮清默然许久,不知是惊服于精进的后起之秀,还是想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什么。直到月亮快要西偏才幽幽开口“多少年来,朝朝代代的帝王都在追寻长生之术,可当今圣上是个疯子。”她面目越发狰狞起来。“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主意,无论望族抑或那些游牧小族:强壮的牧民、南蛮的野夷、甚至再能干的蛙人他们谁也不放过。要用最珍稀的补药育出百毒不侵之体,才能受过那长生丹炼就的苦楚。”
阮清的激动戛然而止,转为狡黠的感慨,让苏银信原本铮铮的精神犹如被噬咬一口,冷到了骨子“长生丹鼎幻象百出,妙啊!”阮清原本绝美的朱唇轻飘飘的长叹“他们一个个都失败了,连老三这样灵气的孩子都捱不住,痴症多年。可你却能在皋涂出入自由,还能脱逃出我的山谷鼈。”她悄然凑近,顺着银信发麻的肩头在耳垂边低喃“你还说你也能见着凤儿似的鸾鸟呵呵呵”阮清的笑声逐渐尖锐在夜色中瘆的人骨缝寒凉“真不愧是小阁主啊,天选的灵胎。你说说你,去做个下人,让我好找。好容易寻见了,竟是我家的小阁主!”
“你想怎么样?”银信壮着胆子,满是汗珠儿的双手暗暗推开怀里的短刀。
“你想杀了我?”阮清几乎笑出声,不可思议看着小小的银信“仙草阁多少年来,只救人,不杀人。你要杀了我?杀我容易啊,老身如今抬眼,日光嫌灼月光嫌冷;摸不得滚石挨不成潭水。举手投足都钻心刺骨。成日闭在关里抱着这张脸苟活,早就没意思透了!可杀了我,就会像我一样被逐出仙草阁,抹的干干净净”她深吸一口气突觉脖子上一阵寒意,才惊觉眼前看似柔弱的丫头竟真果决将匕首抵住自己。
“你知道因为你死了多少人。”银信眼神淡然,眼里全然不见医者仁慈,只有刽子手的冷绝“何况如今,世间早已没了仙草阁。于公于理,我杀你一次都是少的。”
阮清的笑声清冽尖急,越发放肆“你骗世人皆可,哪里能骗得过我。我不信,仙草阁一定存在。”她的放肆又只一霎改了软弱,瞪圆的眼珠几乎夺眶,满眼恳切捏紧银信的肩头“小阁主,你相信我,这一切,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得意的将双手摁在胸口“是我亲自结束的。小阁主,知道我为何会来见你吗?我要你记住我。我终止了这一切,足以让你改变主意。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疯子!苏银信手中再要用力,一阵黑风离奇卷来,迷得她恍惚半晌。再定睛去看早已人去楼空。她极不甘心的跺着脚,却再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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