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还记得自己当时就寒了脸,怒冲冲甩了笔道:“跟谁做朋友都可以,不能跟那个夏晚做朋友,那孩子心术不正。”
莲姐儿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吓坏了,默了半晌,赶忙去写字儿了。
毕竟那时候,夏晚才当着他的面跳过一回河,给莲姐儿递点子菌菇酸角儿的,郭嘉觉得她大概是想迂回曲折,借着跟莲姐儿做朋友,到自家来转上两圈子,看能不能入他的眼。
当然,打那之后,莲姐儿就刻意躲着夏晚了,郭嘉见过好几回,夏晚兴冲冲的迎上去,莲姐儿碍于他的嘱托,打个谎子,买点儿她的酸角儿便走,不敢再跟她多说一句。
也不过一个小丫头而已,可她这种追着赶着,恨不能随时献身的做法简直叫郭嘉无比的头大。
他慢慢松开夏晚,缓缓站了起来,怕要再度激怒了她,自己还得吃她的脚印子,低声道:“乖,你回家做饭,我爹和我娘种完糜子回来都半夜了,还得吃饭呢。”
夏晚道:“那你呢?”
郭嘉应付道:“我有些事儿,得出去会子。”
走到栅栏门上,他回头再看一眼夏晚,两眸依旧是满满的无奈,忽而回过头来,低声道:“我既答应了帮你,就肯定会帮到底。但徜若有一日呼延神助亲自到咱们家,亲口承诺自己不再献祭,还给你道歉,献祭一事永远不会发生,你娘也平安无事,你就必须得回红山坳去,这没得话说。
我是决对不会娶你的。”
说完,郭嘉又觉得这话大约有些伤人,再补了一句:“并不是说我不愿意娶你,而是我这辈子都没打算过成亲,也不娶别人。”
这话说出来,就有一种,为了不娶你,我此生都不成亲的意味了。
夏晚哽了哽喉咙,总不敢相信郭嘉这样瘦筋筋的身子骨儿,身体又还有病,真的能叫呼延神助改口。
毕竟,大家都知道祭祀也不过求个心安而已,临时抱佛脚,不如平日勤操劳的管用,但人们总是抱着那么一个荒唐的念想,总觉得磕个头拜个佛,神佛就会保佑自己。
否则的话,那一座座的山头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道观和庙宇不是。
她也是看出来了,郭嘉是真不愿意要自己,急着像要甩脱一块牛皮糖一般,哽了半晌,她道:“您都病成这样儿了,万一要是死了,有我在,总有个未亡人替你逢年过节上上坟,拔拔坟头的草不是?”
这一回郭嘉直接被气了个仰晕,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就走。
直接从自家的果园子里出去,一条大约两里多长的小道,两边皆是郭万担家的田地,种着冬麦,如今冬麦返了青,蔚蔚然长到了小腿处。
郭嘉顺着小路一直走到山脚下,一长排的土坯房,半窑洞,半沿子伸出来,院子里生着疏疏的荒草,有两个人正蹲在土坯墙上,端着饭碗儿聊天。
见是大少爷来了,俩人皆从土坯墙上跳了下来,笑着问好儿。
郭嘉扫了一眼院子,道:“夜里倒不觉得冷清,怎么这院子如今荒成这样?”
这两个长工,阿跌和阿单,皆是当年跟着郭万担在外从军时的战友,在战场上受了伤,一个瘸了,一个腰不好,不能下地劳作,就只能在此养着,干些跑腿儿,算帐活计的。
阿单笑道:“当初跟着你爹退伍回来的,相貌好些,身体好的大半都讨到媳妇儿,你爹给他们盖了宅院,就搬出去住了,如今可不就只剩着我俩?”
郭嘉小的时候,每逢傍晚,这排屋子里住着几十号退了伍的兵痞子,因郭兴生的粗笨些,他们不喜欢,最喜欢的就是教郭嘉这个白白净净,生的玉娃娃一般的大少爷说脏话,听他嘎崩脆的往外嘣一句操你娘,诸人皆是哄堂大笑。
夏日的傍晚,臭汗气熏天的长工们,教他翻跟他,教他耍拳,教他骂脏话,将他架在脖子上。
打小儿,郭嘉就是在这些人肩膀上长大的。
所以,虽说相貌随了为汉人的母亲,瞧着一派斯文,但骨子里,郭嘉与这些人是无二的粗俗。
麂皮软靴轻轻一跃,他就坐到了墙基上。两个叔叔一左一右,就在他脚下站着。
郭嘉道:“阿单叔,我总觉得呼延神助拿小夏晚献祭这事儿,做的有些诡诈。”
阿单道:“为何?”
郭嘉道:“咱们都知道蚩尤是谁,也知道他为何不出战,他拿小夏晚献祭,其实就是想枉害人命,逼蚩尤出山,重新披上战甲为大魏朝廷做战。”
阿单同样默了片刻,道:“那蚩尤出不出?”
郭嘉摊着双手,垂着肩膀,白白净净的脸看起来格外落寞:“并非他不想出战,北齐人野蛮残暴,果真来了,要踩坏庄稼,烧粮烧地,女人想掳就掳,他也不希望北齐人攻过来。
可他出征时身体中了毒,一举那柄战斧就会毒发,这毒解不了,他就无法做战。”
所谓的蚩尤,戴着鬼脸青的面具,手持一柄重达四百斤的战斧,只凭那柄斧子的力量,就可以横扫千军。
但大家都知道,那肯定是个人,而非真正的神。只不过他不想从军,不想当兵,只是在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的情况下,才会出战。
如今呼延神助大张旗鼓的拿活人祭祀,随意枉害一个女子的性命,也不过为了逼那个人为关西大营卖命而已。
阿单和阿跌同时抬头,夕阳下的水乡镇,河堤高高,沙田漫漫,左右的缓山坡子上,是一亩亩平平整整的旱地,他们年青的时候半生戎马,年龄渐大,又身体不好讨不到媳妇,一群老兵残勇,就只想在这片静阑的土地上,伺弄着土地,种着麦子吃着瓜,一生到老。
可惜水乡镇离边关太近太近了,战火纷扰,这点子愿望都成了奢侈。
事实上长工们都知道,曾经为了保护水乡镇这点子退伍后能够安生养老的乐园,是郭万担一直在披着战甲做蚩尤,在边关来犯时,帮大魏打仗。
郭万担天生有神力,能举得起重达四百斤的青铜斧,在战场上自然无往不胜。
但他厌倦战争,也疲惫于十几年的征战,才会隐居在这水乡镇上,和自己的贴身部下们寻一片安宁。
三年前郭万担在对战中受了重伤,无法参战,而他生的几个孩子中,只有郭嘉继承了他的天生神力,能举得起那柄斧子。
当时关西大营的人拿夏晚做祭要逼蚩尤出山,不得已,郭嘉才十三岁,小小年纪就披上战甲,去战场上冒充蚩尤。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郭嘉来说,无论杀敌还是作战,皆不过屠夫行径,况且他小小年纪就行杀戮,对于战争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所以才会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勤恳,想以此避开战争。
“以少爷的意思,该怎么办?”阿单问道。
郭嘉再抬起头来,白净的脸上重又带起了笑,掏了封信出来丢给阿单:“操他娘的,还能咋办?凉拌。
我写了封信,你专门去趟长安,想办法托人转交给晋王,让他知道蚩尤不出战的原因,夏晚的急就可以解了。
到时候她还敢赖着不走,我就打烂她的屁股。”
毕竟原来当过兵的,说干就干说走就走,阿单接过信,简单倒饬了一下自己,趁着黄河边还有筏子,转身便走。
待他一走,瘸子阿跌歪着屁股一跳,就跳上了墙基,低声道:“六畜,要我说,小夏晚人勤快,活儿干的好,打小儿在镇子上跑,我们都瞧在眼里,真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就娶了她又能如何?”
郭嘉轻轻搓着双手,猛然仰头,粗声道:“操他大爷的,打看见莲姐儿叫水泡的肿胀胀的尸体的那一日,我就发誓,这辈子绝不成亲。”
回想一下莲姐儿,确实是个好的不能于好的姑娘。相貌娇美,性格温柔,单纯的就像朵满树开着的梨花儿一样,阿跌深深叹了口气,想当初莲姐儿活着的时候,徜若听说莲姐儿要到这排房里来,他们所有的人都会格外多洗一把脸,闭紧嘴巴,生怕冒一句脏话出来,吓坏那娇甜甜的大小姐的。
可惜了的,就那么被淹死了。
郭嘉跃下墙基,转身离去,留下阿跌一个人,在那逐渐没落的长工棚外长吁断叹:“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想婆娘,啥时候给我也有个赶都赶不走的媳妇儿哟!”
这厢,夏晚一个人回到家,地主家的大院子里,婆子们收拾的明光水滑,厨房里也收整的干干净净。
晚饭是她们早就收拾好的,一锅子清炖羊汤,还有一只烧好了的整鸡,只需要热一热,再将那发好的面烙成一锅热腾腾的饼子就可以吃了。
眼看天色将麻,夏晚估摸着郭万担两口子该回来了,便将鸡和羊肉炖作两大锅一热,再烙了一锅卷着葱花的热饼子出来切成了条儿准备上。
干完了活儿正在井旁的水池畔洗手,便听头顶有人轻声笑问:“夏晚,六畜呢?”
一抬头,正是郭银,就在相隔两家的围墙上探着身子,笑嘻嘻道:“他怎的不出来,可是又躺下了?”
要说这人,方才和郭嘉两个在一起,红口白牙的说郭嘉留下她是对的,还说等郭嘉死的时候,一定要来帮她照料郭嘉。
可一转眼,他就在隔壁商量着,要怎么卖她呢。
夏晚洗罢了手轻甩着手上的水珠子,抬眸笑道:“正是呢,郭嘉身子有些儿不好,正在炕上躺着呢,大哥可是有事儿要找他?”
郭银猴在个墙上,笑的跟郭千斤如出一辙,啧啧叹道:“可怜见的,他这么个病身子,徜若哪日咽气了,你可咋整?”
夏晚取了筷子一双双儿摆着,再一挑眉:“咋整,当然是给他守寡了,就在这院子里,我替他守一辈子。”
郭银一手搭在院墙上,歪着薄唇笑道:“你可真是个傻姑娘,须知,在我们鲜卑人的风俗,妇人是不能守寡的。
妻后母,报寡嫂,乃是我们鲜卑人的老规矩。你若死了,剩下我们兄弟仨儿,由我大伯做主,将你许给那一个,就是那一个。”
夏晚立刻就变了脸:“拿后母做妻,娶寡嫂为妇,我怎的没有听说过这种规矩?”
郭银扬手指了指自家儿,笑道:“瞧见我三叔母没?我三叔死的早,死了之后,她就跟着我爹了。六畜要死了,兴儿还是旺儿,抑或者我,你总得从我们之中选一个。”
夏晚一听就觉得这郭银是在骗自己。
她扬起腰来,勾了勾手道:“你近些儿,近些儿我问问你,以你来说,万一要是郭嘉真死了,我该怎么办?”
郭银一看夏晚这就是上钩儿了,低声道:“郭兴的性子那叫一个躁,如今在兵营里也是当先锋的,杀起人来两只眼睛都放绿光,要发起脾气来,半夜把你捶死在炕上,你找谁说理去?
旺儿人家在金城郡订了当铺的大家小姐,那小姐脾气也格外的坏,叫你将来给他做你不得叫那当铺小姐欺负死?
你瞧,就我,我立志不娶,只等着郭嘉死了好娶你,成不成?”
夏晚心说,你是因为家贫讨不到媳妇才不讨的,这倒好,成了为了我而不娶了。
她面露几分为难,低声道:“果真?”
郭银一看夏晚这是真钩了,一叹道:“就有一点麻烦,我爹给我说了咱们镇子上的田小翠,人家姑娘也答应了,立等着就过门了,你说咋整?”
只要不是在郭嘉面前,夏晚的脑子就是清楚的。她随即装出个惊讶和怕来:“那你说,咋整。”
郭银在墙上一耸一耸,低声道:“六畜有啥好的?又有病又还你这样,一会儿等我大伯回来了,你就当面跟他们说,你不想嫁他了,你想改门儿嫁到我家来。多容易的事情,你把你的嫁妆箱子一提,就到我家来,如何?”
夏晚心说,到你家,你转眼就把我送到关西大营去了。
她方才洗手,手里还握着水瓢儿呢,正好又是在水池子畔上,忽而勾了勾手指,道:“我倒有个好主意,你且近前来,咱们聊两句。”
郭银信以为真,两户间的点子小矮墙,脖子就猴趴趴的勾下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夏晚五指并拢就是一抓,从额头到鼻子再到下巴,五道翻滚着的血痕。
再一扬起手又是一瓢子水泼了出去,泼了郭银一脸:“呸!就算郭嘉明儿就死,我也替他守一辈子的寡,你像个王样能活一千年,我看也不兴看你一眼。
还贪图我的嫁妆箱子,我告诉你呗,那里头只有两箱子烂棉花,给了你也富不了你,跟你爹一样贪财又胆小的东西,看我不泼死你!”
一边说,一边就是几瓢的水泼了出去。
郭银叫夏晚泼了一脸的水,抹了一把道:“不嫁就不嫁,你干啥拿水泼我?”
夏晚怒冲冲道:“就泼你个没良心的,兄弟还好好儿活着呢,你没得寡嫂抱,倒是想抱弟媳妇了,我告诉你,我就替郭嘉守寡,守一辈子,今儿也好叫你们看看,我夏晚的主意别人能不能打。”
郭银顶着一脸的抓痕,怒冲冲道:“别以为我把你没治了,告诉你,我总有法子把你从隔壁赶出来。”
夏晚也不甘示弱,回道:“好,我等着。”
再过不得片刻,大门上传来轻轻的拍打声,夏晚奔到门口一看,便见郭万担带着吴氏一起进门了。
他腰不太好,种了一天的地,站在大门上便转不过腰来,叫吴氏替自己揉着。
夏晚立刻端了滚烫的水出来,放在回廊上,脆声道:“爹,要是觉得腰不舒服,就泡泡脚,舒舒你的筋骨,肯定会舒服很多的,不信您试试。”
郭万担不好拂夏晚的好意,脱了鞋子,两只脚泡进温水里头,起初还觉得烫,泡了一会子,果真舒服,热气从腿腾上腰,曾经受过重伤的腰椎也热酥酥的,果真缓解了他很多的疼痛。
再看夏晚,已经端着热饭上来了。
一人一海碗热羊汤,粉条晶晶亮,萝卜切成了薄片儿,再洒上碎葱花,夏晚先给公公递了一碗,再给婆婆。
给吴氏的时候,刻意把饼子都替她碎好了。
郭万担两只脚还泡在热水里头,端着碗羊肉汤扑愣扑愣就刨了起来。
刨了半晌,忽而觉得脚下一热,低头一看,夏晚正在帮脚盆里冲滚水了。本来一盆子水都凉了,经她一冲,两只脚立刻发烫,再吃着羊肉汤,郭万担也是积伤,最怕冷怕潮的,一下子连额头都冒着汗,甭提有多舒服了。
趁着夏晚去厨房端饭的间隙,他对吴氏说道:“夏晚这孩子是真好。”
吴氏望着厨房里的夏晚,笑着,眼里还有泪花子了:“可不是嘛,瞧见她,就好比莲姐儿。不过咱的莲姐儿大约是从小太惯太宠,太早把孩子的福气给糟没了。你再瞧夏晚,又会做饭又会体贴人,虽说命苦,打小儿就活的跌跌绊绊,可她也一直活的好好儿的。
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郭万担皱了半晌的眉头,道:“是个好媳妇儿,我也稀疼她,放着给六畜当个房内人,再好没有,可今天关西兵来闹这么一下子,咱们都不是怕事儿的人,我不怕别的,就怕六畜嫌她不识字儿,是个在镇子上乱跑的,不肯要她。”
吴氏过来替丈夫抹干了脚,低声道:“今儿夜里你劝劝六畜,你是他爹,他会听话的”
郭万担浓眉笑的弯弯,沉声道:“好。”
这两口子端地是无比的恩爱。
夏晚在厨房里瞧见了,不得说心头有多羡慕。
她原本以为,今天呼延神助来闹上一场,公公和婆婆嫌自己晦气,必定要赶自己走,还想着只怕这是最后一回伺候他们了,没想到他们竟如此的开明大度,心头几分欢喜几分忧,也不知自己和郭嘉两个,啥时候才能有他们这般的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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