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愆并不是没有抱过襁褓中的婴儿,相反,在离家这些年的游方修行中,他曾到过一些苦难的,甚至民不聊生的地方进行苦修,为躺在路边的无名尸念诵往生咒,为病患施药,也抱过像这样刚刚出生的,浑身散发着血腥气,如同小动物一般的婴儿。
那些孩子在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后,无不安静下来,陷入沉静的梦乡。
只有眼前这个小婴儿——刚刚稳婆已经用温水浸透了绵软的帕子,拧得润润的,为这孩子擦拭干净了脸上那剩下不多的一些血污,看上去更干净了一些,粉扑扑红嫩嫩,可是,他却在宇文愆几乎刻意的温柔的怀抱里,不安的不停扭动,几乎快要把襁褓都挣散了,并且一直哇哇哭个不停,因为哭得太久,甚至已经有些无力,嘤嘤的哭声却一直不绝于耳。
宇文愆仍有些舍不得放手。
他放松了自己的胳膊,想让这个孩子舒服一些,可他仍然不舒服,仍然在他的怀里挣扎扭动着。
宇文晔只能更温柔的抱着他,用更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也不只温柔,在温柔中更仿佛有些惘然。在这样的惘然中,他不自觉的,喃喃开口:“这,这原是——”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一双手伸了过来。
比起刚刚从稳婆的手中接过襁褓时的欣喜和迅疾,这一次的动作要缓慢得多,可缓慢却也坚定,宇文愆本能的收紧胳膊,却没有丝毫的用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怀中的小婴儿被抱走。
“……!”
他有些回不过神,只感到手上一轻,那种熟悉的,空落落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头,他甚至没有立刻抬头,只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沉默了半晌,才慢慢的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恢复了淡淡的,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异样的笑意,看着站在眼前,将孩子牢牢抱在手中的宇文晔。
他笑道:“二弟。”
“多谢皇兄帮我看顾我儿,”
宇文晔从未抱过小孩,更遑论是这样柔软的小婴儿,所以动作显得有些生硬,可这已经哭了半日的小婴儿却停止了哭泣,不知道是哭累了再没力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奶兮兮的嘟囔了两声,竟然安静了下来
宇文晔低头看了他一眼,小嘴微微嘟起,透出了几分委屈,半晌,吹出了一个口水泡。
他咂咂嘴,睡着了。
宇文晔的嘴角微微一挑,露出了一抹慈爱的笑容,但那笑容也只是一闪而逝,再抬起头来看向宇文愆的时候,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和平静,道:“不过,如意想要看这孩子,所以,我得带他进去了。”
宇文愆笑道:“弟妹还好吗?”
“她还好。”
“那就好,二弟你要好好照顾她。”
“是我的妻儿,我当然会好好的照顾他们。”
“……是。”
就在他们两兄弟正说着话的时候,宇文渊又慢慢的走了过来,刚刚宇文愆抱着这个襁褓的时候,他就一直默默的站在一旁,脸上除了欣喜的表情之余,似乎也多了几分隐隐的忧虑,只是在这个时候,没有办法表现出来罢了。
此刻走到他们面前,他深深的看了宇文愆一眼,仍旧没多说什么,只对着宇文晔道:“如意现在的情况如何?”
“回禀父皇,如意还好,只是没什么精神。”
“她累了,这一回辛苦她了。”
“是。”
“朕已经让人去把太医署的人都叫回来,一会儿就会到这里,让他们再为如意诊脉查看,不能留下什么。如意诞下朕的皇长孙,就是我大盛王朝的功臣。”
“有父皇这句话,如意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嗯。”
宇文渊点了点头,这才又转头看向一直静默不语的自己的长子,眉心微蹙,似乎犹豫着还要说什么,可话没出口,一旁的宇文晔又道:“对了父皇,儿臣对皇兄还有个不情之请。”
“哦?”
宇文渊闻言,微微挑眉,又看了一眼宇文愆,他立刻抬起头来,平静的微笑道:“二弟,你我兄弟,但说无妨。”
宇文晔道:“是这样的,苏太医刚刚说了,如意刚生产完,现在的身体非常虚弱,不能挪动,而且这两日最好不要见风,否则容易落下病,所以她暂时无法回千秋殿了。这几日,她可能要留在这承乾殿中修养了。”
“哦……”
宇文愆闻言,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抬起头来,看向灯火通明,但已经没有了刚刚那忙乱光影,此刻渐渐趋于平静的内殿,一如他此刻的平静,然后收回目光,那双几乎透明的眼瞳平静的看向宇文晔,道:“当然可以。”
一听这话,宇文晔还没开口,倒是一旁的宇文渊皱起了眉头。
他说道:“愆儿,你不是打算明天再离开皇宫,正式搬入你的府邸的吗?”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连襁褓抱出来的时候都没凑过来看一眼的宇文呈也走了过来,明显眉心已经蹙起,看着宇文愆道:“是啊皇兄,你可是看好了日子,更看好了时辰的,提前一晚,这样真的好吗?”
宇文愆沉默了一下。
一时间,仿佛所有的问题化作了看不见的丝线,百转千折的缠绕上了他的身体,更缠上了他的心。
就在整个大殿再一次安静下来,甚至安静得连呼吸和心跳都听得见的时候,他长舒了一口气,慢慢的抬起头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如同清逸的白云一般明明就在眼前,却触不到,更捉不着的笑容。
他对着眼神凝重的宇文渊道:“无妨。”
“……”
“既然儿臣早已经决定,也就不在乎早一晚,晚一晚。”
这一回,是宇文渊沉默了下来。
可是,他也没有沉默太久,只片刻后,也长出了一口气,但脸上已经没了什么喜怒,只有更深的一层隐忧如同阴霾一般,笼罩上了他的眼瞳。他对着宇文晔道:“你们,就留在这里吧。”
宇文晔道:“多谢父皇,多谢皇兄。”
说完,他便抱着襁褓,转身走回了内殿。
宇文渊在长叹了一声之后,转身离开了。
宇文愆仍旧站在大殿灯火通明处,默默的看着内殿,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自语,又仿佛没有说出声,但那句话,却静静的留在了这座承乾殿内——
“这些,就都留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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