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此身飘蓬,昨日流水西东;世界变奏,十亿光景匆匆
那是一双黑夜的眼睛,黑洞,深黑色的漩涡在瞳孔处缓缓旋转。
八云紫觉得一瞬间,自己的时间感开始混乱。记忆一点点开始松散,像是泡在水里的麻线,绞在一起的丝线在水中慢慢洇开,颜色逐渐变淡,变浅。
上一瞬间,她好像还在耶路撒冷的街头,和应道枢商薇蓝一起坐在墙头,用吃剩的饼子丢在墙角撒尿的人。夕阳照在三人肩头,伊斯兰礼拜堂的圆顶金碧辉煌,像是阿拉丁的传说中那样闪烁着奇幻的光辉。
在那一瞬间八云紫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这里有神灯,有包着头的英俊青年铁匠,有纵横七海奇遇不断的冒险家,有美貌的公主,有精灵,有巨人,有巫师,有神明,有富可敌国的绝世帝王,有通晓一切知识的智者。
还有一个总是满口胡言的兄长,和一头不声不响的白色宠物。
下一瞬间,她和应道枢站在黑色的森林里,阴森的灰色天幕下,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黑袍法师正在使劲推销自己的商品。一颗颗她认不出来的大树,伸展着死去的肢体,在寂静而冰凉的晨曦中摆着唯一的姿势。
森林里似乎有声音在窃笑,某种古怪的野兽的脚步声。八云紫走过去看,那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她不为所动,在一棵树上找到了那个负责声效制作的家伙。那个狼人很尴尬地笑了笑,跳下树来,一溜烟跑走了。
再下一个瞬间,她和应道枢站在一座黑色的城市门口。
这座城市很奇怪,上一秒钟八云紫发誓那块森林里什么都没有,然后应道枢打了个响指,空气中似乎有个肥皂泡啪一声破裂了,接着那座哥特风的城市就那样出现了。近得八云紫都能看见守门人苍白的指骨。它坐在一块岩石上,扶着一柄镰刀,用一块黑色的骨头打磨着刀锋。护城河后,高达数十米的黑木城门吱呀着放下,沉闷地砸在红黑色的土地上。
接下来的记忆十分混乱,她跟应道枢并肩走过吊桥,走过红黑色岩石铸成的大地,广场四周无数双红色绿色的眼睛俯视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然而八云紫却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前方有一个东西在召唤,有某种宿命一般的牵引力,在暗黑的深渊中招手。某种超越音域范围的狂悖圣歌在潜意识里咆哮奏响。
黑色的城堡,那高耸入云的巨塔。
走完那道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走廊后,八云紫第一次看见夏洛特·斯卡雷特。
记忆在这里清晰得像是一部慢格推进的电影,八云紫看着夏洛特·斯卡雷特从黑暗中他的王座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近,执起她的右手,轻轻一吻。
【欢迎你,无上尊贵的天命之子。】
他的双眼藏在茶色的墨镜后,嘴角咧起如同弯月。
“看见没有,这就叫传说中的邪魅一笑。”应道枢眯起眼睛仰起头,“吾友,好久不见。”
黑之城堡中,无数烛光一刹那颤抖起来。
那是一双黑暗的眼睛,浓郁到化解不开的黑暗,黑玉一般的眼球,盈满了整个眼眶。比冥界的镜子更迷人,比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更美丽。
八云紫捂住太阳穴,记忆在加速崩散。世界在侵蚀大脑,一点一点修改记忆。
有一会儿,她想起了在耶路撒冷的时候,应道枢坐在墙上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关于爱与背叛。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叫做犹大。
犹大游荡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然后有一天遇见了耶稣基督,基督感化了犹大,并把犹大收做门徒。
然后,在耶路撒冷,犹大背叛了基督,将他出卖,令他死于十字架上。
耶稣死后,犹大自缢了。
但是应道枢告诉八云紫,犹大自缢了,但是没死成。
于是他只好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游荡,直到世界终结。
然后她又想起来另一个故事。
在那片黑森林里,她与应道枢漫步在数不尽的山毛榉中,然后应道枢给她讲了另一个圣经上的故事。
亚当的长子,该隐。
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杀人者,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亚伯。
神令他永远被流放。
据说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吸血鬼。
应道枢说,世界上没有神。
该隐自己流放了自己。
那是与生命一起诞生的久远,是能看破一切迷雾的洞见。
“为什么要戴着眼镜呢?”三人在黑暗的神殿中漫步,八云紫问道。
行走在最前面的城堡主人顿了一下,回答道,“因为摘下眼镜后会看到许多自己不想看的东西。”
“不想看到的东西?”
“是的,比如说命运。能改变的、不能改变的、悲伤的、痛苦的……”
那是一双能改变世界,改变因果的眼睛。
夏洛特扶起软倒的八云紫,除了他们,殿中早已空无一人。
“阿紫?”他试着这么叫道,这个词语有些生疏,却又隐隐像是熟稔到脱口而出。
怀中的金发少女渐渐醒来,明丽的双眸盯住了他的脸。
“…………洛缇?”
“啊,是我,你醒了吗?”夏洛特微笑着将她抱起来,“今天就是你正式成年的日子,走吧,别又突然晕倒了。”
“把我放下来!”八云紫涨红了脸,“真讨厌!我自己能走!”
夏洛特低声笑了起来,不顾她的挣扎,将她一步一步抱上了高塔之顶。
直插入红色云霄的魔王之塔,不知何时,这座城池早就离开了现实世界的罗马尼亚。
异界黑色的天空,红色的血云,妖魔天,黑暗的世界。
塔下,是无数黑暗生物。一眼看不到尽头,在荒芜的黑红色大地上密密麻麻地蚁般聚集。
他们仰着头,仰视着他们的王,仰视着他们的公主。
“看吧!!”
夏洛特不顾她的尖叫,将八云紫高高举起。
“看着你的子民!看着你的疆土!看着你将掌握的无限世界!!”
夏洛特对着塔下的一切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高呼,
“看吧!我们的基督!”
“我们的基督!!”
无数道声音一起高呼。
“看吧!我们的弥赛亚!”
“我们的弥赛亚!”
“我们的救世主!!”
“我们的救世主!!!”
“乌拉!!!!”
“万岁!!!!”
八云紫,敌基督,被初代吸血鬼、众天之君之一的夏洛特·斯卡雷特(曾用名该隐、犹大等,有部分学者怀疑是撒旦和路西法的原型)抚养长大的魔之堕落王女,今天正式在她的亿万子民面前亮相。
数十种异族语言的欢呼、赞美,无尽海啸一般涌过异世界的天空,八云紫踌躇满志地站在此界之巅,俯视着芸芸众生。
“怎么搞的跟狮子王一样……”她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接着却觉得怪异,狮子王是什么?自己这十八年来居住在黑暗之都里,从未听过什么狮子王……
扶着她的肩膀,站在她背后的夏洛特·斯卡雷特仰头看着异界暗红的天空,茶色的墨镜下是恒久不变的悲伤。
在他背后,一个模糊的女子虚影低低地笑着。
【辛苦你了,夏洛特。】
他转过头去,看见那只白色的狐狸蹲坐在那里,笑得很苍凉。
“彼此彼此。”
应道枢知道,那双眼睛是一双悲伤的眼睛。
他的面前放着一瓶没有任何标签的酒,他打了个响指,瓶塞自己跳了出来。
夏洛特取出了两个水晶杯,摆在桌上。
第一杯酒。
血红色的蜜酒倾入水晶高脚杯,应道枢与夏洛特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
应道枢将食指悬在杯口,一滴暗红色的鲜血从指尖滴落。夏洛特同样逼出一滴血洒入酒杯。
二人对换了酒杯,然后托起酒杯,碰杯,饮下。
第三杯酒。
夏洛特凝视着蜜红色的美酒。
“你是个疯子。”
“maybe.”
“如果你那天在印度没有一击突破莉莉丝的城,那么我打赌,她会意识到你正处于数千年以来的最低谷,抓住这个机会,马上以真身降临,然后把你和天命之子撕成碎片,吞掉你们,就像吞掉一只老鼠。”
“我不否认有这个可能。”
“你应当知道,我爱着你如同爱我的亲兄弟。”夏洛特把酒杯放下,交握双手,面色痛苦,“每一次我们中有一个陨落,我都会痛苦得如同死去一百万次。我早已疲倦于争斗。”
“你应当知道,我们的生命没有终点。或者说,我们从未生过,又何来死亡?”应道枢科科科地空洞怪笑起来。
“我想我们是活着的。”夏洛特举起酒杯,“不然我们为何在痛苦?”
应道枢举起酒杯,“敬你这句话。”
“最后一个机会,你还可以反悔。”夏洛特凑近头,低声道,“现在,把酒杯放下,然后吃掉天命之子,取回你的权柄,你就依然是纵横无忌的昆仑君,你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你依然永生不死,万劫不灭,直到宇宙的尽头,直到一切的尽头。”
“永远,多么可怕的字眼。在永远的面前,区区十亿年就是电光火石、白驹过隙的那么一瞬间。”应道枢耸耸肩,一饮而尽,“我会害怕的。我害怕孤独和寂静的世界。”
夏洛特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似乎想把整杯酒泼在地板上。
“喝下去吧,我亲爱的兄弟。”应道枢说。
夏洛特用左手摘下眼镜,过了好一会儿,他呜咽起来,重新戴上了。
“那是宿命,你也无法改变的宿命。”应道枢说。
血族的眼泪滴进水晶杯中的酒液,瞬间混为一体。
夏洛特颤抖着将酒杯凑到唇边,慢慢喝了下去。
啪嚓。
他手中的酒杯摔到地板上,变成了永远无法修复的无数碎片,这是命运的宣判。
两人站起身来,紧紧拥抱,互相亲吻对方的面颊。
神圣的契约已经定下。
应道枢拍拍双眼呆滞的八云紫,“她多久能醒来?”
“世界变动后,她身为最重要的节点大约……三分钟后吧。”夏洛特大略计算了一下。
“那我呢?”
“别抵抗,放松,三秒钟后。”
“保重。”
“保重。”
应道枢高瘦的身影消失了,看起来有些颓靡。
应道枢突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某一次他摸着八云紫的头,慢慢说:“要是有一天,我离开你,你可得怎么办呢……”
当时的八云紫把他的手甩掉,然后说:
“第一,身为一个成年人,就要有自立的觉悟。”
“第二,你是我的师兄,或者说是师父。那我就不允许这份羁绊消失,我和你这两个个体,将会永远因为这份羁绊而联系在一起。”
“第三,如果你死了,我会怀念你的。”
应道枢摸摸她的头,微笑起来,
“说得真好,我会永远陪伴你的。”
“不要吧,你这是性骚扰宣言吗?”
在夏洛特摘下墨镜,用漆黑的瞳孔与八云紫对视的那一刻,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会伸出手捂住自己兄弟的双眼,然后告诉他自己反悔了。
然而那只是怀疑。
他是昆仑君。
应道枢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绿发少女。
绿发少女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嗔怒道:“纱布师兄,你怎么又睡着了啊。”
“没什么……做了个梦……梦里有好多大姐姐……”
“我真是怀疑你这样的蠢货是怎么成为众天之君的啦……”
“小幽香啊……你见过哪个众天之君是正常人……”
“莉莉丝啊。很强呢。你送我去她那里修补经脉的前几个月,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呢。”风见幽香高兴地挥舞着一柄几乎跟她一样高的星月法杖,“而且我把她的法杖偷下来了喔。”
“………………”应道枢凝视着那柄银色的法杖,苦笑起来。
“真是个好买卖……走了一个,来了两个……”
“啥?什么叫走了一个来了两个?”
“没事,我在缅怀你的师妹……”
“咦?哪里蹦出来的师妹?我这十几年一直看你看得很紧啊!混账!又给我拈花惹草!!”
在世界转折的那一瞬间,八云紫看见了世界上最深邃的双眼。那一直在耳边回荡的圣歌似乎一瞬间清晰起来。
那是夏洛特·斯卡雷特的双眼。
那一瞬间扭曲的不只是世界,八云紫本能地用自己的内心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去抵抗整个异化的世界。
她抵抗了整整两分三十一秒。
她最后一个感觉是,某种很珍贵的东西,悄悄地沉入了自己心灵最深处,也许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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