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然有乾纲独断的权利。
但是除了开国之君,除了在皇权高度集中的时代,皇帝通常都不会贸然使用这种权力。
就如吏部对于新科状元杨沅的安排,晋王不同意,官家也不满意,但是官家不能轻易动用他乾纲独断的特权。
又不是关乎降或是战的国之大事,那时候已然是生死存亡之际,如果朝臣意见不能统一,不可能就这么拖延下去,君主就得擅专了。
可平时若是轻率动用这种特权,只会让臣子们看轻了你。
他们会认为,官家这是失去了对朝廷的控制,不得臣下之心,只能利用皇帝的特权来强行推动他的意志。
这就是为了一个新科状元的任命去留,扯皮这么久还没有结果,赵瑗没有强行推动的原因。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
官家朝会开罢,马上就召开了“御前会议”,众宰执、众部堂一体参加。
然后,对于台谏改制的决议,就有超过半数的人表示了同意。
沈该、魏良臣、汤思退等人则沉默不语,尚未表态。
汤思退思索片刻,突然道:“臣附议。”
沈该和魏良臣有些诧异地看了眼汤思退。
汤思退目不斜视,对二人低声道:“万俟相公已经回府待参了。”
沈该和魏良臣听了略一思索,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己这一方少了个万俟卨,这次御前会议就不可能占据上风了。
明知不可为,那就不必非要和官家闹出决裂之势,那是两败俱伤。
况且,万俟卨眼看是坐不住这宰相之位了。
那么,沈该要不要更进一步成为首相?
既然官家不想重演秦桧的独相一幕,那就会再酌升一人为相。
这个人选谁属?
如果和官家闹僵了,只怕这個人选也不会理想。
想到这里,迟迟没有表态的沈该和魏良臣也颔首道:“老臣附议。”
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走的吏、户、刑三部大佬,一见三位宰执都点了头,忙也应声附和起来。
记注官笔下,对于绍兴二十五年的这次御前会议,记录的便是全票通过的台谏改制决议了。
“好啦,还有一件小事,趁这机会,朕与众卿也说说。”
赵瑗见台谏改制顺利通过,便端起茶,满面春风地向众大臣示意了一下。
这种小范围的御前会议,不比朝会那般庄重,大臣们是有座位的。
再要不给座位,沈该、魏良臣还有六部中年纪比较大的几位,可是真要撑不住了。
赵瑗呷了一口茶,方道:“那就是关于新科状元杨沅的任命安排。”
赵瑗皱了皱眉,不悦地道:“状元的任命不能确定,如何颁布其他人的任命?一百五十七位新科进士,可都在等着朝廷的委任呢,这件事,不宜再拖了。”
昏昏欲睡的鹅王突然精神起来,把脖子一梗,道:“臣以为,新科进士一甲一名,去秘书省完全可以的嘛,也显得朝廷看重人才。
如果直任校书郎,各位大臣觉得轻率,那么就先做一任秘书省正字也是可以的。过个一年半载,见他行事稳妥、并无差错,再晋升校书郎就是。”
自觉已经让了一大步的鹅王说罢,便沾沾自喜地看向众宰执和部堂官。
沈该的目光晦暗了一下。
在他看来,秦桧是为了个人利益而主和,杨沅是为了个人利益而主战。
两者比较起来,这大忠实奸的杨沅,危害恐怕比秦桧还要大,一个不慎就要生灵涂炭。
秘书省在元丰改制以前,相当于国家图书馆和国家档案馆。
在这个地方为官清贵,易于升迁,不过至少在其任内,不太有机会干涉朝政。
这种情况下,让杨沅去了也就去了,慢慢再找机会,把这个蛊惑君王的佞臣调离临安就是。
可元丰改制以后,秘书省又有了皇帝办公室的职能,那就绝对不能让杨沅去了。
有这小贼投天子所好,天天谗言媚上,那还得了?
所以,沈该把头缓缓一摇,语气坚定地道:“臣以为,建康府通判一职,位高权重。况且如今建康府肃清秦桧余党,正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去主持大局。杨沅最为合适。”
杨存中马上质问道:“第一甲第一名留京为官,此为惯例。杨沅如果去建康府,可以。此例是不是就要从此改掉?”
杨存中冷笑道:“如果从今以后,所有的新科状元全都不在京城任职,那杨某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沈相公是不是该给朝野一个说法?”
沈该听了,白眉一蹙,便露出一丝愁苦之色。
他就是针对杨沅一人而已,从此改了惯例,今后的状元都不留在京城了,那他不是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只怕从今往后,任何一任状元,写罢了对天子的“感恩诗”,就得马上再写一首骂他沈守约的诗词,他得被骂上千年万年
魏良臣清咳一声,慢吞吞地道:“临安是我大宋行在,并非国都”
张浚大怒,他是文官出身,徽宗政和八年的进士,历任编修官、侍御史等职。
十一年后,苗刘兵变,张浚约吕颐浩、张俊、韩世忠等勤王复辟有功,这才成为掌兵的官。
大概是跟行伍之人打交道久了,他的性子也变得直来直去。
对于魏良臣这种恶心人的抠字眼行为,张浚深恶痛绝。
他马上道:“魏相公说的是,临安是行在,张某知道了,大家也都知道了。
那么,张某再来重复一遍杨公的话:
如果从今以后,所有的新科状元全都不在‘行在’任职,那张某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魏相公是不是该给朝野一个说法?
双方针锋相对,既做裁判员又做运动员的官家便下场调解道:“诸位爱卿,不要那么大的火气,都是为国抡才,都是出于一片公心,慢慢说就是了。”
说到这里,赵瑗轻笑一声,道:“一个新科进士的安排而已,左右不过是个六七品的官。朕也只是想到了便顺口提上一嘴,总不需要诸位朝廷重臣,在御前会议上评判裁决吧?”
鹅王白眼一翻,冷冷地道:“状元不离京,这一条,不可变。”
礼部尚书曲陌轻咳一声,道:“官家”
鹅王以为他老丈人又要来抠字眼了,恶狠狠道:“行在!行在!行了吧?”
曲尚书瞪了一眼这个混帐女婿,如果不是在御前,少不得又要脱了靴子烀他脸上。
曲尚书撇过脸儿去,对赵瑗道:“官家,臣以为,杨沅正当年少,一腔血勇。而官家正欲改制台谏,莫如让杨沅去做个台谏官,岂不正合其用?”
赵瑗眼睛一亮,缓缓点头。
汤思退却是眉头一皱,他知道曲尚书这是不想他们和皇帝闹的太僵,想出的折衷之计。
毕竟刚才皇帝这句话听着似乎在开玩笑,可是那不满已经快要挂在官家脸上了。
可是,让杨沅去做台谏官?
一个新科进士就敢断宰相之罪,诉岳飞之冤。
一个“待选之人”就敢上书言事,断宋金和战。
这么一个不安分的人,一旦做了台谏官那还得了?
汤思退一想到杨沅逮着谁喷谁的样子就头疼。
汤思退马上进言道:“台谏官级别虽低,权柄却重。选任台谏官,一贯是既要他熟悉律法,又要他有地方执政经验,以免台谏官不知地方弊习,容易受人蒙蔽。杨沅不合适。”
魏良臣也不希望杨沅做台谏官,这要是做了台谏官,还不如让他去秘书省呢。
这个大喷子如果以喷为业,那还正发挥他的所长了么?
魏良臣便道:“臣以为,既然状元不宜外放,秘书省、御史台又嫌资历不足,不如就委他去临安府如何?”
沈该眼睛一亮,忙道:“不错,我朝南迁之前,就有状元就任开封府的先例了。杨沅若是就任临安府,老臣以为还是使得的。”
鹅王张了张嘴,想到自己刚刚说过‘状元不离京’。
人家这么安排,可没犯了这一条,倒是不好再反驳,便看向赵瑗。
赵瑗感觉有些心累。
不过,今天朝会加御前会议,已经接连取得几场胜利,也不好把宰相们逼到墙角。
杨沅既然能留任于临安,璩哥儿那边也就有了一个交代。
天子脚下,杨沅只要干出一点政绩,自己就能随时看在眼里。
到时再想提擢他的话便明正言顺了,如今倒也不必争这一时之长短了。
想到这里,赵瑗便点了点头,道:“可!既如此。吏部。”
吏部尚书谭鹰炆忙起身道:“臣在。”
赵瑗道:“新科进士选官,杨沅任临安府通判。名单拟好,重新递上来。”
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的,这一百五十七人的任命名单,原本就卡在了杨沅一人身上。
现在既然大家对于他的任命已然通过,那么走流程就要快多了。
第二天,杨沅便拿到了“官凭”,往临安府走马上任去也。
“听说宋国的新科状元名叫杨沅,殿试时他直言秦桧乃国贼,要为岳帅申冤?”
一个身材如二十出头的青年,负手站在山坡上,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说道。
此人肤色黎黑、胖壮魁梧,穿一袭帛色的半新不旧的箭袖,齐眉勒着一条黑色抹额,以青巾束发,肋下挂一口长刀,睥睨之间,颇显威武。
只是看他唇上绒毛和眉眼间的气质,却又似个尚未长成的少年人,还带着几分稚气。
此人名叫辛弃疾,年方一十五岁。只是他身量颇高,这时身材就已如一个壮年男子,标准的山东大汉。
他的身材看起来有些胖,却并不臃肿,显得极为魁梧结实。
小小年纪,他在济南府就已闯出了一番名堂,人送诨号:“大青兕”,形容他力大无穷,凶猛强悍,如独角大犀牛。
七八个青衣骑士,正放了马缰绳,躺坐在山坡下歇息。
他们是辛家的家丁,伴随小主人辛弃疾去中都燕京参加金国进士科大考的。
辛弃疾旁边还有两个门客正在忙碌,他们精于堪舆,善于绘制地图。
辛弃疾从济南府一路往燕京府去,便让这两个门客沿途精绘山川河流、险要地理。
若有金兵驻扎处,他更会向附近居民旁敲侧击一番,把金人兵马屯驻之地、兵力多寡、以何兵种为主等信息,都详细标注在地图上。
一个门客一边忙着测绘地图,一边笑答道:“是啊,小人打听来的消息就是如此。金国为此在蔡州点兵,正向宋国示威呢。”
辛弃疾笑了一声,想了一想,问道:“你觉得,我这一遭去燕京赴考,能不能中个状元回来?”
那门客道:“小官人你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依小人看,便是夺个文武双状元,也是易如反掌。”
辛弃疾“嘿”了一声,眺望着远方,遗憾地道:“某倒是希望,能去宋国拿个状元!”
这话就有点不好接了,两个门客便只管测绘,没有搭话。
辛弃疾待那些人测绘完成,便唤来随从,一行人卷尘如龙,继续往燕京赶去。
济南到燕京并不算远,辛弃疾一行人又都是快马,几天功夫也就赶到燕京府了。
此时的燕京府比宋室南迁前还要繁华一些。
因为完颜亮篡位称帝后,野心勃勃,欲拓土开疆,向南扩张,所以有意将金国都城南迁。
如果不是担心金国贵族们反对太过激烈,他都想一步到位,直接迁都到汴梁。
如此一来,才能彻底扭转金国是外来胡族的征服者印象,成为中华正统。
可惜即便只是迁都到燕京,都遭到了金国贵族们的激烈反对。
尽管如此,完颜亮还是命人对燕京进行了扩建和改建。
新的燕京城改扩建历时三年,于两年前落成。
随后,完颜亮便正式迁都燕京,定燕京为中都。
女真贵族们被迫离开白山黑水间的上京,来到了中都燕京。
燕京人口因此骤增,也就显得更加繁华了些。
此时,正值金国开科取士之期,燕京人口也就愈发稠密了。
辛弃疾快到城门时,便追上了一行大车。
大车有十余辆,都是宽轴大轮的长途货车,货车左右有骑士佩刀护持。
货车都是健骡拉车,骡子行驶稳健,又耐重负,虽然不能加速赶路,不过本就是货车,倒也无妨。
那车上也不知载了些什么货物,全都用箱笼麻袋装着,只能看到堆放其上的炊具被褥等物。
这显然是一支远路而来的商队。
辛弃疾见状,便放慢了马速,笑着向那头车的车把式打声招呼:“大叔,从哪儿来啊?”
大掌鞭戴着顶草帽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矍的面孔,微笑着答道:“哦,我们是从邓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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