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所在的小亭,帷幔是掀开的。
虽然它本就薄可透光,看得到其中朦胧景致,由于陆游和唐婉曾经的敏感关系,这帷幔自然还是挑开的好。
唐婉一进去,就有许多人的目光集中在了小亭处。
显然,陆游和唐婉的故事,他们都清楚。
而这,这也尤其地证明了当初的陆游太过自我了,他题下那首词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它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它会伤害到多少人,而是一味地沉浸在自我的表达中以及赎罪般的表白中。
但,这一次不会了。
当唐婉款款走进小亭的时候,陆游脑海中还在回响着杨沅说过的话。
“既然如此,请务观兄一定要成全她如今的安宁与幸福。”
“不要表达你廉价的深情,那只能感动自己!于别人,却可能一字一句都是刺向她心头的刀!”
“务观,好久不见。”
“蕙仙,你也在此?德父兄呢?”
唐婉强抑着复杂的情感,微笑道:“他公务繁忙,刚刚才到沈园,便又有事离开了。”
有了杨沅之前的提醒,陆游却是马上想到,恐怕赵士程就是为了成全妻子的心愿,又不想置身当场的尴尬,这才借故离开。
相对于赵士程的体贴与温柔,唐婉若是有一丝考虑到丈夫的情绪,考虑到自己儿女的体面,就应该和他一起走。
可她不但留下了,甚而还举杯过来,要和自己攀谈。哪怕四下里正有许多人侧目窥视,流言必将四起。
如果我是赵士程
一念及此,陆游马上发觉了不妥。他感动于唐婉对自己的旧情难忘,但是纠缠不清,真的只会伤害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于是神色便故意淡了一些。
陆游叹息道:“多年来各自蹉跎,我与德父兄也是很久未见了。”
唐婉心中顿生怨恚,我与你何尝不是多年未见,而今重逢,你却只管感叹与赵士程多年不见么?
陆游忽又问道:“我听说,你如今已有一子一女,恭喜了。”
旧情人再相逢,先是问她的丈夫,再是谈她的子女,唐婉心中一丝旖旎顿如风卷去。
她淡淡地道:“是,虽不及务观你连生三子,不过,儿女双全,妾身也知足了。”
杨沅与楚念秋谈论着诸多的细节,杨沅愿意供应足够多的货物,并且愿意以极低廉的价格供给。
当然,表面上,他的交易对象是楚念秋。
楚源是不会直接跟他做生意的,甚至楚念秋和楚源之间,也没有明确的交易交系,内中曲折,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而杨沅让利这么多,换取的便是他要成为楚源的唯一供应商。
楚念秋笑道:“此事容易,我答应了。油盐蔬菜之类的供应,我便是给伱,你也不方便交易。
不过,被服军衣、大宗的粮米,只要你价钱公道,我也可以交给你做。”
杨沅欣然道:“这些生意,我们也是做的。原本我家是跑船,大宗的利润,都给别人做了嫁衣。
现如今定居临安,正要大展拳脚,为了拓展客源,便多让些利给楚兄也没什么,有钱大家赚嘛。”
楚念秋欣然道:“二少如此胸襟,王家不愁崛起了。”
杨沅道:“不过,我得确定,楚兄你是把供给独家交给我王家才成。
要不然我让利如此之多,依旧是在山阴这边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人取代、被人抛弃,那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楚念秋大笑:“我楚念秋身为团行行首,说话自是算数的。二少你竟如此谨慎?
罢了,明日我便带你去一趟都监府,军需簿册,你可当面验看仔细,我不会诳你的。”
“如此最好!”
杨沅笑吟吟地道:“楚兄莫怪小弟谨慎,家父严厉,家中更有长兄
我能争取这个独挡一面的机会不容易,若是有点什么闪失,以后小弟怕是没有机会做些事情了。”
楚念秋笑道:“理解,理解,二少也是不容易。你住‘栖间堂’,明日申时四刻,我去接你,同往都监府,如何?”
杨沅道:“哎呀,不巧的很,明天下午,小弟已经定好了去处,上午巳时如何?”
楚念秋爽快地道:“成,那便巳时相见。”
上午去,艾曼纽贝儿回来便有足够多的时间回溯数据,寻找问题。
如果下午去,再被留顿饭,等回来可就没多少时间了。
见楚念秋爽快答应,杨沅便笑吟吟道:“小弟以茶代酒,敬楚兄一杯。”
楚念秋笑道:“此间有酒,何须以茶相代。”
他斟了两杯酒,递给杨沅一杯:“来,共饮之!”
这时,陆游忽然走了进来。
怨偶重逢,是一种很微妙的状态。
一旦处处合意,三言两语,便是旧情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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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是一点点的话不投机,便打碎了回忆幻想中经营的柔情,顿觉索然无味。
在杨沅先有提示之下,陆游和唐婉显然是进入了第二种状态。
唐婉告辞离开时,心中念念的旖旎与浪漫全然不再,她就仿佛从多年来为自己编织的一场幻梦中突然清醒了过来。
她敬的那杯酒,陆游终是没有喝。
看着唐婉离去,再不回头,陆游心中不免怅然。
杨沅看着默默走进来,一把抢过自己酒杯,将酒一饮而尽的陆游,微笑道:“想醉啊,我们陪你?”
杨沅向楚念秋递个眼色,然后抓过酒壶,先为陆游斟满,自己又斟了一杯。
三杯酒便碰到了一起。
赵士程脚步沉重地踱出沈园,回到自己车上,坐到车上,默然不语。
他的一颗心早就沉迷在唐婉身上,甚而丧失了自我。
当他借口有公务要办,需要离开一会儿的时候,他不信以婉儿的聪慧会不明白他只是寻找一个借口。
他是多么希望婉儿能陪他一起走。
相伴七年,顶住诸多压力,无怨无悔地爱着她,又共同孕育了一子一女,终究还是不能让她把一颗心放在我的身上么?
一路走去,他的心情愈发悲凉,但他却只能故作洒脱
唐婉是他顶着无数人的反对,八抬大轿娶回家的,他若流露出失落悲伤之色,只能更叫人耻笑。
“大王,大王”
一名王府侍卫从沈园里赶出来,到了赵士程车前。
他带着些兴奋地,把陆游与唐婉重逢的情况,对赵士程急急说了一遍。
显然,永嘉郡王和唐婉、陆游之间的事情,整個山阴无人不知,郡王府上下也是清楚的。
所以,一俟发现情形对大王有利,这侍卫抱着讨好的心思,便赶回来汇报了。
赵士程听了又惊又喜:“务观连她的酒都没喝?好,好,务观真是”
忽然,赵士程神色一正,又为妻子不平起来:“明明是务观对不起她,如今还这般绝情”
那侍卫道:“大王怕是误会陆家公子了,陆家公子如此冷漠,只怕是听了那龙山王家二公子的警示。”
那侍卫就把他从沈溪与艾曼纽贝儿还有香璇小娘子三人的交谈时,他偷听来的话,源源本本告诉了赵士程。
赵士程听了大为感动:“好!说的太好了!”
一时间赵士程对杨沅大生知己之感。
他能强忍别人异样的眼光,满怀羞愧苦恼地默默离开,给他们制造相见的机会,不就是因为他一切都是从婉儿的角度考虑么?
只要婉儿开心,那就一切都好,自己受些委屈也没什么。
这个龙山王家的二公子一番话,正说进他的心窝子里。
“这位王家二公子,也是个多情种子啊!”
赵士程感动地想:“说不定,他也有一个深爱的女人。他也如我一般,哪怕那女人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男人
哪怕他对那女人千般地好,那女人想去见她喜欢的男人时,他也依旧默默地成全,就如我一般。
二郎懂我!吾道不孤!此人,当为吾平生第一知己也!”
陆游醉的很快,一个人想醉的时候,酒喝在口中便成了水,很快他就酩酊大醉了。
不过,杨沅却很高兴,陆游不必再留下那首“杀人词”,大醉一场又如何?
他和沈溪把陆游扶上陆家的车子,正好楚行首也要回家,与陆游同途,便由他护送,两辆马车,相继而去。
杨沅今日赴沈园之会想做的基本都已做到了,只有想见乔贞的想法没有达成,那位转运副使根本没来。
杨沅便对沈溪拱手道:“沈园之美,名不虚传。今已兴尽,小弟也要告辞了。”
“二郎且慢走!”
沈溪终于等到了机会,便一把拉住杨沅,笑吟吟地道:“二郎,为兄与你一见如故。
今欲效白居易、元稹故事,和你互通友好,不知二郎你意下如何啊?”
杨沅听得一愣,你要说话就好好说话,拽什么文呐!
效白居易和元稹故事,白居易和元稹之间有什么故事?
见杨沅一脸茫然,沈溪便挤眉弄眼地道:“休遣玲珑唱我词,我词都是寄君诗。却向江边整回棹,月落潮平是去时。嘿嘿嘿,现在懂了?”
杨沅迟疑地道:“沈兄的意思是咱们拜个把子?”
沈溪翻了个白眼儿,本想说的斯文一点,没想到这位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竟然不知道这个典故,果然是暴发户,没底蕴。
沈溪便咳嗽一声,正色道:“为兄的意思是,用我这爱妾香璇,和二郎交换贝儿,不知二郎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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