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金姨吗?”
段鸣鹤突然开口,声音喑哑。
“欸,是王妃的好友吗?当然记得,王妃在时,她经常来王府做客,还绣了一块帕子,送给了少爷您呢!”
阿福叽叽喳喳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记得她又高又漂亮,是我见过世间除王妃外最美的女子,嘿嘿,王妃才是天底下最美的”
段鸣鹤望着窗外一如往昔的灿烂阳光,眼瞳幽深,陷入了悠远的回忆中。
世人皆知,璟王妃温菀,出身寒门,家住青羊坊的水萍街。
因容颜姣好,在河边浣衣时,被璟王爷一眼相中,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而金美针,则是她寒微时期,从小到大的伙伴。
温菀人如其名,性格温柔,行止之间弱柳扶风,因此从小没少被街上的野孩子欺负。
而金美针,则是水萍街出了名的母夜叉。
虽然也很漂亮,但脾气火爆,身形高挑,打起架来不管不顾,曾以一板砖削掉了见色起意的壮年乞丐半边脑袋而闻名,无人敢惹。
金美针是孤女,出了事后温菀第一时间赶来帮她埋尸,街坊邻居也是看着这俩丫头长大,互相帮着隐瞒。
官府查了半天也没查出个头绪,死得又是个乞丐,此事便不了了之。
也是多亏了金美针的庇护,温菀才躲过了不少形形色色觊觎的眼光。
二人走哪儿都形影不离,行为举止亲密无间。
直到有一天,金美针来了葵水,腹痛难忍,温菀便大包大揽了她的所有衣物,独自出去浣洗,被璟王爷看上。
一纸婚书,皇命难违,平民堆里的麻雀从此飞上枝头,变了凤凰。
可自打温菀嫁入王府,森严的王室规矩便让她再难踏出门一步。
水萍街的金美针,失去了儿时最好的伙伴。
她不甘心,于是苦练绣工,数年后大成,绣品名满京都,她也顺利成为天家豢养的专属绣娘,得以借每月给王室裁衣的机会,进出王府。
众人纷纷称羡,只有当事人才知道背后的苦楚。
段鸣鹤就知道。
自打他出生后,就没见母妃怎么笑过,唯有隔壁府上的那个小丫头和金姨来了,才能逗得她展颜。
与段鸣鹤从小就喜欢缠着绣工精湛,英姿飒爽的金姨不同,金美针总是对他不冷不热的,顶多是看在温菀的面子上,才和他多说几句话。
而她对隔壁府上的那个小丫头则热情了许多。
段鸣鹤从小不知有多羡慕朱祁玉,不仅享受着众人的宠爱,还能得戎马半生的武宁侯亲自教导武艺。
他的父亲璟王,对他习武一事总是淡淡的,母妃也不曾上心。
他虽贵为璟王世子,甚至是璟王唯一的孩子,但无人对他的教养上过半点心。
他只是随大流地和王室子弟一同进了私塾,于武学上,得不到半点发蒙。
当他在房间里埋头苦苦背书时,隔壁的朱祁玉正在院子里满头大汗地舞刀弄枪,嫉妒得他脸都变形了!
直到有一天,段鸣鹤独自在街上溜达,见一老头,慈眉善目地摆摊卖书。
他掏光自己积攒的所有月钱,换了老头书摊上的《内功十八式》全套。
那日,阳光正好,太阳把王府的后花园晒得闪闪发亮。
他怀揣着自己滚烫的梦想,找了后院一个四处无人的僻静花架,盘腿坐下,虔诚地翻开《内功十八式》的第一页。
书上画着无数乱七八糟的小人,密密麻麻的文字如信笔涂鸦,完全没有章法。
他如坠雾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名堂。
日头逐渐西垂,他这才想起来今日还有一大堆功课未做。
究竟回书房做功课,还是继续琢磨这本书?
他陷入了天人交战。
这时,他的头顶传来了一道爽朗的声音:
“内…功…十八式?这是什么鬼玩意?”
他的金姨一把夺过他手上的书,粗粗翻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鬼东西!”
金美针笑得肩膀都在颤。
段鸣鹤的心凉了半截,他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色,轻轻地开口:
“金姨…这书,是假的吗?”
金美针同情地暼了他一眼,不答反问:
“多少钱买的?”
段鸣鹤讷讷道:
“二十两银子。”
金美针又发出一阵爆笑,笑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擦了擦眼角,看着满脸灰暗的少年,心中颇有些过意不去。
这书其实是她年少初学武艺时,因手里缺钱用,便照着破影十八式,胡乱地抄了一番,上下颠倒,左右对调,印出来骗钱的
被师傅发现后,当然把她暴打了一顿,收缴了所有作案工具。
只是没想到,这伪十八式不知从什么渠道偷偷流传了出去
还让这位傻乎乎的小世子成了受害者。
“咳咳。”
金美针收敛了一些脸上的笑意,决定对自己年少时犯下的错误做一些补救:
“这本书呢,也不算全是假的,半真半假,你想不想学真正的十八式呀?”
段鸣鹤的眼眸倏然亮起,疯狂点头。
金美针沉吟片刻,眼中升起一丝郑重。
“我教你武艺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无论是你的父王,还是母妃。也不要在外人面前显露你学的任何东西。”
段鸣鹤虽不解其意,但丝毫没有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要答应我,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必须站在你母妃这一边,用我教你的所有东西,保护你的母妃!”
金美针的声音沉了下去,段鸣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
“我答应师傅!”
金美针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
“好小子,明日,子时一刻,就在此处,我传你真正的破影十八式。”
少年的心疯狂跳动,寝食难安,做梦都在想着破影十八式!
然而,他的破影十八式还没学完第一招,母妃就突然薨了。
还没等他从巨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子时一刻的花架前,却再也等不到熟悉的身影。
金姨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出现过。
段鸣鹤疯了一样跑到青羊坊,逐个敲开水萍街住户的门,都说不曾见过金美针。
他失魂落魄地走入街角的一家酒肆,从隔壁桌听来了只言片语。
说金美针嫁了个富商,排场可大了,送了几十车的聘礼,金美针就随着富商一道北上了。
他如遭雷劈,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了酒肆,走回王府。
只记得那日的太阳巨烈,晒得他的头脸火辣辣得疼,晒得他的眼泪也一起蒸发,眼睛只是干涩,却很长时间无法再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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