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墨。
车前没有点灯笼,林云嫣透过帘子看出去,只能看到边上参辰的轮廓。
再往边上去,是与墨色叠在一块的树影。
马车靠着山道里侧,而外侧的崖壁很难用眼睛分辨出来。
林云嫣想,他们是如此,上头下来的马车亦是如此。
为了行驶平安,必定也会靠着里侧。
林云嫣低声交代参辰:“除了马车,还有其他动静吗?”
参辰耳力好,分辨得清,他又仔细听了下,道:“只一辆马车,没有别的了。”
林云嫣应了声“好”,又道:“拦下来。”
参辰问:“真是李渡吗?”
参辰的夜视不错,那辆马车一出现在视野之中、他就看到了轮廓。
若是不相干的行人赶路,定会点火把灯笼。
牛伯就站在山道上,见有人滚下来,拿竿子拦了拦。
更别提车厢里浑然不知的人了。
哪怕摔懵了,他也断不会认错宁安郡主这张脸!
只是、只是郡主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公公张了张嘴,想大叫提醒主子,可他努力着都发不出声音来。
反倒是提着他领子的牛伯,在林云嫣确认了身份之后,二话不说把叶公公提坐起来,一手刀劈向后脖颈。
“郡主!”他提醒道。
“八九不离十。”林云嫣道。
参辰却仗着身手出众,偏过身子绕到车厢侧面,手中拿着的几根长长的树枝插入车轮里,卡着轮子无法顺利转动,车厢大摇大晃地停了下来。
前头,参辰正与那车把式交手。
叶公公摔下车滚远了,里头的刘迅和李渡也没讨着好。
宁安郡主!
不敢打弯、怕跌下山去,也不敢撞人、只吁吁大叫。
林云嫣的长睫颤了颤。
拦住后,他凑到近前去看。
虽是狼狈,她也认出了此人身份:“叶公公。”
从声音判断,那马车行得不算快,应当也是顾忌着天黑,不敢彻底跑起来。
但毕竟是下坡路,若不提前拦截,万一冲撞到郡主的马车,可就不妙了。
刘迅摔出了车厢,慌乱间伸手拖住了车架杆子才没有滚出去,李渡被刘迅拦了拦,撞作一团,也算是稳住了。
不多时,马蹄与车轮滚动声越来越清晰,视线里却没有一丁半点的光亮,参辰悬着的心落了一大半。
叶公公起先还叫了两声痛,等滚得眼冒金星了,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厢车把式似乎并未发现此处站了一人,依旧小心翼翼架马前行,等他看到人影时,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
叶公公当即失去了意识。
牛伯才把人拖了一半,就见不远处有踉跄人影。
额头破了,血流下来污了眼,看东西都朦朦的又带着红。
眼下,还是要去看看其他人。
黑暗里本就只能看个大概,这人又滚得鼻青脸肿,着实看不清楚。
此番动静突如其来,饶是车把式有准备,也前扑着摔下车架,倒在路旁。
参辰应了,迅速沿着山道、往上坡行了百步。
马儿被勒住,抬起两只前蹄,险些刹不住。
他示意林云嫣当心些,就要把叶公公提去靠山那一侧,反正这人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要杀要砍也是之后的事。
林云嫣举着过来,照亮了这人的脸。
快要四更了,估摸着差不多是子正三刻,寻常人这时候哪里会驱马车下山?
再者,李渡若如苏议说的,近些时日一直咳嗽未愈,他定是马车出行。
即便一时没有看清四处状况,李渡也晓得状况不妙。
她来是赌运气的,若是没有堵到李渡,只能说运气差了些。
唰的一声。
坐在最靠外的人摔出了车厢,大叫着沿着山道往下滚了好几圈,还好没有直接滚下崖去。
火折子亮了。
林云嫣也看到了。
他本能地看向了唯一的亮着的火折子,透过这点光、看到了举着火折子的人。
牛伯没有正儿八经练过身手,仅有的能耐就是劈手刀,再也做不了其他了。
他被人堵上了。
顾不上痛,李渡扶着车架站稳,看向黑暗中的人:“你是”
参辰勾了勾唇。
当真拦住了李渡!
同时,他也认出来了,坐在地上的那人正是刘迅。
刘迅摔得够呛,见对方只有一人,倒也壮着胆子看去。
“参、参辰?”他惊叫起来,“你是参辰!”
刘迅立刻就慌了。
今日本是李渡安排的局,哪怕半道出了差池,刘迅怕归怕,却也没有穷途末路的感觉。
李渡还在,他刘迅怕甚?!
从车上摔下来,他也只是懵愣,别的情绪都没有续上,直到看清楚拦车之人的这一刻,惊恐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刘迅与参辰打过的交道不多,但在他眼中,参辰就是徐简。
他恨徐简,亦怕徐简。
徐简心狠手辣,狼心狗肺!
但凡有那么丁点良心,能让亲弟弟流放,能让亲生父亲一身功名皆毁?
落在徐简手里,他完蛋了!
即便,刘迅听说了徐简带兵去了裕门关,此时此刻,他还是觉得,参辰在这里、那徐简就在这里。
刘迅一叫,李渡也认出来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好好的局,又被搅了。
局能毁,他却决不能被抓,此处只有参辰一人,他们人数占优。
李渡喊了一声“走”,全然不顾身体刚那下磕碰的痛,咬着牙沿着山道往下跑。
刘迅见状,手忙脚乱跟上去,踉踉跄跄。
参辰自不会让他们走脱,偏那车把式亦是习武之人,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身体上的疼痛让车把式红了眼,舞着马鞭,冲动着要与参辰同归于尽。
只单打独斗,参辰赢他并不困难,只是要分心逃跑的李渡和刘迅,怕他们下去后伤着林云嫣与牛伯。
两者原本隔得就不远,几个回合下,便已经看到了彼此。
尤其是林云嫣这一侧,在看到动静时,当即吹灭了火折子。
她不可能举着光照当活靶子。
可就算只是一瞬,李渡和刘迅已经看到了她。
两人具是愣了一下。
参辰出现在这里,是意外,也不算完全意外,毕竟是徐简的亲随、功夫了得。
可宁安为何会在这里?
一个小丫头片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宁安任性妄为,参辰怎么可能会答应让她跟着来?
刘迅满脑子都是“为什么”,脚下失了度,左脚拌右脚,摔了一个狗啃泥。
李渡哪里会管他,依旧往前跑。
刘迅咬着牙想爬起来,忽然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可惜,太快了,快到他没有抓住,只愣愣地看着黑暗里模糊不清的影子。
虽抓不住,却是本能地觉得危险,性命之忧,让他不敢再爬起来,巴不得能缩到地里去。
参辰没有去管慌乱得手足无措的刘迅,用长剑缠住马鞭,狠厉一抽。
武器脱手,车把式又去抽胸前匕首,参辰抬起一脚踢过去。
没有收着劲道,为的就是速战速决,他不能让李渡威胁到郡主。
势大力沉的一脚,许是直接伤了脏器,车把式一口血喷出来,再无力纠缠参辰。
夜风呼啸,吹得树林摇晃。
九月下旬的山风满是寒意,迎面灌入口鼻,李渡几乎又要捂着嘴咳嗽。
他勉强忍住了,心里谋划着脱身的办法。
苏议去了吉安镇方向,王节回庄子去了,无论是谁都远水救不了近火。
只靠两条腿,他不可能跑得过参辰。
唯一能用的就是马匹。
他们的马车落在了身后,前头是宁安的马车。
把车架子从马身上卸下来需要时间,他得抓住宁安,以宁安为人质、让车夫卸车。
李渡的思路很清晰。
先前他看到了宁安的位置,即便挪动过几步、大体上也差不多,等离得近了、再看清楚些,必须一击必中
李渡不知道的是,林云嫣也是这么想的。
她站在山道上,一步都没有动。
看着疾步跑过来的人影越来越近,她脑海里的各种画面也越来越清晰。
曾经,牛伯驾车在这山道上疾驰。
曾经,她和徐简为了摆脱追兵想尽了各种办法。
曾经,他们比现在的李渡更狼狈!
她想到了那间院子,坍塌下来的屋顶,滚滚的浓烟,炙热的火焰
她听见了阵阵的蝉鸣。
李渡已经近在眼前了,与林云嫣不过四臂之远。
势在必得!
伸出手掌,李渡抓向林云嫣的脖颈。
林云嫣倏地抬起了右手,袖口直直对着李渡。
咻——
空气被什么东西划破了。
李渡没有反应过来,只晓得有什么东西扎了他,力道极大,震得他控制不住身形、向后倒去。
下意识地,他收回了手掌,探向咽喉。
很凉,那东西很凉。
很烫,他的血滚烫。
李渡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的林云嫣。
没有徐简在旁,甚至也不是参辰动手,宁安这样的小丫头片子为什么能
李渡倒在了地上,看着黑沉沉的天,暗了、更暗了。
他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
大业未成,竟、竟然死在
李渡一动不动,也再不可能动弹了。
林云嫣放下了胳膊,面无表情看着,而后抬起眼帘、看向刘迅的方向。
刘迅已经傻了。
发生了什么?
他只看到李渡扑向林云嫣,结果压根没有碰着,李渡就倒下了。
这到底是
林云嫣这样的弱女子,为何
“啊!”刘迅抱着头大叫一声。
先前没有抓住的念头,这一次再清明不过了。
他想起了法安寺,想起了知客僧与香客们的话,想起了那条长长的山道,想起了曾经被他否决过的可能性。
“是你!”刘迅惊恐万分地看着林云嫣,大喊道,“杀了耿保元的是你!”
林云嫣哼笑了声,走向刘迅:“是我又如何?”
“我”刘迅语塞,说不下去。
报官?告诉殿下?
他现在这个处境,真是异想天开!
“我肯定不说出去。”刘迅认怂了。
林云嫣连李渡都敢杀!
李渡是谋逆不假,但按理这等身份、抓回去交给圣上才是正途,林云嫣却一箭封喉。
她明明可以直接射向李渡的腿或者胳膊、将人生擒的。
“我不说耿保元,我也不会说李渡怎么死的,”刘迅哭着求饶,“你放过我吧,嫂子,你看在母亲的份上放过我吧!我滚回曲州去,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林云嫣抿了抿唇:“嫂子?你配这么叫吗?母亲?你也就是落难时会想起母亲来!”
刘迅还想说什么,林云嫣与参辰道:“断了他的右腿!”
参辰面不改色,不问缘由,郡主怎么吩咐就怎么做。
长剑刺向刘迅的右腿,鲜血喷涌,他痛得嚎叫。
林云嫣一瞬不瞬看着刘迅,双眼含泪。
“有些事是注定会发生的。”她低声呢喃着徐简说过的话。
那是徐简一次次努力得到的答案。
他避开了西凉人的长刀,征伐数年,却还是伤了腿。
徐夫人曾与林云嫣说过她的噩梦,梦里,她都疯了。
拿着剪子刺刘靖;满头白发被徐简护着奔逃;抱着双亲牌位倒在祠堂里痛哭
林云嫣都记下了。
徐夫人说,徐简背着她一路逃,被团团包围下、徐简腿上挨了一刀,她看到艳红的鲜血,也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刘迅。
她的小儿子就那么看着,没有帮她,也没有帮徐简。
那是梦,又不是梦。
是林云嫣不曾走过的时光,却是徐简真切努力过的曾经。
林云嫣咬住了唇,泪珠顺着脸庞滑下来,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倒在胡同里的人可以从陈东家变成李元发,那么,断腿的人又为什么只能是徐简、而不能是刘迅呢?
本以为今生再不会遇见刘迅此人,看在徐夫人份上,圣上判决后他们都没有赶尽杀绝。
可刘迅又回来了,与李渡在一辆马车上,看着林云嫣手刃李渡。
那么,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血债也血偿!
“不留活口。”林云嫣道。
参辰应下。
刘迅还在抱着右腿哀叫,听到林云嫣下令,顿时傻眼了。
林云嫣已经伤了他的腿,竟然还要他的命?!
“毒妇!”他大叫道,“你”
参辰两步上前,捂住了刘迅的嘴。
很快,林云嫣身后再无动静。
她看了眼天色,与牛伯道:“我们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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