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小吉,宜会友、移徙、宴会。
离襄阳城南约二里的地方,有一所“学业堂”,乃是刘表倡办的官学。来此就读的,不是鸿生大儒,就是州郡官吏的子弟。
每天,人们都能在这里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和嘈杂的讨论声。
这天下午,大约是酉戌时牌(晚上7点),綦毋闿老夫子终于结束了《五经章句》的最后一个课时,宣布放学。
诸葛均急忙收拾好自己的书和笔,匆匆出门,向附近的一个小饭馆走去。
在那里,他寄存着自己的小黑。
饭馆的小二远远隔道竹帘就看到他了,对旁边雅座里的人道:“公子,他就是诸葛均,那头小黑驴就是他寄存在小店的。他几乎天天这时候放学,然后骑着小驴回家。小的听大家都叫他‘诸葛驴生’。”
旁边那人点点头,道:“总算等到他下课,真不容易。伙计,待会儿他进来,你请他过来一下。”
小二迟疑一下,道:“公子,他自来是取了小驴就急急回家的,向不在小店逗留半步。”
那人道:“那好吧,他取驴的时候你告诉他,有人要见他。”随手塞了几枚铜钱给他。
小二乐癫癫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小二回来了,身后跟着满面疑惑之色的诸葛均。
小二把诸葛均引到雅座,便即告退。
诸葛均看看对方,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便道:“这位兄弟,是你要找我么?”
那孩子站起来,道:“是啊,是我找你。”
诸葛均道:“不知道兄弟是……”
那孩子嗯了一声,打断道:“啊,对了,先问一下,你今年贵庚?”
诸葛均道:“我今年十四。你问这个干吗?”
那人嘿的一笑,道:“没什么,不过我已经十五了,你难道不应该叫我一声大哥么?”
诸葛均瞥他一眼,昂起头道:“我大哥现在江东,乃孙权将军府中长史。你这小小孩儿,也妄想做我大哥,实在可笑。”
那孩子脸色一变,想了一想,又挤出个笑脸:“是我不对。我叫皇甫西,你叫我阿西哥好了。”
诸葛均道:“除了我两位兄长,我不叫任何人哥哥。快说吧,你有什么事?我家好远,得赶路回去呢。”
阿西忍气道:“好吧。”从怀里取出一封书函,交给诸葛均。
“这是有人托我转交给你二哥诸葛亮的信,你好好收着,回去给你二哥。”
诸葛均不肯接,道:“你怎么不自己去我家?”
阿西虎起脸:“我不认识你家。”
诸葛均道:“你不认识我可以带你去,但既然受人之托,你就应该忠人之事。”
阿西道:“你好多废话啊,反正你顺路,快拿好。”摇一摇那信。
诸葛均道:“不行。”转身就走。
阿西恨恨盯着他背影,忙道:“好了,好了,我跟你一起去就是。”掖好信,急忙跟出去。
诸葛均已经骑上了自己的小黑,道:“路还远呢,你怎么去啊?”
阿西瞪他一眼,说道:“不要你假惺惺。”突然一伸手,在诸葛均的驴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小黑驴受了惊吓,猛然张开四蹄,一路小跑而去。
阿西见诸葛均被小驴一橛一撅颠得前仰后合,晕头转向,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诸葛均紧紧握住缰绳,急叫道:“小黑,小黑,停下,停下。”
那小黑驴却不理主人喊叫,一股脑地往下奔。诸葛均无奈,好在回家的方向没错,也只得让它乱跑。
小驴奔动起来,自没有训练有素的战马舒服,诸葛均咬着牙,任它如何颠簸,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远方,心里却很奇怪:“这个阿西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如此之坏?”
忽听一阵马蹄声响,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你跑得挺快啊!”正是那坏孩子阿西。
侧头一看,一匹深棕色的高头大马从右边跟了上来,马上坐着瘦小的阿西。
诸葛均本来满腔怒气要待发作,但见了阿西乘马的德性,忽然“噗哧”一声,忍不住乐了。
“你怎么骑那么大的马啊,骑驴不好么?”
“傻了不是,我要骑你那样的小驴,还不得把我颠死啊,那样现在也追不上你了。”
“哼,你才傻呢。那么点个人,骑那么大一匹马,好难看。”
“难看就难看,总比你这破驴强。”
诸葛均脸一红,道:“我只是没训练它而已,要我调教一下,保证比你的马好。”
阿西道:“切,骗谁啊,要真这么容易,你怎么到现在还没驯好马,要骑匹驴子出来?”
俩人年纪相当,一路上吵吵闹闹,倒也开心。阿西自跟了甘宁之后固然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一直以来都接受夫子们教训的诸葛均平日其实也非常的沉默寡言。
所以俩人在20多里的路程当中,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寂寞。
空气之中,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兴奋起来。
在汉水以南,襄阳城西30里的地方,山峦起伏,山谷幽深,其中最高的主峰恰好居中,处于众山环抱之下,因此名为隆山。
主峰隆山之下有一个小山村,因山得名,称为隆中。
诸葛均和他的哥哥诸葛亮,目前就居住在这个隆中村里。
阿西随诸葛均到达隆中村时,已是戌时将过,快九点了,诸葛亮却并没在家。
诸葛均大为失望,问嫂子:“嫂子,二哥今天早晨不是还在么?”
诸葛亮的妻子黄氏道:“兄弟,你二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他整天哪有个闲暇日子啊,何况如今局势复杂,大家都打得那么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打到襄阳来了,你二哥他能坐得住么?”又对阿西道:“阿西兄弟,你也甭急,在这里住个两三天,外子定然回来。”
阿西见这黄氏貌不惊人,而且年纪甚轻,看样子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但说话间却自带一种长姐一般的温和气质,令人喜于亲近,连声诺诺,一句嬉笑的话也不敢说了。
诸葛亮的居处也不怎么宽裕,俩人吃过黄氏专门为他俩做的香喷喷的饭菜,诸葛均便带阿西到自己房间,同卧一榻。
阿西在外漂流惯了,也不觉得如何,诸葛均却很不适应,折腾到半夜才睡着。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诸葛均发现,阿西不见了。
急忙出屋,黄氏正在做早饭,问起阿西,黄氏指指隆山:“刚上山去了。”
诸葛均道:“嫂子,今天我不去上学了,好么?”
黄氏一笑:“难道你不怕宋老大人的板子?”
诸葛均道:“怕啊!不过现在教我们的不是宋大人了,换成綦毋闿老夫子了,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们,嘻嘻。”
黄氏奇道:“怎么会?宋老大人为人严整规矩,八年来从来没有误过一天课时,难道他病了么?”
诸葛均道:“不是的,好像是襄阳出了事,把宋大人给请回去了。”
“襄阳出事?”黄氏凝眉一想,心中忽然一惊:“莫非是潘睿、董允之累?”看一眼诸葛均,“嗯,那你今天就好好陪客人去吧。”
诸葛均大喜,转身就要往外溜。
黄氏急忙叫住他:“回来。这位阿西兄弟很不一般,你要多听他说话,自己少说。”
诸葛均应了一声,急急跑了。
他熟悉道路,从后山抄小道往上钻,速度很快,等他登上峰顶,正在山顶远眺的阿西回头一看,不由一呆:“你怎么上来的,跑这么快?”
诸葛均看看他,道:“你上得更快。”
阿西道:“我也刚爬上这里。”
诸葛均哦了一声,心里平衡了些,问他:“你看什么呢?”
阿西道:“我在看山啊!”
诸葛均道:“看山?这山有什么好看的?”
阿西摇摇头,叹道:“你不懂的。你看这隆山,它盘旋转折,势若游龙,林泉幽邃,风景秀丽,确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但它又北枕汉水,雄视荆襄,若常在这里口讲指画,谈论天下大事,不更是乐事么?”
诸葛均白了他一眼:“国家大事,你就懂了?”
阿西哼了一声,低声道:“朽木兮,朽木兮!”
诸葛均道:“你说什么?”
阿西道:“我没说什么啊,我说……秋风起,秋风清……想做首赋。什么是赋,你懂吗?”
诸葛均咬了咬牙,把嫂子的交代忘到脑后,忽然高声道:“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他初时还只是刻意吟咏,到后来心随词动,意由性发,不觉高歌起来:“……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草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阿西脸色一变再变。开始是骤闻清韵,用心思索,不由听得呆了;等他唱了起来,虽然辞意高雅,颇含深味,但听他童稚歌音,不觉好笑,脸上便放松了不少,候他唱完,大力鼓掌,喝彩道:“果然好歌!”
诸葛均唱完一曲,小脸憋得通红,鼻中呼呼喘气,看着阿西。
“不过呢,这歌肯定不是你做的,更不是你唱的,对不对?”
诸葛均刚刚褪色的小脸又趋于红色:“你怎么知道?”
阿西得意洋洋道:“我就是知道。”
诸葛均有些恼怒,他平日虽然沉默寡言,但也不是被人欺压的主儿,可现在口舌上老是被这小子占便宜,心里真是不舒服。
阿西走过去,拢住对方肩膀,道:“好了,阿均兄弟,咱们先下去吃饭吧。你嫂子的菜真是好吃,我特爱吃。”
他一向聪明能干,平时颇受主人器重,养成自重身份的习惯,在他人面前总是一副沉稳干练的形象。但在这个意趣相近,比自己还小的孩子面前,却是不自禁生出亲密友好的情愫。
诸葛均本是一时之气,见他如此待己,顿时又高兴起来,恰好这时,听到山下有人在喊:“均儿,快下来,吃饭了。”正是黄氏的声音。诸葛均道:“好,咱们下山。”
两个孩子一起往山下跑。
一迈步,俩人对看一眼,几乎同时说道:“看谁先下去。”说完,风一般冲下山去。
一刻钟之后,黄氏的面前,站着两个头发杂乱,气息不匀的两个孩子。
黄氏摇头:“快进去吧,你二哥在里面等你们吃饭呢。”
饭桌上,诸葛亮看完书信,停箸不语。
阿西和诸葛均都饿了,只顾埋头吃饭,没注意他神色。
黄氏却有所觉,问道:“夫君,是什么消息?”
诸葛亮看她一眼,微微摇摇头。黄氏便不再言语。
吃完饭,诸葛亮让诸葛均带阿西先出去闲步消食,自己和黄氏来到书房,开始写回信。
黄氏取过笔墨白绢,慢慢开始研磨墨汁。
诸葛亮沉思良久,忽道:“小英,你说,士元和元直,谁与我们更亲近一些?”
黄氏呆了呆,道:“这还用说么?当然是士元。论师门,士元是恩师的亲侄,恩师除了你,最喜欢的就是士元;论亲戚,咱家二姐夫是士元的堂兄。元直虽与夫君志同道合,交情非浅,但比之士元,毕竟还差一些。”
诸葛亮点点头,自言自语道:“那元直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他呢?”
黄氏问道:“元直想要夫君帮什么忙?”
诸葛亮道:“这不恩师的寿辰马上要到了么?他说最近要和那位飞帅一起来拜见恩师,希望到时我也能一起去恩师家,求恩师对士元施加影响,让他脱离周瑜的江东军。”
“哦!飞帅么……”黄氏磨墨的纤手一顿,他们虽然住在远离城市的郊区,但消息并不闭塞,最新的前线消息往往在十日内便都大致能知道。庞统和徐庶之争,一直是最近月余各位在野贤良的主要话题。
“既然这样,元直何不去求水镜先生?先生不是他和士元的师父么?”
诸葛亮道:“正因为士元和元直都是水镜先生的高足,水镜先生才不便做左右袒。”
黄氏微皱秀眉,沉吟道:“但元直没有想到么,现在他们是各为其主,别说庞公,就算水镜先生也愿意帮他,以士元的脾气,又岂会乖乖听从?”
诸葛亮道:“我瞧元直只是顾及师门脸面,不想和士元兵戎相见,所以才想到庞公这里求助。虽说各为其主,但士元帮助江东孙氏攻击荆襄,毕竟令多数前辈和同道不满。我昨日去襄阳,见着大姐和姐夫,他们对士元的行径就很不理解,弄得他们蒯家极其被动,族中精华,都不得不率军出征。我没敢去蔡家,舅舅现在估计恨不能吃了士元呢。”
黄氏道:“舅舅自取其辱,又能怪得何人?”
诸葛亮微微一笑,心想:“小英也不喜欢她这舅舅。”
黄氏的舅舅,便是蔡瑁。她母亲是蔡瑁的姐姐,也是刘表后妻的姐姐,所以自诸葛亮17岁成为黄承彦的女婿之后,就和蔡瑁、刘表都是亲戚了,蔡瑁是他妻舅,刘表是他姨丈。
黄氏想了想,问道:“大姐和大姐夫不在房陵么,现在怎么都在襄阳啊?”
诸葛亮道:“嗯,周瑜攻占江陵,等如是在姨丈胸上狠狠插了一刀。所以姨丈发了狠,现在荆州所有能打仗的官吏,全都调到了襄阳城里。”
黄氏想起早间诸葛均说到的宋忠其事,问丈夫。诸葛亮轻叹道:“也是被士元牵累的,他自己为孙家做事也就罢了,但不该劝诱潘睿和董允,姨丈认为他们三人都是宋老大人的学生,所以招了他回去,责问他如何授徒的。”
黄氏很是气愤:“姨夫如何能这般对宋老大人?”
诸葛亮摇头:“这话你出去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讲。听大姐夫说,现在姨丈几乎失去理智,稍有触逆就会动怒。”
黄氏担心道:“那二姐夫他们,岂不很危险?”
诸葛亮的大姐和二姐分别嫁给了蒯家的蒯祺和庞家的庞山民。蒯祺是蒯氏家族仅次于蒯良、蒯越兄弟的干才,现任房陵(治今湖北房县)太守。庞山民则是庞德公的儿子。
“那倒暂时不会,恩师是襄阳士子们的领袖,外面现在强敌逼境,姨丈还不至于那么愚蠢,要跟庞家过不去吧?”
“嗯,最好咱们今天或明天去庞家一趟,一来为恩师祝寿,见见二姐他们,顺便也跟恩师聊聊。”
诸葛亮诧异地看妻子一眼:“你是说,我们帮元直一把?”
黄氏道:“帮谁不帮谁,这是夫君的事,我没有异议的。不过恩师和二姐那里,总该去看看的。”
诸葛亮若有所悟,缓缓道:“那么我就给元直回信了。”
黄氏一笑,继续磨墨。
六月十二,小吉,宜会友、移徙、宴会。
这天中午,在阿西正坐在学业堂旁的小饭馆里等候诸葛均的时候,我坐上了襄阳宜城大族马家盛宴的首席。
在荆襄,马家是一个绝对不容忽视的大族。他们不似蒯、蔡等家那么张扬,僻居于宜城。这一代的五兄弟,都是很有名的清流士子,在襄阳豪门中声誉尤佳。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起因于徐庶收到的一个邀请,按徐庶的说法,是因为马氏宗族内盛行棋道,他们得知飞帅现在很近的长沙城中,于是派人求见徐军师,说非常希望能得到棋道大高手飞帅的指点。我还不知道徐庶的鬼话,宜城离长沙没有二百里,也有一百多里,单骑马还到不了,得水旱并用,车舟劳动好几天才行。
不过我久仰马氏五常的名声,罗老先生还说“马氏五常,白眉最良”吶!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很明白,在荆州目前三家鼎立,混斗不休这种局面下,马氏家族如此做,那是希望和我建立一种相知互信的关系,等于是表态倾向了我们长沙。
于是我便带着桓嘉,欣然赶去宜城,准时赴约。
这桌盛宴除了我和桓嘉两位客人之外,作陪的有马氏五杰中的三个:老大马文马伯常,老二马哲马仲常,老三马敬马孟常。我所熟悉的老四马良马季常和老末马谡马幼常,反而并不在家。
马家三兄弟年纪相差不多,面目颇为相似,都是白面微须,有着非常文雅的气度,唯一的区别是马文和马敬都很少说话,马文是长子自重,马敬明显是寡言之辈,只有马哲开朗自然,能言善道,一直以温和的言辞导引着席间的走向,不至于造成突然冷场,而令主宾尴尬的气氛。处在这么一个别扭的环境里,我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桓嘉表现出见惯场面的世家子弟的从容和机智,几次妙语应答,帮助马哲扭转乾坤,硬是把三个时辰的酒宴撑到结束的完美局面。
酒足饭饱,已是夜晚定更,大家都是疲惫不堪,马哲却还笑容如旧地建议让我和他对弈一局。
我心里怀着一肚子气,一顿饭吃了三个时辰,那就是六个小时啊,却什么正经话都没说上一句,全是扯蛋。
不过,我还是同意了。
没办法,政治会见,有时就是扯蛋啊!
没等我吩咐桓嘉,马文和马敬已先引他径去休息。
我摇摇头,心想:“这是想单聊啊?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呢?”
随着马哲来到他的书房。马哲命人献上香茗,随之便摆开棋枰,与我手谈起来。
马哲棋力颇为不弱,我远途而至,甚感疲惫,心神难以集中,未下数十手,角上竟然已被吃去一块。马哲颇为得意,手中拿着两枚棋子互相敲击。
我道:“仲常棋艺了得,可背过谱?”
马哲摇摇头,道:“小弟幼年时,曾被先父严训,背过些许名谱。飞帅大家,勿要见笑。”
我微笑:“棋艺之长进,首先要学习前人的精髓,方有底蕴。我也背过古谱,岂敢轻笑仲常?”
马哲扔下棋子,目光炯炯,忽然盯住我:“听说我兄在长沙自立为主,不知如何看待这天下大事?”
我微微一顿,心想:“看来这棋不用下了。”
马哲凝目而视,道:“飞帅不愿意说?”
我道:“不是,我只是在想,这天下之事,往往出人意料啊!”
马哲疑道:“飞兄此言何意?”
我摇头道:“仲常兄,我只是忽然想起,连元直和士元这样情同手足的同门知己都各竞其智,互不相让,实令人感慨啊!”
马哲沉吟半晌,道:“其实庞士元素来偏激自大,他如此反面而向,我们毫不奇怪,元直倒是很念昔日情意,真正难得。”抬头看了我一眼,道:“飞兄,听说你和元直约了庞士元一起去赴庞老的生辰之会,可有此事?”
我心想你知道的倒快,道:“不错,我和元直约定本月十四,也就是后日,到鹿门山相会。”
马哲道:“假设飞兄借见面之机,捉住了庞统,该当如何处理他呢?”
我道:“仲常兄说笑话了,我岂能行如此卑鄙之举?”
马哲道:“若情势所迫,飞兄必得抓住他才可呢?”
我被他呛得一窒,心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拧啊?”一眼瞥去,忽见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指节十分粗大,暗暗一凛:“这人似乎练过武功,而且武功还真不坏。”道:“庞士元如此大才,阿飞纵然捉住他,也当竭力劝其归降。”
马哲道:“若其宁死不降,如何?”
我道:“才士难得,若他一定不降,我当放他归吴,各凭实力,再决胜负。”
马哲盯着我,摇摇头,道:“飞兄竟然如此爱才……唉,难道你就不怕养虎为患?”
我道:“若我凭借真本领生擒于他,当然要杀要放,未定其数。但以这等约会诈术为胜,非正道也,阿飞不愿如此行事。”
马哲一拍双掌,道:“飞兄真豪杰也!我马哲不才,愿助飞兄一臂之力。”
我道:“多谢仲常兄。但不知计将安出?”
“眼下袁曹依旧隔着黄河对峙,袁氏固然无力南下,而曹操亦因张燕、刘备之变而一时无暇他顾。所以现在荆襄八郡这兵家必争之地,乃是三家争雄。孙氏攻势如潮,咄咄逼人,先围江夏,再袭江陵,虽然有所折损,但已占得上风。我荆州一败再败,也自全力以赴。目前双方暂时僵持,这形势却对飞兄极其有利,飞兄助孙,则荆州必亡;飞兄助刘,则吴军自退。所以,为飞兄计……”
我心念一动,道:“仲常莫非劝我两不相助?”
马哲道:“并非如此,小弟毕竟是襄阳人氏,眼见故土即将遭刀兵涂炭,于心何忍?”
我挠挠耳朵:“那该当如何?”
马哲低声道:“飞兄可曾想过,自取襄阳为基?”
我吃了一惊:“仲常……”
马哲微微一笑:“飞兄今日能赴约宜城,我马氏一门皆深感荣耀。我兄弟早有襄助飞兄义师之意。其实不仅我们,当今荆襄诸郡,凡稍有见识之人,谁不知未来可安荆州者,必是飞帅无疑。今日马某难得与飞兄一会,自当剖心沥肺,以鉴赤诚。”
我道:“此事干系重大,仲常,你我心知便可,万勿稍泄。”
这事被刘表或是蔡瑁知道,现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马家在荆襄纵然再根深蒂固,却也未必能保完全平安。
马哲点点头,道:“多蒙飞兄关心,弟等尚有自保之道,并无惧怕那刘、蔡等辈。”
我道:“总之一切小心为上。”
马哲再次称谢,然后道:“小弟识得一位高人,他日当荐与飞兄相会。此人才学,更高过小弟不知凡几。”
我心想:“难道这才是你今天要和我下棋的原因?”道:“如此高明之士,阿飞愿趋就见。”赶快介绍给我,我现在正缺人才。
马哲愣了一下,迟疑道:“飞兄已然困倦,还是先好好休息一晚。而且那人处还有些问题,未知是否愿意。”
我看他一眼,想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没把握的事也乱说。
马哲脸色有点尴尬,道:“是小弟一时性急,不过我会去尽力一试。哦,对了,明日我四弟马良与习家的习祯在鹿门寺外赌棋,难得我兄正巧赶上,明日同去观赏一番,如何?”
我心中一怔:“鹿门山?我和元直约好可是后天才去的。管他呢,明天先去敲敲地形。”打个哈欠,道:“有棋可看,自当欣往。嗯,这盘棋,就留到以后再下吧?”
马哲开玩笑道:“飞兄莫非对取胜心怀不安?”
我脸一红,也笑了:“仲常如此高手,自然知道,这一局,可还未到决定输赢胜负的时候啊!”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一起笑了起来。
次日一大早,我漱洗已毕,草草吃完早餐,让桓嘉留在马家,自己随马哲乘车前往鹿门山。桓嘉昨日为我挡酒多次,宿醉未醒,也感觉不太舒服,只好遵命。
鹿门山位于襄阳城东南三十里处,又名苏岭山,层峦叠翠,景色秀雅。鹿门寺便坐落在鹿门山北部,以山得名。
路上,我一边欣赏美丽景物,一边问马哲:“令弟与那习祯不知棋艺如何?”
马哲道:“哈哈,他们么,棋技自远不如飞兄了。只不过为争一口闲气,才定下今日赌约。”
我心想:“那你还带我来看?”
马哲看出我想法,微笑道:“鹿门寺乃襄阳一景。飞兄一路鞍马劳累,正该松散松散。而且今日荆襄名流颍容、杨仪、庞季等齐集鹿门,也算一时盛会。”
到了山下,我们下得车来,沿山道上山。
行至半腰,忽听道旁有人笑道:“想不到二哥也来了,今日可真热闹!”
马哲举目一看,见道左一石桌旁坐着四个人,二人黑白相争,二人悠然而观。说话之人是个观棋的少年,年约十余岁,面白唇红,眉目俊秀。他的对面坐着一位布衣老者,正自摇头晃脑,看得起劲。老者身旁放着个药篓,药锄、药草隐隐可见。对弈的乃是两位弱冠青年,聚精会神,恍若入定。
马哲皱皱眉,引我走过去,怪责道:“幼常为何不上去为季常助战,却在此处做甚?”一面向我介绍:“我家五弟幼常!这是王先生。”
我拱拱手,心想:“原来你就是失街亭的马谡。”一瞥之下,不由为棋局吸引,心下惊奇:“双方棋形堂堂正正,颇有法度,却是一局好棋。”凝神细观,棋势已进入中盘,白棋占了三个角,而黑棋连边带腹,势力颇见壮观,正到了关键时刻。
马哲见对弈二人不闻不问,对自己的到来恍若未知,无礼之极,心头有气,也不多言,道:“王兄,我们上去吧?”
我正细心为双方计算变化,嗯了一声,却不动弹。
马哲正要再劝,马谡瞟了我一眼,道:“二哥,你先上去吧。这位王先生我来替你招待,正好做我们这局棋的仲裁。”
马哲见兄弟挤眉弄目,不知他搞什么鬼,心中悬着兄弟的棋局,点头道:“好的,我先上去,呆会儿你陪引王兄上去!”自行上山去了。
那对弈二人中一人忽然抬头道:“王先生自许昌来?”
这时我已点清双方目数,正喘了口气,见这人头带逍遥巾,身穿皂布袍,容貌轩昂,丰姿俊爽,心中大有好感,猜测着他的身份,想:“襄阳多名士,这位会是谁呢?”随口道:“正是,先生何以知之?”
那青年和马谡互看一眼,青年道:“先生看我这白棋还有救么?”
我道:“黑势强大,中腹已如坚壁。在此作战,凶多吉少。惟西南一片尚空虚,可先手割占,尚有一线胜机。”说到此处,才醒起旁人下棋,自己怎可多口?不觉看了另一青年一眼。
那人却只是低头沉思,并无异状。
马谡瞪了我一眼,正要说话。那皂衣青年已自起身,伸袖拂乱棋子,朗声笑道:“幼常,你我都已输了,可别迁怒他人啊!”
马谡双眉一扬,道:“我输与孔明兄,倒也心服口服。州平兄你何必如此爽快认输?”
青年叹口气,道:“我听了王先生说话,心中忽生思乡之情,已无弈兴,再下也赢不了啦!”他一口北方口音,却与马谡大大不同。
我不明他话中含义,心中倒颇为他可惜,道:“先生此局,其实尚大有作为,何不续弈?”
马谡怒气上冲,道:“局都乱了,还下什么?”
我一笑,伸手入枰,没一会儿,已将棋局全部复原,与适才一般无二。
马谡大惊失色,道:“王氏一门,竟如此多贤乎?先生之才,不亚王粲。小子真是失礼了!”
那一直不语的青年忽然笑道:“幼常何前倨而后恭?许昌名家,岂是等闲可比?”他说话声音又轻又慢,但底气中蕴,字字清楚,听在耳中甚是舒服。
我谦虚两句,道:“还未请教诸位大名?”
马谡一指那皂衣青年:“这是博陵崔州平。那位,乃是隆中诸葛亮,孔明先生。”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不说,并不介绍对面那老者。
我吃了一惊,想道:“你就是诸葛亮?”仔细打量他,却不见有什么奇特之处,心想:“是了,他现在年纪还小,自然学问未足,知识未富,要再等上五六年才能慢慢成熟起来。”冲他点一点头。
孔明注意地看我一眼,道:“听闻许昌曹丞相极其嗜棋,王先生这等棋才,自已得到丞相青睐,怎会来到襄阳?”他声音冲淡恬静,不温不火,颇有一种奇特的磁力,令人不得不答。
我心中点头,这点年纪居然能这么老气横秋地说话,真是怪异。慢慢答道:“我本是要过江东去访一位朋友,顺路到此。”
孔明道:“可是江东棋圣严子卿?”
我诧道:“孔明先生何以知晓?”心想:“看不出来你学问很杂啊,连这种棋士也知道。”
孔明淡淡道:“曹公麾下,三教九流,无一不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棋中二圣,马绥明已到许都,那严子卿,自然也是曹丞相急于得到的人才。”看一眼崔州平,见他悠然望天,若有所思,微微叹了口气。
马谡冷笑一声:“曹阿瞒虽爱才,却不知才。荆襄九郡多少才俊之士,他何不来取之?”
孔明道:“河北袁绍,眼下对他仍然威胁最大。其他黑山军、刘玄德等等都在附近,他怎有余裕来攻荆州?何况刘景升亦一方之豪,曹丞相也要忌他三分。”
马谡歪歪头:“袁绍癣疥之疾,何足挂虑?刘表更碌碌辈也……”
孔明急止道:“幼常休胡言。哦,州平兄,我料近一二年内,河北必是兵荒马乱,人不如草,吾兄此刻欲返还故里,小弟窃以为不妥。”
崔州平哈哈一笑:“孔明兄多虑了!州平学业未成,岂可回乡?何况襄阳山明水秀,又有兄等良伴,州平怎忍相弃?”
孔明点了点头,虽知他有点言不由衷,却不再劝,转向我道:“王先生,你现在去江东,只怕寻不到严子卿。”
我微讶道:“为什么?”心想:“我是集一军的情报,那么多细作在忙活,也还不知道的事,你就算是诸葛亮又能如何,现在还不是孤芳自赏的少年儿童一个,怎么却就知道了?”
孔明微笑不语。
马谡哼了一声:“你这人很笨啊,碧眼小儿请了子瑜兄去做官,自然时常会有些消息回来。”
孔明板起脸,瞪他一眼,责备道:“幼常太无礼了!那孙权孙仲谋比你还大数岁。你称他小儿,你岂非亦小儿么?”
马谡脸上一红。
这时旁边那静默老农忽笑道:“幼常恃才狂妄,虽无不可。但却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老夫看那孙仲谋虽年仅十八岁,却是与众不同。”
孔明点头道:“庞老所言极是。哦,王先生,此乃襄阳庞德公,亦是孔明的恩师。”
我慌忙施礼道:“久闻大名,幸得一见。”心想:“说的是六月十五,怎么今儿就提前见着了?”
庞德公是襄阳本地人,家住岘山南,长期隐居躬耕,拒不出山入仕,甚至连襄阳城府也没到过。刘表闻他之名,亲自前去迎接,却遭到断然拒绝。刘表很不甘心,道:“先生苦居畎亩而不肯官禄,能给后世子孙们留点什么呢?”庞德公答道:“如今世人都给子孙留下危险,我却给子孙留下安全。我所留的虽然与众不同,但不能说我没给子孙们留什么。”其人飘逸恬淡如此。
庞德公扫我一眼,淡淡一笑,随即起身,挎上药篓,扛起药锄,哈哈大笑一声,洒然而去。
我见他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不禁愣住。
难道老先生是怪我先前失礼么?
马谡笑道:“我就怕这样,才没介绍。庞公最讨厌凡俗礼节,你跟他见礼,他自然要躲得远远的了。”
原来如此。野中的大贤,这世界观就是和常人不同。
孔明道:“依我看,王先生不如暂在襄阳停留几日。待江东局势平稳之后,亮修书一封,先生持书可去见家兄诸葛瑾。家兄也十分迷恋围棋,定会善待先生。”
我心中暗想:“你倒是很会为人考虑。”好感大生,道:“多谢孔明先生。”
孔明扫一眼已复原的棋盘,道:“人道世事如棋,可惜棋非世事。中原虽好,非我安身立业之所也!”大袖一拂,推枰而起,“幼常,习祯乃刘琮老师,只怕刘琮已召了不少人去助阵,令兄棋恐危矣!你引王先生上山去罢。”又向我道:“书信一事,数日后我会遣人送至马府上。”微微一笑,长长一揖,携崔州平径自去了。
上山路上,我问道:“适才那位崔州平先生何以一见我,便知我从许昌来?”
马谡道:“其实断定先生来自许昌,乃是孔明所言。崔州平不过求证而已。”
我一呆:“崔先生本是北人,尚有可说。孔明先生如何测知?”
马谡道:“孔明幼年也是从北方迁来襄阳。不过……”脸上微红,道,“先生其实一点都不像北方人。大概孔明是从先生服饰、举止看出破绽的。”原来马哲和我一上山,孔明便料定我来自许都。马谡不服,认为我身形瘦弱,眉目清雅,必是江南人物。二人遂聊作一赌,请崔州平为中人。马谡让崔、孔二人故意不睬自己的二哥,就是为了把他气走,好细细盘问我。
我听罢,笑道:“孔明先生虽然猜对我来处,但我却的确是南方人。小时候到过北方,学得一口北方方言,竟然瞒过了诸位。”
马谡呆了呆,忽然大笑道:“好,好,原来我们都没赢。回头定要找孔明兄说个明白。”
二人边走边聊。我又夸奖孔明棋艺,与他人不同,道:“我阅棋甚多,却从未见过孔明先生此等弈法。古人说:高者在腹。诚不我欺也!”
马谡悻然道:“比之先生,只怕他仍然相差甚远吧?”
我摇头道:“棋有高下,那是因为他没有明师指点,又不肯专心学弈。但其才气之高,胸怀之阔,却是溢于纹枰,令人心折。”
马谡默然,半晌,叹道:“先生不愧是名家,果然识货。那孔明虽非望族子弟,但纵观庞、黄、蔡、蒯、习、马、杨诸名门少年,才堪与其相匹者,唯庞士元一人而已。其抱负才能,实是一言难尽。”
我看他一眼,道:“我听人说,马氏五常,人皆贤良。阁下年纪轻轻,口若悬河,见识独到,才亦不下孔明。”
马谡涨红了脸,先摇了摇手,忽然仰天嘻笑两声,道:“先生无须宽慰小子。谡何人也,岂敢与孔明比肩?但求他日能附骥尾而致千里,便心满意足了。”
我暗想:“此人口气轻狂,数语贬尽天下英雄。唯一提那诸葛亮,便诚惶诚恐,心悦诚服,看来那青年诸葛亮,已非寻常之人。”道:“如此人物,为何甘居林下?”
马谡哼了一声:“未遇明主,出之何益?”
我默然,心想:“你倒很了解他嘛!”
说话间,已至鹿门寺。只见寺前树阴下人头攒动,老远就听有人在喊:“季常,快认输吧!”“马先生,怎么还在想啊?”“白眉兄,这棋已经不行了,不如投降算了。”
马谡疾行过去,挤到前面,细看究竟。
我紧跟进去,举目一瞧,只见不远处二人端坐,一人三缕黑髯,面带微笑,正向四周人群点头示意。另一人相貌清奇,冥目内视,对身边事情似是毫不知晓,最异者他年纪不大,两道长眉却全成白色,比他雪白的皮肤还白。再看一眼棋枰,我心想:“那黑须鼠目的当是习祯了。他这棋毫无优势,那白眉马良为何这么久还不敢落子?哦,这周围的人想必都是刘琮二公子找来为习祯助威的,马良的心已经被他们搅乱了。”
扫一下棋枰,忽觉某处有异,定睛看去,细算了几步,暗暗吃了一惊。扯一下马谡,转身挤了出去。
马谡十分机灵,忙跟了出来,见无人注意,低声道:“吾兄势孤,先生何以教我?”
我道:“现下局中有一要处,我料以令兄和习祯棋力,都还未曾看出。眼下他们紧盯着左边,大概七着之内可以定形。七着一过,便该习祯行棋,那时双方均会发现那一胜负处。令兄棋就危险了。”
马谡急问详情,我附耳细细讲述,然后道:“令兄已是心神不定,必然难以算到此处。只怕非待习祯占据要津之后,才会恍然醒悟。”
马谡咬咬嘴唇,低低骂道:“刘琮这小家伙真是无耻,竟然驱动这许多无赖之徒为习祯捧场助战。想来他舅舅也跑不了出谋划策。”眼珠一转,有了主意,向我道:“先生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复又钻入人群,不一会儿竟挤至习、马二人身侧。他一把抓住马良胳膊,道:“四哥,适才四嫂着人来,要你赶快回去。”
马良霍然睁开眼,见是马谡,忙道:“五弟,家中有事么?”他本来一直从容镇定,这时却大见慌乱。
马谡看看左右,故意压底声音,偏偏众人却都能听到,他道:“四嫂说今日北风忽紧,只怕又将下雨,要你赶快回去加件衣服。”
马良紧张道:“她可知我在此……下棋?”声音已微微发颤。
马谡道:“只怕还不知。不过,四哥你知道四嫂的脾气,如果时间太久,只怕四嫂就会亲自来了。”
马良一下站了起来,向山下张望。但四周挤满了人,却哪里看得见外面?
众人见他这等模样,齐声大笑。习祯眼睛本小,这一笑更笑得一点都没有了。马良惧内,大家本有耳闻,想不到竟至如此。
习祯笑道:“季常夫妻情深,习某十分感动。如是季常急着回去,那也行,留下玉璧,季常走也无妨。”众人更是爆笑。
原来二人赌棋,习祯所下彩头是刘琮送他的一只金蛤蟆,乃高手匠人所制,活灵活现,十分珍贵。马良的赌注却是一块家传白玉璧,亦是价值不菲。习祯要他留璧走人,四下刘琮遣来众人自然要加意喝彩。
马良一张白脸忽然红了,他慢慢坐下,冷冷道:“习兄的金蛤,良心慕久矣!”拈起一子,打入棋枰。
习祯知道他心气已浮,暗暗欢喜,立刻落子相应,转眼已下六着。
马谡见弄巧成拙,不由大急,一把又抓住兄长肩膀,用力一捏,道:“北风甚急,四哥!”
马良瞪了他一眼,却见他目光诡异,嘴角向上微斜,心中一动。
他素知这个兄弟心眼玲珑剔透,断不会故意扰乱自己心神,道:“五弟你且回去,告诉你四嫂,多备酒菜,等我回来一醉。”
马谡道:“你可快点回来。”
马良道:“去吧,你四哥不会输的。”
马谡听出四哥恢复了平静,料他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这才放心退了出去,冲马哲挤挤眼,扯住我便要往山下走。
我见他脚步匆忙,似乎有些紧张,心想:“这小鬼人小鬼大,不知搞什么名堂?”又见马哲点一点头,似乎甚为赞成,便借机随马谡下了鹿门山。
一直行至山脚,马谡见左右无人,这才郑重向我道谢,邀我至马家一叙。
他能言善道,我想反正也要回去,便答应了。
中午,马良兄弟大摆盛宴,专门款待我。
席间宾欢主笑,马良一再劝酒。
我感到有些招架不住,偶然一瞥,见马良的夫人站在内室门口,忙道:“四夫人快来,季常将醉。”心想马良既然惧内,此招定然有效。
谁知往日约束甚严的马夫人柔声道:“难得高贤光临,多饮几杯也无妨。”
我苦笑一声,这不是自陷淤泥么?一推酒鼎,坚辞不肯再饮。
马谡劝住兄长,道:“小弟回来得早,不知四哥如何赢那习祯?”
马良甚是得意,放下酒鼎道:“那习祯平日狗仗人势,好不跋扈。嘿嘿,你没见那一瞬间他的表情……哈哈,不可说,不可说呀!嗯,五弟,你棋技进步好快,居然看到了那步棋。”
马谡一笑,道:“小弟何功?那是王先生指点。”
马良一愣,道:“难怪,却是飞兄法眼。”拱手为敬。
我逊谢几句,随口问马谡何故匆匆下山?
马谡道:“当时我忽然想起,蔡氏和我马家一向不和,此次赌棋,刘琮的舅舅蔡瑁必定有份参与。他手握大权,心胸十分狭隘,虽不敢对我兄弟如何,但他若是知道先生暗助家兄,定会对先生不利。那山上十九是他耳目,我怕先生被人认出,所以不得不如此。”
我心中感慨:“这童子,难怪日后孔明喜欢,真是聪明。小小年纪,忒也精灵。”
酒席宴罢,我和桓嘉起身告辞。马良要将那金蛤、玉璧送给我。我坚辞不要。马良道:“如不是先生,这二物早已归了习祯。既然已非马良所有,先生留作纪念,正是合适。”再三相赠,其意甚诚。
不得已,我受了一件,把金蛤收了,那玉璧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要。
马良无奈,只得作罢。
正在此时,忽然下人来报,说道:“外面有一童子,说要见王先生。”
我一愣,童子?
马哲道:“请他进来吧。”
那下人应了一声,不一会领进个童子来。
我见了这童子,心中一动。
那童子低头道:“小的是诸葛家中书童,奉主人之命来把书信交给王先生。”
马谡道:“啊,原来是孔明的信啊!怎么我没见过你?”
那童子抬起头,看他一眼,道:“小的刚到主人家不久,所以少爷没见过我。”
马谡哦了一声。
我这回看真切了,这童子的确是阿西。
我也不说破,任他自说自话。
阿西取出书信,道:“家主人有几句话,嘱我单独告知王先生。”
马哲、马良兄弟立刻道:“飞兄,我们暂时告退片刻。”
他二人把马谡一起给拉了出去,闲杂人员也全都退下。
回过头来,我低声问道:“你怎么会从诸葛家来?”
阿西道:“小的前日奉军师之命给诸葛亮先生送信,顺便在他家呆了两天。今日听诸葛先生回家提起主人模样,心中想念,便私下而来,见见主人。”
我点点头,心下颇感愉悦,没想到这孩子还这么念着我。
“阿西,你在襄阳,可过得习惯?”
阿西道:“多谢主人关怀。阿西在襄阳,负责南到江陵、武陵,北至新野、宛城的联络,有伊先生、董大人照应着,一切安好。”
他一提武陵,我忽然想起他那位好兄弟阿昌来,微微皱下眉。
“主人似乎有心事,阿西可有能效劳之处?”
我左手抬起,轻轻揉了揉眼睛:“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襄阳见的那武陵帮的司马芝和冯千均么?”
“是,阿西记得。当时阿西随主人与军师同行,来到襄阳的第二天晚上。”
“嗯,……”秘密联络机关现在是徐庶该管,我本来想问问他现在武陵那边的情况如何了,话到嘴边,却忽然停住。
阿西看看我,忽然笑了一笑。
他笑容如此奇怪,简直是……诡异。
我心头一凛,想起徐庶当日的话来——这孩子虽然小,可是来路不明,心思很杂,飞兄以后对他要注意些。
阿西道:“主人可是想念阿昌了?”
我心里忍不住惊讶于他的敏锐感觉。
阿西道:“小人正要向主人禀报此事。据小人所知,阿昌和冯喜在武陵帮并未受到恶意待遇,只是因为一些意外,所以他暂时无法返回长沙。”
我心中一震,道:“你怎么知道?为何不报与军师知道?”
阿西道:“小人负责这周围一带的情报搜集,自然要了解附近的各类异常状况。阿昌的事其实小人早在半月前就已得悉,只是一直没有准确的消息传来,因此拖到现在才赶来向主人禀报。”
“那么你现在已经确定了?”
阿西得意道:“小人已经完全确定。”
我冷冷盯着他,这臭小子,居然敢这么自作主张,私按消息不报。元直果然先见,这小子心中另有打算。
“你做得很好!等寻回阿昌,我会和军师说,重重赏你。”
阿西道:“谢主人,另外,还有一件事……”他脸上忽然又现出一丝诡异的神色,两眼溜溜乱转,似乎突然感到紧张。
我心念一凛,决定先发制人,趁他抬起头来,我双目神光暴射,直刺他双目,开始对他施加深入心底的压力。
这是我催眠之道进步后衍生出来的妙术。
阿西身躯一颤,话声顿时断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后仰倒。
我毫不放松,逐步加强精神的控制。相应的,内气略微收了两成,以免他支持不住,被一下击得崩溃,那就不好玩了。
阿西的身体慢慢又竖立起来,他脸色发白,两眼直勾勾盯着我,眼中现出哀求之色,叫:“主人,不要……”
我心里暗暗诧异,这小子不是不会武功么?他怎么能抵挡我新创的摄魂之术?
心里那个不爽简直到家了,自从我开始研究这门技艺以来,进程就从来没有顺利过。
“阿西,听我的话,回答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西两眼无法离开我的眼睛,他脸容不断扭曲着,似乎在克服着我语言中的诱惑力,但他的嘴巴,却不由自主道:“小人是……是……皇甫……世家……的……‘搜籍使者’。”
“搜籍使者?那是什么?”
“主人……搜籍使者,不要啊……就是为家族……搜集别家别派的……不要……独门秘艺……主人……”阿西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两只已经变得很呆滞的眼睛拼命左右转动着,竭力躲避着我搜捕的锐芒。
“哦,那你跟着甘宁,要搜集什么绝艺?”阿西的几声主人叫得我心中发软,但一想到他是别家的间谍,心中就不由怒火难压:“你这么为几家做事,哪里是把我当主公对待了?”
“甘大爷……家传的阵道、武功、箭法,家主都……都很感兴趣,特别……特别是……阵法。”
“得手了么?”
“还……没有,甘大爷不信任我。”
“难怪你会要求我带你走,你想从我这里学什么?”我冷冷逼视着他,说完之后,心里已然想到:“他恐怕不是想学我的什么东西,是想偷学徐庶的阵法之术。”
“不,不是,主人……取出天子密诏之后,……阿西……就……就想跟随主人了。”
“为什么?”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主人……气度极大,令小人心折。阿西不想再给人当奴隶,阿西想跟随主人建功立业。”
阿西的眼睛终于成功地避开了我的控制,说话流利起来。
我暗暗吃惊,虽然我是惊讶之下放松了控制,但他这门反精神控制的方法也很不错,非常实用。
我知道自己也无心再搜他的魂儿,毕竟我还是非常欣赏他的,索性收了内气,问道:“好吧,那我就跟你好好谈谈。”
阿西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两只眼睛又灵活起来,他看我一眼,恭身答道:“是,主人。其实小人早想和主人说明,只是怕事机不密,泄露了出去,让皇甫家发觉小人的心思,小人可就死定了。”
我微微皱眉:“皇甫世家有几个像你这样的搜籍使者?”
阿西道:“共有四人,我们从家族中出来之后,以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为名。”
“哦,就四个?那你们在家族中的地位,应该不低吧?”
阿西道:“是啊,虽然我们年龄都比较小,但大都机智能言,各门各类的知识也都知道一些,家族中除了春夏秋冬四大门主之外,就要数到我们四大使者了。”
我道:“像你这样的人才,培养起来也是很不容易的。”
阿西干笑了一下,道:“多谢主人夸奖。”
我冷笑一声,道:“你既然在皇甫家族中居于如此地位,却为什么仍想叛变而去呢?”
阿西脸现惭容,急忙解释道:“主人你没做过搜籍使者,不知道我们的艰难。我们要偷盗索求的,并非普通之物,而是各家各派的绝密之技,一旦被发现,必然死得其惨无比。上一代的四位搜籍使者,有三人都是被秘籍的主人发现而被残忍处死,尸骨无存,连一根头发都找不回来。我们身在异乡,吃苦受难也还罢了,最吃不消的是日日夜夜都得担惊受怕,过的都不是人过的生活啊!”
我理解地点点头,干间谍这一行当然是这样了。
阿西道:“小人一家三代都在皇甫家做奴隶,前代家主因与吴郡顾氏争夺清江船行,被对方派高手半路截杀,我祖父是负责保护家主的伺奴长,在护主的打斗中被杀;父亲长于筹算,因为祖父的功劳,得以在皇甫家中做三管家,他不该卷入家主之争,结果扶错了主子,最后被迫投河而死。那时小人刚出生,母亲什么都不敢跟别人说,只敢说是病死的,一直等小人长到十一岁担任了搜籍使者,她老人家病得奄奄一息不行的时候,才偷偷告诉了我。小人不敢在家族里久呆,怕被现任家主记起往事,借故害我,一直在寻找脱身的机会,后来我私下求冬四门主设法,让小人接受了到甘家搜籍的任务,才出来跟了甘大爷。”
我哦了一声,道:“这么说,其实你与皇甫家是有仇有恨,无恩无惠。”
阿西恨恨道:“主人说的是。”
我道:“嗯,那你本姓什么?”
阿西道:“小人本姓贾,复名连诚。”
我知道古人以复名为贱,听他名字,倒也不以为异,道:“贾连……算了,我还是习惯叫你阿西好了。阿西啊,那么你是决定以后都要忠心耿耿地跟随我么?”
阿西双膝一弯,跪倒在地,磕头道:“主人,阿西早就决心效忠主人了,自从跟随主人以来,小人做事非常勤勉,没把军中一丝重要消息透露给皇甫家。上次陈江越和皇甫夏的船队遭袭,家主特意发来密信斥责小人,若非主人后来释放了皇甫夏,小人差点就被他们招回。小人知道,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家主会起杀害之念,所以这次得知主人到达襄阳附近,急忙赶来叩见,顺便把小人的这一隐衷向主人禀报。”
我心想:“原来他忽然紧张,是想告诉我他的家世,我倒误会他了。”
“你这门抵抗我摄魂术的法子很不错啊!”
阿西苦笑一声:“皇甫家一直训练这种搜籍使者,对使者暴露之后可能的遭遇早已有备,严酷刑法倒也不惧,就怕被人以搜神摄魄之术追出家族底细,所以每个搜籍使者出发前都要受到严格的精神训练。可是主人的手段太强,小人实在抵挡不住。”
“好了,现在你告诉我,阿昌的情况到底如何?”
阿西点点头,道:“阿昌在武陵帮中,受了些轻伤,所以暂时不便返回。”
我惊道:“阿昌受伤了?”
阿西道:“是,沙帮主和司马军师都非常过意不去,所以也没好意思报与主人知道。”
我心中怒起:“啊,你们这帮蛮子,怎么能这么干事?”
这时,门外忽然有人道:“飞帅,马哲有急事,可否告进?”
我一怔,忙道:“仲常么?请进来说话。”
阿西知机道:“王先生,您若没有其他问话,小的先告退了。”慢慢退后,向门外退去。
房门一开,马哲推门进来,一把抓住他胳膊:“哎,此事与你有关,你可不能走。”
阿西脸色一变。对方的一只手爪,如同铁箍铜袖一般,自己被他抓住,一点都不能动。
马哲哈哈一笑,却已松开了手,对我道:“飞帅请勿怪,小弟并非有意偷听,实在是这小兄弟声音太响。”
我道:“仲常何出此言?现在大家都是一条心,我也没有什么要隐瞒你的。”
马哲道:“啊,多谢飞帅。其实阿昌兄弟之事,小弟倒略知晓一二。”
我疑道:“你知道?”
马哲道:“阿昌兄弟武艺颇为奇异,偶然一露,武陵帮的冯千钧见猎心喜,二人比试指力,阿昌左手手腕骨折。是不是,阿西兄弟?”
阿西毫不理会,只是静静看着我,声色丝毫不动。
不过他眼睛里想给我看的意思我看得明白——确实如此。
“仲常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哈,飞帅不必疑虑,其实很简单,那冯千钧乃是小弟的本门师兄。”
原来如此。
马哲道:“后面的情况阿西兄弟可能就不太清楚了,他二人不打不相识,比试之后反而成为好友,阿昌养伤期间,他们常常互相切磋。据我师兄说,阿昌武学的天赋真是罕有,他的绝学‘鸣琴指’,就这么几个月,已经被阿昌学全了。”
我哦了一声,心里绷了好几个月的一根弦忽然松开,笑道:“那么仲常欲推荐给我的,莫不就是武陵帮的……”
“正是黑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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