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流宗。
神流宗掌教历代皆由开派祖师族人担任,不过时至今日,宗门权力已皆被长老揽于手中,重大事务,皆由门中三名元婴尊者决断。
此刻三名尊者理事的大殿之中,一名身量奇伟,流云道袍的威严男子端坐在殿首之上,殿门之外,却有一名蓝袍高冠,面容古板的中年道士,领着一名战战兢兢的弟子入了殿来。
殿首之上,正是威名显赫的元婴三重大修士,楚河尊者,而入殿之人,则是修为仅次楚河一筹,也炼就了元婴二重的穆河尊者。
楚河尊者炼就元婴三重之前,穆河在神流宗中地位也曾与楚河相差仿佛,此时言语之中,更少有恭敬,朝殿首之上沉声发问:“楚师兄,我想此事需你予我一个交代。”
楚河面色不变,问道:“什么交代?”
穆河冷笑一声,唤过身旁弟子,喝道:“你将情形告予楚河尊者知晓。”
楚河见那弟子十分面熟,似是想及他的职责,心中一动,目光顿时落了下来,弟子心中一战,慌忙应道:“启禀尊者,一个时辰之前,琅河尊者命灯忽然熄灭。”
楚河目光一冷。
穆河沉声道:“我已问过琅河弟子师兄,琅河是领师兄法旨离宗,如今忽然身陨,师兄不考虑与小弟道清因果么?”
楚河闭目一瞬,似便平息了情绪,面无表情应道:“是本座令琅河去云澜州,监视真形观,探听消息。”
穆河眉头一竖,问道:“师兄为何令琅河如此以身涉险?”
楚河皱眉道:“本座只领琅河监视、探听,又非与真形观冲突,有何险要?”
穆河道:“真形观道妙成婴之时,一举炼就罡云,异象百里可见,师兄莫非不知?”
楚河眼皮微阖,言道:“本座知晓。”
穆河怒道:“元婴修士,炼就罡云与否,神通天差地别,纵使只是监视,难保不会为道妙所觉,师兄难道不知?”
楚河言道:“本座收到消息,道妙不在真形观中,才令琅河前去。”
穆河冷笑道,“那琅河是为何身陨?”
楚河闻言默然一瞬,并不应答,启手唤了一道符来,书下法旨飞去,穆河见状也冷哼一声,寻座落了下来,殿中一时寂静。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便有弟子匆匆赶来,入殿即拜,高声禀报道:“启禀两位尊者,风澜州弟子传来消息,言说云澜州,真形观上空,曾有两道灵气涡漩显现,争相吞吐灵机……”
楚河大手将案几按的一震,冷声道:“蠢货。”
穆河也是眉头一皱,不去看他,自与弟子言道:“继续说。”
弟子忙应道:“之后真形观外,有疑似道妙尊者神通的擒拿大手显现,弟子不敢靠近查探,只知一掌压平了真形观外的一座山峰。”
穆河冷冷问道:“师兄不是说道妙不在真形观中?”
楚河闭上双目,言道:“这是天恒宗从龙相宗探听到的消息,确凿无误。”
穆河冷笑起来,问道:“确凿无误,何至于害死了琅河师弟。”
“够了。”楚河漠然道:“穆河,你怀疑本座?”
穆河直言应道:“不错!”
楚河面上现出怒气,应道:“本座为宗门禅精竭虑,为何会谋害同门师弟?”
穆河直视着楚河双目,言道:“禅精竭虑?我都不知道,伱究竟是神流宗的楚河,还是天恒宗的楚河!”
楚河面上现出怒气,言道:“本座生于神流宗,长于神流宗,如何是天恒宗的楚河!”
穆河喝道:“那你可知道,你已在将神流宗带往万劫不复之地。”
楚河喝道:“我在将神流宗带往通天道途之上!”
穆河怒笑道:“五域大宗传道几久?何曾改换座次?神流凭什么能取龙相宗而代之?”
“五域大宗,以往巍然不动,那是有洞天真人坐镇。”楚河冷冷道:“如今龙相宗洞天真人已故,凭我楚河,如何不能取而代之?”
穆河痛心道:“楚河!你何时变得如此不智?若龙相宗真有那么好对付,天恒宗何必支持我神流?”
楚河哈哈大笑,声震殿宇,半晌才回应道:“师弟,我知你之忧虑,天恒宗无非欲以我为先锋,引出龙相宗的底蕴,再能坐享其成。”
“但若非如此,我神流宗也不会有此一线之机,跻身五域,进位洞天宗门。”
楚河缓缓道:“只要本座能以一己之力,压灭龙相宗,又有天恒宗支持,如何不能跻身五域?”
穆河自然不会不知道这其中关节,但他仍不见改色,冷冷道:“楚河,你被洞天之位冲昏了头脑了,你可知你这是以神流宗的存亡做为赌注。”
“错!”楚河大喝道:“这确实是一场豪赌!但我神流宗,注定是为赢家!”
穆河闻声一怔,不可置信道:“什么?”
楚河举目,隔着大殿望向龙相域的方向,似有万千感慨,淡淡言道:“纵我败阵,神流宗一样会跻身五域,进位为万千载的洞天宗门。”
穆河猛然起身,问道:“究竟何出此言?”
楚河呵呵一笑,问道:“穆河师弟,你以为,天恒宗为什么对龙相宗虎视眈眈?”
不待穆河回应,楚河朗声道:“因为天恒宗洞天真人也早已坐化了!”
“什么?”一节通,百节通,穆河突然完全想通了此事前因后果,颤声道:“师兄之意是?”
楚河冷笑起来:“天恒宗洞天之位已空了出来,却有江城子、何浩君两人前后炼成元婴三重,洞天之位,谁来继承?涉及洞天之位,难道兄友弟恭?”
“何浩君与江城子早已貌合神离,若非有我神流宗一途,同门阋墙只是迟早的事。”
“所以……何浩君所欲,是篡我神流道统吗。”穆河面色铁青道:“如此结局,是师兄想要的?”
“非也!”楚河负着双手,目光闪烁,“一门两人洞天,且不谈能否为其他三宗所容,纵能成事,又谁高谁低,谁主谁次?”
“何浩君,江城子皆不是愿意屈居人下之辈,所以何浩君不会篡我神流道统,他会与天恒宗斩断因缘,改换门庭,做神流宗的洞天真人!而江城子也默认此事!”
言至此处,穆河如何还不能明白,楚河的真正所谋,甚至……恐怕楚河都未真正想过,自己能够跻身洞天之位吧!无怪楚河对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千百般纵容……
穆河苦笑道:“师兄之谋……乃万世之功,是师弟眼界短浅了。”
楚河淡淡摇了摇头,坐下身来,沉默了许久,才道:“琅河之事,确是因本座一己之私,大事成后,我会给琅河后人一个交代。”
穆河没有再应此节,反而问道:“真形观要如何处理?”
“真形观……因此事之故,本座已害宗门折了琅河,我不会再犯此错误。”楚河淡淡道:“大事成后,再慢慢料理真形观不迟。”
“至于道妙,”楚河目中冷色一闪而过,“他与龙相宗走的如此之近,最好不是为了自己犯到本座手里来。”
——
在神流宗中因琅河之死,引起一场争论之时,许庄也已来到了龙相宗中。
五域果然名不虚传,单只龙相一域,地界之辽恐怕还在一十六州的总合之上,福泽如此辽阔之地,五大天瀑的宏伟可想而知。
龙相域天瀑所在,乃是一片泽国,受天瀑之力影响,每日每夜,浪潮不止,泽中并无灵岛仙山,倒是半空之中,悬有浮空岛屿,建有宫观亭台,栽有苍松劲柏,连结驾云长廊,为水雾所掩,瞧去几若云中仙境。
如此情景,倒有云梦大泽几分韵味了。
许庄正赞赏时,忽然一声鹤唳,一名龙相弟子架着仙鹤而来,恭敬道:“道妙尊者,请随我来。”
许庄微微颔首,随着龙相弟子往一处凌空飞殿而去,来到大殿门外,便意外见得一名相貌堂堂,头顶攒珠星冠,身着宽袍的青年道人候在殿前,见许庄到来,揖手行了一礼,言道:“见过道妙尊者。”
许庄微微一笑,言道:“晁道友,久违了。”
“尊者切莫折煞晚辈。”晁万展拱了拱手,言道:“师尊等候尊者已久了,尊者请随我来。”
与数十年前相比,此人态度变化实在甚大,许庄不由哑然,摇了摇头,随晁万展入了殿中。
大殿之中,正有一名玉簪道髻,丰神俊朗的道人,怀抱拂尘,正襟而立,见得许庄入殿,便将拂尘一甩,揖手言道:“贫道杨壁及,忝为龙相宗当代掌教,见过道妙尊者。”
许庄微微吃了一惊,没想到一宗之主,竟折节在龙相洞天之外迎接自己,还如此礼遇,可见诚意之足,当下也不倨傲,便自还了一礼,言道:“贫道道妙,见过道友。”
杨壁及微微一笑,伸手向一旁桌椅一引道:“请尊者落座。”
许庄还了一礼,随杨壁及在案几两侧落座下来,便有童子奉上仙茶,随后行礼退去,殿中只余许庄、杨壁及二人。
杨壁及取过茶盏道:“此茶乃是贫道亲自所栽,希望能合尊者口味。”
“谢道友。”许庄少思几息,又道:“道友不必多礼,直唤贫道名、号皆可。”
杨壁及哂然一笑,便道:“既如此,贫道便唤许道友了。”
“善。”许庄应了一声,又道:“道友几次来信,折节相邀,可惜贫道不在门中,未能及时回应,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这却无妨。”杨壁及状似无意问道:“道友才方炼成元婴,不曾闭关巩固,却动身去了何处游历?”
许庄目光一动,沉吟片刻,应声道:“在下行程却不便与道友言明,道友见谅。”
杨壁及闻声笑了笑,没再追问,为许庄斟上了茶,却忽然道:“道友可知,我龙相宗曾与贵宗道辰尊者有过一段交流,在下亦是仰慕道辰尊者许久,惜哉道辰尊者似是离了此界,也不知尊者近况如何?”
许庄这才肯定,这杨壁及知道的果然比此界常人多的许多,思忖片刻,微笑应道:“道辰师兄已经成就元神,自是很好。”
“哦?”杨壁及闻言反而一怔,追问道:“成就元神,可是与洞天真人仿佛么?”
许庄见他不知,倒也不觉失言,从容应道:“元神真人,长生久视,或与洞天真人仿佛吧。”
“不愧是道辰……真人。”杨壁及自言一句,笑道:“道友有所不知,昔日道辰真人尚在之时,我龙相宗真人曾有意收他为徒,传下洞天之法,未料道辰真人却言,他有通天大道,不欲左道之法。”
“竟有此事?”许庄倒未想到,道辰真人还与龙相宗有如此一段过往,问道:“道辰师兄可观过洞天之法了?”
杨壁及摇了摇头,说道:“不曾。”
许庄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有道辰真人为介,气氛顿时热烈不少,许庄与杨壁及一番畅聊下来,对龙相宗与道辰真人交流内容已然具悉,对天瀑界形势也更了然,而杨壁及自也借机从许庄之处,了解了些许玄黄界,或者说天瀑界之外的形势。
他还欲再套话,但许庄虽不觉有什么不可透露的,却不欲再做深聊,反而话锋一转,问道:“道友几次相邀,所为当是天瀑法会之事吧?”
杨壁及见许庄提及正色,也是面容一肃,言道:“正是。”
许庄微微点了点头,问道:“不知道友做何想法?”
杨壁及饮了口茶,缓缓言道:“数十年前,在下曾派万展去与道友相商,道友言说……”
“只要我龙相宗,将洞天之法借予道友一观,道友便可为我龙相宗出手应对楚河尊者。”
“不知此言可还照旧否?”
许庄亦取过茶盏,微笑道:“自然照旧,不过……”
“嗯?”杨壁及微微皱起眉头,直言道:“道友请讲。”
“在下十分好奇。”许庄道:“无论如何,贵宗也是洞天大宗,区区一名楚河,便能令贵宗焦头烂额?”
杨壁及闻声微微一叹,言道:“若单只一个楚河,确实不至如此。楚河虽是元婴三重的修为,在下也不是好相与的,还有祖师传下法宝护身,未必便会输给楚河。”
龙相宗有法宝传承,倒也在许庄预料之中,只是杨壁及接着道:“道友当知五域大宗之一的天恒宗吧?”
许庄点了点头,杨壁及道:“神流宗,或者说楚河背后,其实便是天恒宗在提供支持,这才是在下忧愁的根本原因。”
许庄若有所思道:“贵宗与天恒宗,同为地仙祖师道统,不说同气连枝,也是同源异流,天恒宗为何支持外人窥觑此位?”
杨壁及摇了摇头,言道:“道友有所不知,天恒真人其实也与我宗真人一般,已然坐化了。”
“哦?”许庄目光一闪,忽然想通了不少关节,只是具细之处,还需杨壁及来完善。
杨壁及接着道:“但与我龙相宗不同,我龙相宗本代青黄不接,天恒宗却有江城子,何浩君先后炼成元婴三重……”
“原来如此。”随着杨壁及讲述,许庄也对其中之事了然,心中疾转,忽而忖道:即然如此……计划或可更变。
杨壁及叹道:“所以我龙相宗虽有一定把握应付楚河,但在楚河之后,还有江城子……或者何浩君中的一人,他们皆是天恒宗的道法,元婴大成的修为,纵使不能携法宝破门而出,也是棘手至极。”
“所以若道友真能为我龙相宗先锋,解决楚河尊者,在下便可全心应付江城子或者何浩君,为此便予道友洞天之法,也无不可。”
说到此处,杨壁及已目光炯炯望着许庄。
“道友对在下倒是信任十足。”许庄哂然一笑。
杨壁及道:“道友忘了,在下亦是见识过道辰尊者风采的,道友与道辰尊者,皆是此界难以想象的天才人物,在下自然信任。”
许庄闻声一笑,言道:“恐怕道友是不得不信任在下。”
杨壁及只是苦笑。
许庄自顾饮了口茶,赞了一声,将茶盏置回案几,才道:“道友放心,楚河我确可为贵宗解决。”
杨壁及闻言也不欣喜,面色凝重问道:“道友似有下言?”
许庄见状不禁哑然,摆了摆手,言道:“道友不必忧心,在下非是坐地起价之人。”
杨壁及这才松了口气,问道:“那不知道友还有何指点?”
许庄微微颔首,缓缓言道:“若我说,无论江城子,亦或何浩君,谁人破门而出,入了神流宗去。”
“我都可为贵宗一并解决呢?”
杨壁及目光一肃,倒不急着质疑,反而思索道:“那贵宗的条件是什么?”
许庄心中一动,知道杨壁及是将自己所言当作了太素正宗的意思,如此也好,免得还要掰扯力所能及与否,微微一笑,言道:“天恒宗已然不仁不义,贵宗大可不必顾忌情分。”
杨壁及心中一震,只闻许庄淡淡言道:“在下希望龙相宗,支持真形观取天恒宗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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