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言 第二章 身世

    老宅的一应事务俱是由顾老夫人把持。偶尔碰上徐太老君闲得慌，扯着她说上半日话，顾老夫人就懒怠管事，没甚大事时都是吩咐小唐氏去见管事嬷嬷，把她的意思传达明白。

    陪着徐老太君也是没办法的事，老宅就四个半主子，老太君、老夫人、五小姐、六小姐和小唐姨娘。

    徐老太君不耐烦逗弄“娇滴滴”的小孩儿，实是大孙儿曾庆平幼时，徐老太君某天气急拍了他一顿，被顾老夫人知晓后，就一直如临大敌般对待徐老太君，不给徐老太君一个人接触曾庆平的机会。正好，徐老太君也嫌弃曾庆平不皮实，轻拍一顿就呲哇乱叫，哪像随儿小时候，狠抽一顿都不见哭。所以，徐老太君甚少和幼时的孙辈亲近，都是等孙辈长成人了才有那么点儿祖孙同乐的意味。

    至于小唐姨娘，徐老太君就更不待见了。好好的两口子，非得插个人进来，作的什么妖，呸！

    好么，这么一算，老宅里头能陪着徐老太君侃天说地的，不就只剩顾老夫人一个了么。

    顾老夫人也不想这么生受着，开头还死命推销五小姐和六小姐。可惜一个打小话都说不圆范，胆子又小，嗫嗫嚅嚅的，徐老太君逗得几回就失了兴趣。一个自小就学着她姨娘的作派，小眼神往上斜着看人，徐老太君见得一回心里就膈应上了，没再正眼瞧过六小姐。

    没法子，顾老夫人只好埋头认了。

    其他时节还好，徐老太君得顾着她那几畦菜地，得了空闲也会出门去，跟几个族里老姐妹去去庙会，或是约了老姐妹家来作耍，等闲也不传顾老夫人去东院里忆往昔。

    只冬日里不行。冰天雪地的，没有菜地要伺弄，老姐妹们也人人窝家里猫冬，徐老太君没甚事做，一闲得慌就让顾老夫人去东院。

    这不，腊月堪堪过得一旬，已经传了她五六回，昨天和今天更是连着两回了。

    顾老夫人本想懒怠管事，可二儿媳妇岳氏身边的大丫鬟春兰，前日刚回老宅。到了之后，面上带着笑给她问安，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她亏待了自家的亲孙女，要重新把五小姐院里的人好好整顿整顿。

    顾老夫人心里怄得想吐血，却也没脸反驳。

    管了内宅几十年的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亲孙女被下人磋磨成那样都不知道，直到孙女差点半夜冻死在床头，事情才败露出来。

    顾老夫人自认为自己对五孙女不算差，该给的都给了，不就是平日里少了些亲近么。可、可谁让她，长那样一张脸呢？谁又知道那乳母那样胆大包天，勾结内外，把小姐房里的东西都快搬了个空？再说了，出了事后，不也一力补救了么，拨了自己两个贴身的丫鬟、半个院子的下人去看顾她，隔几日就亲自探望喂药，还不够么？

    顾老夫人心思转了又转，最后定了神，只敷衍说春兰旅途劳累，先歇得两日再说。心里是打定了主意先拖上几日，再把春兰带的人全都分散开去，逐个击破。这老宅的各个院子里，都得让她的人来把持才是正理。

    这才刚拖得一日，小唐氏却告诉她，昨天按她的吩咐，已经做好了五小姐院里的人事安排，她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

    莫非是小唐氏搞鬼？！

    不会。

    谅她也没那个胆子。

    那是？！

    电光火石间，顾老夫人想到了——徐老太君。

    跪在地上一直转着心思的小唐氏也想到了，连忙开口解释道：“昨天巳时正（早10点），我在偏厅一直没等到您，想着您定是陪着老太君不得空，正打算回西院里。”

    “老太君身边的徐嬷嬷和您身边的郑嬷嬷进了偏厅。”

    “徐嬷嬷说，您已经做好了五小姐院里的人事安排，把名册拿了给我。”

    “我见郑嬷嬷在一旁没有别的指示，就以为真是您的意思，这才去找管事嬷嬷做了主张。”

    小唐氏说完，愈发垂了头，一副乖巧模样。

    顾老夫人闻言吩咐乌梅：“去把郑嬷嬷叫来。”

    乌梅去了外间，指派了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去找郑嬷嬷，自家转头想了想，去旁边茶水房另沏了盅白毫银针，好降虚火。

    乌梅心里很有些忐忑。

    乌梅的亲妹子红梅，原是在六小姐院里做三等丫鬟，这回五小姐出了事，西院鸣翠居定有好一番人事动作。她原本是想在顾老夫人面前求个脸面，让红梅能去五小姐的鸣翠居补上二等丫鬟的缺儿。哪知道，今天早上红梅就委委屈屈地来找她，说是鸣翠居里的仆下全都定好了差事。

    乌梅天天贴身伺候顾老夫人，顾老夫人有没有下令她自是一清二楚，一看红梅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当下怒气上涌，联想到前几次对小唐氏的刁难，都顾不得再去细问，径直在顾老夫人面前上了眼药。没想到这事儿竟然和小唐氏无关，这下可糟了，只盼着顾老夫人能忘了这茬。

    沏好了茶，乌梅端着茶盘，低眉顺眼地进了里间。

    郑嬷嬷这时候也恰好到了。

    郑嬷嬷方才正在厨房吩咐午膳的菜色，小丫鬟腿脚快，一盏茶的功夫就把她叫了来。

    郑嬷嬷一进里间，便觉察出气氛有些微妙，只是一时半会儿她也猜不透发生了何事，只像以往那样问了安。

    顾老夫人沉声问道：“五小姐院里的事你知道吗？”

    郑嬷嬷愣了愣，而后很快回道：“知道。昨天老太君身边的徐嬷嬷拿了名册，说老太君和您已经定好了人选，让我和她去一趟回事厅，我跟着去的。”

    这回答倒是和小唐氏所说对得上，这事归根到底还是出在徐老太君身上。

    顾老夫人不由有些头疼。人都说老小老小，徐老太君就是这样，经常想起一出是一出。不过插手内宅事务倒还是头一回。

    顾老夫人揉了揉额角。

    乌梅见状，连忙殷勤地上前推拿，嘴里说道：“老夫人可要注意身子，别累着了。”

    顾老夫人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一个二个的都这么不省心，我能不累吗。”而后挥了挥手，道：“小唐姨娘留下来。”

    郑嬷嬷闻言，很快躬身退了出去。

    乌梅推拿了半晌，顾老夫人觉得好受了些，挥挥手让乌梅退开，睁开眼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小唐氏，心里还是不痛快，于是问道：“不得我吩咐就私自做主，你自己说说，该受什么罚。”

    小唐氏磕下头去，谨慎应道：“罚半年月钱，抄百篇女诫。”

    顾老夫人略一思索，道：“嗯，就这样吧，下回别再犯了。”

    小唐氏恭声回道：“是，不会再犯。”

    这边厢，小唐氏回了屋里，如何咒骂顾老夫人暂且不提。那边厢，曾谕这一觉终于睡醒了。

    早起喝了药，从辰时一直睡到午时，曾谕这一觉醒来，觉得身上好多了。

    看来母亲送来的胡医婆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岳氏这回除了把贴身大丫鬟春兰派来，另外还送了一名专擅儿科的胡医婆、两名老成持重的教引嬷嬷、两名伶俐的小丫鬟九儿、十儿，以及四五名身强力壮的婆子，作用不言而喻。

    其中的十儿因为冲撞了六小姐曾识的名讳，春兰让曾谕给十儿改个名字。曾谕没细想，一听之下觉得有酒就有烟，于是开口就给改成了“烟儿”。

    烟儿正立在香炉前点香，待她盖好香炉盖，孩儿香饼特殊的药草香味就袅袅散开来。

    曾谕屋里这两日燃的都是这种香饼，据说是胡医婆自制的，对久病体虚的小孩儿大有益处。

    想到这里，曾谕不由腹诽。自己的女儿病死了才知道关心，早干什么去了。

    曾谕穿来，除了知道这具身体又小又弱外，其余一概不知。但是她默默躺在床上一个月，事情倒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小姑娘也是挺可怜。

    父母子息有乏，成婚三年都没有消息。无奈之下，母亲岳氏做主，抬了一房姨娘张氏进来

    张氏甫一进门，就有了身孕，恰好岳氏这时候也诊出怀了胎。争斗这时候就开始了，从此就没个休止。两个女人你来我往，小手段层出不穷，岳氏身为堂堂正室却压制不住一个姨娘。最后还是徐老太君看不过眼，出面训斥了曾庆宁一顿，又把家规重新立了，让岳氏按着家规整治姨娘，二房后院这才消停。

    消停是消停了，子嗣大事却还是没解决。岳氏和张氏先后生下了两个女儿，曾家大小姐曾诺和二小姐曾许。

    曾庆宁看着自家的两个丫头片子，再看看兄长家的三个带把小子，不服输，硬是埋头苦干了好几年，岳氏和张氏的肚皮一点动静都没有。

    曾庆宁灰了心，又去纳了小唐氏进门。小唐氏进门捧茶那天，岳氏接过茶就晕了，大夫来了一诊，岳氏再次有孕了。

    徐老太君还调侃岳氏——非得来人抢了才知道着急。

    这一回，岳氏生下的就是曾谕，曾家五小姐。

    同年，已近而立的曾庆宁终于得中桂榜。

    他自知资质有限，春闱无望，干脆地让父亲和兄长走了门路，补了山西天成县县令一职。因路途遥远，赴任时间无多，曾庆宁急着上任，偏偏这时候曾谕又病了。曾庆宁原想带着张氏先行出发，岳氏却不肯，只等到曾谕好得差不多了，把曾谕托付给婆婆顾氏，又丢下月子中的小唐氏和襁褓里的曾识，一家人匆匆往山西去了。

    这样看来，其实也正常。

    曾谕自小体弱，不过周岁幼龄，肯定经不起旅途疲累，留在家中是最好的选择，又何况养在亲祖母跟前，岳氏没有不放心的。

    事实上，坏就坏在了亲祖母顾老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