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言 第四章 羞耻

    晚膳过后，徐嬷嬷又来了鸣翠居。

    这回是拿新的玉肌膏过来，上回拿的两瓶已经快见底了。

    香草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徐嬷嬷。

    玉肌膏不易得，杭州府的回春堂每月只出售五十瓶。徐老太君几乎是以耍赖的方式，跟大孙儿曾庆平每月要一回玉肌膏，说自己要保持容颜不老。

    其实是曾谕身上的伤痕太多了，用别的膏药恐怕会留下不少伤疤，只有玉肌膏效果好，不留疤同时还能治曾谕身上的疹子。

    曾家并没有把曾谕受到乳母虐待的事传出老宅，鸣翠居里都没几个人知晓。乳母虐待曾谕一向是在房里避开旁人的，下人们只知道乳母疏忽导致曾谕大病。不然这事传出去，曾家脸面何在，曾谕将来又怎么嫁人。

    所以徐老太君舍下一张老脸，月月逼着嘉兴府的知府大人给她买玉肌膏。

    徐老太君还让知府大人去找胡大夫，胡大夫在嘉兴一带向来以擅诊儿科闻名。结果陆氏派了李嬷嬷来回，说安国公世子在嘉兴的别院着了凉，胡大夫正在为他诊治，走不脱身。

    其实着凉不过小病，等胡大夫给安国公世子诊完，陆氏去求一求又有何妨，不过是懒得为个隔房丫头如此行事罢了。

    春兰回到老宅听说这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今天话里才透出了火药味。

    春兰去山西前年纪还小，却也记得，当初岳氏并非没有考虑过，让陆氏帮忙教养曾谕，却被陆氏不软不硬地推了回来。陆氏现在却装出一副一副好婶婶样，说要把曾谕接去嘉兴曾宅，实际上不过是大少爷临近娶亲，陆氏想作出个慈善人的样子出来罢了。

    曾谕倒是没什么感觉，因为她压根没想明白这些事，现在正由着春兰和九儿服侍洗浴，自家用手拍着水玩得不亦乐乎。

    沐浴过后，春兰用厚棉被裹着曾谕，稳稳地把她从浴桶抱到了床上。

    屋子里已经燃起了几个炭盆，熏着孩儿香饼，药香暖暖，曾谕觉得自己浑身毛孔都张开了，舒坦得不得了，放春兰放在床上就趴成了一摊。春兰看着，嘴角勾了笑，和香草一道，开始细心地为曾谕全身涂抹玉肌膏。

    玉肌膏透出浅淡玉色，有股幽冷的香气，涂在身上滋润得很，曾谕很喜欢，伸展四肢摊在床上任两人为所欲为。

    涂抹好后穿上中衣，曾谕央求春兰：“春兰姐姐，让我下地走走吧，我骨头都快生锈了！”

    香草在一旁“噗嗤”一乐，笑道：“五小姐，哪有您这样说话的，年纪小小哪来的骨头生锈。”

    “真的，真的，不信你把我骨头抽出来看看，全生锈了。”曾谕耍赖道。

    “五小姐！”春兰香草齐齐惊呼。

    春兰更是立即面向西方，双手合手，虔诚说道：“佛祖莫怪，童言无忌。”

    香草见状，也跟着双手合手，说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曾谕傻眼。这、这不过是和小伙伴们开玩笑时常说的话啊。

    春兰对曾谕正色说道：“五小姐，今后可不能再这样，不能再诅咒自己，受那……抽骨之刑。”

    春兰有些艰难地把话说完，香草在一旁猛点头，还附和说道：“春兰姐姐说的对，五小姐可不能再这样了。”

    曾谕那颗一根筋的大脑，一时半会儿不怎么明白两人的意思，但是第六感告诉她，认错就对了。于是，曾谕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然后继续央求：“那、那我可以下地走走吗？”

    春兰和香草绝倒，而后差了九儿去问胡医婆，得到肯定回答后才一左一右扶着曾谕下床。

    曾谕双脚踏在了实实在在的地面上，这才真有种“我活过来了”的真实感觉，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瞬间涌进鼻腔的药草香味让她浑身舒畅。

    曾谕产生了一种“这一方大好天地正等着我去征服”的错觉。

    她想背着手摆摆谱，发现春兰香草一左一右扶着她的胳膊，她摆不了谱。

    于是曾谕威严地吩咐两人：“放开我！”

    “噗嗤！”香草一乐，道：“五小姐这回病好后，活泼了许多呢。”

    两人根本不拿她的话当回事。

    曾谕急了，清清喉咙，愈发压低了声音道：“我自己走！”

    曾谕自己看不到，她六岁小豆丁的外貌，清脆娇嫩的童音，却非要装作一副大人的样子，没有比这更可爱的了。

    香草乐不可支，春兰也不由莞尔。

    曾谕瞬间被打回原型，撒娇道：“放开我嘛！我要自己走走！”

    香草笑完一回，看了一眼春兰，然后叮嘱曾谕：“五小姐，那我们放手了，你慢点走。”

    曾谕感觉到胳膊恢复了自由，得意地背起了手，然后屏往呼吸，朝前迈了一步。

    啊，这历史性的一步！

    曾谕满心欢喜，嘴里道：“你们看！”一边转身往后望去，哪知腿一软，身子却向地面歪去。

    春兰眼疾手快，一把扶了曾谕，香草也跟着拽住了曾谕的胳膊。

    好耻辱！

    曾谕心里默默流泪，然后哭丧着脸说：“我困了，我要睡了。”

    第一次锻炼身体以一种极其耻辱的方式结束了。

    躺回床上的曾谕紧紧闭着双眼，一副“我已经睡着了不要再跟我说话”的模样。

    春兰香草两人憋着笑收拾东西，然后春兰退了出去，留了香草在脚踏值夜。

    又是一夜飘雪无声。

    天还未亮，只有满地银雪的微微莹光，映照在糊了高丽纸的十字如意纹窗格上。卧在脚踏上半睡半醒的香草，突地感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她猛然睁开眼。

    一团黑影正横在她身上。

    香草条件反射般地一把抓了过去，此时，适应了室内光线的眼睛，却看到自家手里抓着的正是扁着嘴的五小姐。

    香草一惊，慌忙放开了曾谕，爬起身来问她：“五小姐，您没事吧？您是要起夜吗？”

    曾谕扁着嘴，无限委屈。为什么自己这么小心了，还是被香草发现，以前在警校学的全都还回去了，不开心。却不想想自己现在的身体有多虚弱，以前的本事根本使不出来。

    曾谕扁嘴回道：“不是，我要下地走走。”

    “五小姐！”香草一脸不赞同地看着曾谕。

    曾谕杏眼圆睁，瞪着香草奶声奶气地说道：“本小姐现在命令你放我下地走走！”

    香草又忍不住乐了，悄声对曾谕说道：“五小姐，那现在我扶您走走，可您不能跟春兰姐姐说哦。”

    曾谕忙不迭点头应了，然后看着香草伸出来的手，扭捏了一下才把手搭过去，让香草扶着她，围着屋里的雕红漆如意纹圆桌小心走起来。

    说是扶，其实以两人的身高差，不如说是香草提溜着曾谕，如幼儿学步一般。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曾谕都觉得现在这样很耻辱，但也不得不如此。为了将来的健步如飞，曾谕忍了。

    转得一圈不过十数步的距离，曾谕却两圈就累得不行了，脸色开始发白，吓得香草赶紧把她抱去了床上。

    曾谕仰面躺在床上，望天流泪。这苦日子还是没到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