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李德明悠悠醒来,干裂的嘴唇颤抖了几下,视线缓缓移动,然后就看到了李成嵬趴在床头。
作为一位老父亲,他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守在床边,尽孝左右。
但作为西夏之主,他却对自己的儿子守在床边,只能起到一位仆婢的作用,而感到极为失望。
“父王!父王!你终于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哇哇哇!”
李德明的动静,倒是很快惊醒了本就如惊弓之鸟的李成嵬,见到脸色苍白的老父亲睁开眼睛,他激动得浑身颤抖,没说几个字,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李德明见了,眼神更是阴沉,等了片刻,开口道:“哭完了?哭完了就出去把能指挥动的人叫进来!”
李成嵬的抽泣缓缓止住,满是羞愧地垂下头:“我我出不去了他们不让我出去!”
“唉!”
李德明脸色又灰败了一分,却没有多么惊讶。
知子莫若父,李成嵬的能力他很清楚,自己倒下的突然,这蠢儿子又没有掩盖住消息,掌控不了局面很正常。
真正的关键是,城内到底是何人作主:“夏州城防是谁在管着?野利旺荣?”
李成嵬讷讷地道:“是野利将军府内也全是他的亲兵”
李德明闭了闭眼睛。
这无疑是极坏的消息。
他娶卫慕氏,任由卫慕氏壮大,人多势众,财富雄厚,为李氏下的第一大族,还亲善宋朝,看起来是放纵,但实际上,卫慕氏族内并没有什么顶尖人才,想要收拾,随时可以轻轻松松地拿下。
野利氏则不同,军中有野利旺荣、野利遇乞这对亲密无间的兄弟,族内有野利仁荣这种不逊于宋人进士的学者,就连自己儿子的府中,都有极得宠爱,连生下两子的侧室。
卫慕氏亲宋,却难以为宋朝撬动西夏的根基,野利氏不亲宋,却野心勃勃,更有以下犯上的勇气。
所以李德明对于李元昊重用野利氏,其实是不同意的。
不过李元昊有志于对外征伐,尤其是要对上宋朝,那么野利氏的人才就很重要了,不能只用庸碌之辈。
不同的战略目标,导致不同的用人之道,这无可厚非,但现在局势的阴差阳错,导致夏州乃至整个党项李氏存亡的决定权,居然被野利氏捏在手里,那就实在难办了。
然而李德明依旧没有放弃。
最坏的情况,是他自己两眼一闭,再也睁不开。
第二坏的情况,则是两眼睁开后,发现围在身边的全是宋人。
现在的局面,至少不是这两种。
他还活着,哪怕苟延残喘,不久于人世,但至少还能说话,身边也还是自己的亲儿子在。
所以趁着还有精力说话,李德明没有半句抱怨,就开始关照:“你出去想法子找到青羊宫侍者将我们带出去回兴灵!”
李成嵬目露茫然:“青羊宫?他们不过是一群祭司,怎能带我们回兴灵?”
李德明知道对别人倒也罢了,关键时刻只管执行命令便是,哪里用得着刨根问底,但这个儿子是不行的,若不让他知道個大概,如无头苍蝇般乱闯,那只会坏事,闭了闭眼睛,又集聚了些力气,缓缓地道:“你娘之死与青羊宫有关”
李成嵬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父王口中的“你娘”,指的是卫慕氏。
他的亲生母亲是没藏氏,不过既然李德明之前准备称帝立后,那么和中原的礼法一样,他要称李德明的正妻卫慕氏为娘亲,自己的亲生母亲则变成了小娘。
而卫慕氏之死,实际上拉开了西夏的动荡,也让宋廷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发难,李成嵬是清楚的,却没想到会与那个青羊宫有关:“父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娘不是被贼人毒害的么?”
李德明道:“你娘有头疾疼痛不止上师设‘护令’请‘神’上身用药过了便与中毒一般但也确实是有人换药青羊宫内也有争斗”
李成嵬努力凑到父亲嘴边,听着那断断续续地描述,这才明白,卫慕氏之死竟然有这等隐秘,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李德明顿了顿,继续道:“‘护令’尝试了数百人即将功成药物源于西域商队自战事起‘上师’云游实则是再三催促那边他们得不到药不会离开河西不希望我李氏灭亡府内定有人手可为你助臂去去”
李成嵬大致听懂了,却依旧害怕,嗫嚅着道:“可我怎么找到青羊宫的人呢?屋外都是野利氏的亲卫!”
李德明真急了:“法子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野利氏不敢害伱的命去!快去!”
“是!是!”
眼见老父激动得脑袋昂起,又无力地落回床上,双手摊开,不断喘息,李成嵬终于鼓起勇气,起身先拜了拜,然后朝着门边走去。
越接近门口,他的步子放得越轻,因为数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就印在窗户上,正是野利氏派来监视的亲卫。
外面还有人员来来往往,巡逻不休,这样严密的守备,李成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逃出去!
“青羊宫青羊宫”
正在外间踱步,想着夏州城内有没有青羊神的庙宇祭祀,急促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李成嵬还未来得及躲避,房门就被狠狠打开,野利旺荣领头走了进来。
“野利野利将军”
李成嵬心里有鬼,声音颤抖地打了声招呼,腿都哆嗦起来。
“哼!”
野利旺荣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到了危急时刻就百无一用的三王子,不屑于跟他说话,直接大踏步地来到床边,看向李德明。
李德明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后,尤其是那虎虎生风的步伐,干脆睁开眼睛,看向来者。
野利旺荣没想到这位醒了,心头一凛,退后一步,行礼道:“大王!”
李德明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地开口:“夏州可还好?”
野利旺荣刚刚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但此时眼睛眯了眯,只吐出一个字来:“好!”
李德明凝视对方,心生悲凉,已经知道,怕是晚了。
确实晚了。
一百多年的李氏传承,二十七年的李德明实质统治,着实根深蒂固,如果这位西夏大王不是倒下了,野利氏和没藏氏谁都不敢背叛,反倒会与宋军死战到底。
可他现在大病倒下,哪怕余威尚存,也终究是倒下了。
对于野利旺荣来说,正值壮年,沙场上冲锋陷阵,不知手刃了多少敌人的自己,若是怕这么一个卧榻不起的老朽之辈,那才叫滑稽。
他既然要做了,那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直接伸手一邀:“大王醒了正好,此处不宜修养,还是换个养病之地吧!马车已经备好,请移步!”
话音落下,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便走了过来,就要把李德明架起来。
“你们做什么?放开父王!放开父王!!”
李成嵬见状大急,疯了似的扑过来,被护卫轻易钳制住,李德明则没有挣扎,定定地看着野利旺荣,沉声道:“野利氏没有占据河西的根基你将我们父子交出去只会自取灭亡!”
“是么?”
野利旺荣回道:“野利氏是不是自取灭亡,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如果跟着你这废物儿子,大家都得死!大王,你别怪我们,是李氏不成了,我们各族没有必要陪着你去死”
“带走!!”
掩耳盗铃无用,既然决定将李氏父子交出去,那就必然得罪党项各族。
既然无法让各族敬服,那就让这群人害怕!
当野利旺荣大手一挥,四个人架起李德明,两个人押住李成嵬,一并出屋时,角落里一双眼睛眨了眨,身形闪过,很快消失不见。
“野利旺荣降了宋廷,将李氏父子交出去了?”
距离城主府不远的一处屋舍中,“锦夜”和“杜康”对坐,收到最新消息的他们,脸色都不好看。
接应李元昊的行动失败了,还陪进去了岳封,虽然那个小弟也不可惜,意志并不坚定,本就有背叛的可能,可折了人手不说,事后还被展昭、白玉堂、机宜司和长风镖局的人手一路追击。
好不容易甩脱追兵,如今潜入夏州城,是收到了新的任务指示,要关注李德明的身体情况,必要时予以援手。
但显然,由于时间的耽搁,他们来迟了,这个行动也直接失败。
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后,“杜康”期期艾艾地问道:“大哥,接下来该怎么办?”
“锦夜”的银发随风轻轻飘荡,冷冷地道:“我是锄奸执法之人,专门解决‘组织’内的叛徒,这些本就不是分内之事,‘司命’不该作此要求,我现在怀疑,是不是‘司伐’和‘司灵’假传命令!”
“杜康”矮壮的身子颤了颤,压低声音:“大哥,可不能这么说啊,‘司伐’和‘司灵’岂会这么做呢!”
“锦夜”淡淡地道:“‘组织’里本无尊卑高下,我们敬重‘司命’,才会听从他的指示,而不该视其为理所当然,更何况其他人?‘司伐’和‘司灵’就不会有错么?我瞧着他们在西夏的行为就很不对劲”
“呵!”
恰好就在这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传入院中:“依你之意,我身为‘司命’的亲信,也会背叛‘组织’?”
“‘司伐’?”
“杜康”猛地起身,“锦夜”却是岿然不动,端坐于桌边,淡淡地道:“李德明会想到野利旺荣敢将他交给宋人么?不会!但现在夏州城内就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见谁都有背叛的可能,你也不例外!”
寒风拂过,“杜康”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就出现在视线中,只是打扮得颇为古怪,一袭祭祀长袍,脸上戴着萨满面具。
那面具严严实实,不仅遮住口鼻,连双眼处也遮挡起来,偏偏在场的两人都感到一股凝如实质的眼神落在身上,更增不寒而栗之感。
“锦夜”直视过去,银发拂动得更快,内劲提升到极致。
“‘屠苏’当年传你这一招时,应该告诉过你,这是仅次于‘灭绝一击’的禁招,除非万不得已,不然不能动用”
“司伐”的目光也落在他满头的银发上:“‘屠苏’就是强行激发禁招,气血枯竭而死,你要步其后尘?”
“锦夜”冷冷地道:“我找到了叛徒‘都君’,不用此招,我没有把握杀她!”
“哦?”“司伐”的面具下似乎透出几分诧异,问道:“谁?”
“锦夜”道:“长风镖局的总镖头狄十一娘!”
“司伐”晃了晃脑袋:“她啊你杀成了么?”
“锦夜”声音更冷:“现在没有,但我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就必死无疑!”
“司伐”了然:“所以你的心思都放在除去那个叛徒身上了,这边的命令稍作尝试,就准备放弃?”
“锦夜”反唇相讥:“不错!我准备放弃,那么你呢?阁下早在夏州城了吧,身为‘司伐’,又做了什么?眼睁睁看着野利一族投降了宋军,让夏州城失陷?眼睁睁看着野利旺荣将李德明父子交出去,束手无策?”
“司伐”失笑:“我自有安排,难道还要事事向你汇报不成?”
“毋须汇报,但我也看透了,你们这些人的面目!”
“锦夜”语气里透出激愤:“我为‘组织’勤勤恳恳,四处奔波,而你们藏在各地,又尽了多少力?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面对这种几乎撕破面目的质问,旁边的“杜康”变了色,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司伐”倒是始终放松,淡然道:“你我所担的责任不同,你不理解很正常,但有一点不要忘了,没有‘组织’的支持,仅凭你独来独往,你寻不到任何叛逃之人,也根本奈何不了那位狄十一娘!”
“锦夜”森冷的双目死死地盯着那副面具:“所以?”
“所以‘组织’安排的事情,你只需要尽全力完成就是,至于那位‘都君’,待得时机成熟,自然会有命令下达,你私自行动,只会节外生枝!”
说到这里,“司伐”宽大的袖子一扬,一封信件和一个小瓶子就被抛了过来:“信中是我安排的人手,瓶里是‘司命’亲赐的‘护令’,可以解除禁招的伤害,尽早服用,找机会将李氏父子救出或杀死!无论如何,别让他们活着抵达汴京!”
“锦夜”看着小瓶子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正前方,而视线一闪间,祭司模样的“司伐”同样消失不见,好似从未现身过。
压抑的气氛散去,“杜康”长舒一口气,凑到面前:“大哥,何必跟‘司伐’起冲突呢?他可是‘组织’里战力最强之人啊!”
“锦夜”拆开信件,匆匆扫视了一遍,语气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我确定了一件事!”
“杜康”奇道:“什么事?”
“锦夜”沉声道:“‘都君’身上肯定藏有巨大的秘密,才会让他们这般讳莫如深,不惜要无视大局,引开我们”
“杜康”心头一动,已然明白其意,但脸上还是那副憨傻模样:“引开咱们?不是要刺杀李氏父子么?”
“锦夜”将拆开的信件递过去:“这里面的人手不少,野利氏、党项人、宋军,甚至连机宜司内都有安插,然李德明父子上京,层层保护,即便有内应,想要刺杀亦是极度困难,我们必须一路跟上,寻找那稍纵即逝的时机,如此一来,就没法再关注这边的局势了!”
“杜康”低声道:“大哥,我还是没明白,这任务也很正常啊,为何是调开咱们呢?”
“很简单,这个任务原本是‘司伐’负责的,结果我通过‘绝灭一击’发现了‘都君’,他们担心我的干涉成为变数,才将任务转交过来,让我无暇他顾!”
“锦夜”看向瓶子,眼中露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叹息:“‘司伐’如此为之,这一代的‘司命’也不能相信了,私心作祟,私心作祟啊!偌大的‘组织’,竟找不到如你我这般的赤诚忠心之辈了!”
“杜康”:“”
对不起,把我也排除吧!
这句话在脑海中回荡,看着大哥略显削瘦的背影,梢根黯淡的银发,“杜康”忍不住涌出一股心疼的感觉。
他虽然是“司伐”安排的内应,盯着这位越来越自作主张的执法者,但心里确实佩服对方的兢兢业业,不是在锄奸,就是在赶往锄奸的路上,从无休息。
喊的大哥,也是真心实意,并无虚情假意。
可现在,当“锦夜”说出这番话时,“杜康”知道,“司伐”的布置终究派上了用场:“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放弃李氏父子的任务,查清楚‘都君’的秘密,看看那些叛徒到底在谋划什么你可愿随我一起?”
“愿意!大哥!”一笔阁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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