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叶这两天忙得很,军中那一夜死伤三千,战马也伤了不少。
她终日奔忙,检查军情、安抚伤兵、分配军食,没有片刻休息。
木叶这些事做的娴熟,但这些士兵并非她亲手带出,又有人暗中搅闹生事,军中纠纷常常发生。
处理起来并不太麻烦,但要不偏不倚稳定军心,却是棘手的事。
木叶心里清楚,南宛军中很快就会自乱阵脚,虽然军粮依然告急,但匀分阵亡将士的口粮,宰杀有伤的军马,还有些驼送物资的牲畜,这几日是能熬过去的。
但怕就怕在军中有人散播谣言,乱了军心。
军心一乱,凭木叶有多高的本事,也难以掌控。
木叶想明白韩霖和南宛有勾结之后,就知道如果连韩霖都能作出这样的事,那她手下的士兵将官都有这个可能。
果然有用心不轨的人试图闹事,木叶从不留情,几次严令扰乱军心者杀无赦。
这两日情况稍微好些,军中纠纷减少许多。
木叶些微得闲,心中却是丝毫不敢放松。
“郡主,您饿着肚子忙了一天了,快吃点。”穆允手里端着一个铜盘,里面有巴掌大的一块干肉和一盏马奶。
木叶伸手接过,抽出腰间匕首将干肉一分为二,自己拿起半块,然后把铜盘推给穆允:“你跟着我也跑了一天,吃点吧。”
“末将怎么敢分郡主的吃食啊!郡主金尊玉贵,本就不该吃这样的苦。”穆允手忙脚乱地把铜盘推回去。
“别谦让了,快吃吧,吃完我还要让你办事去呢。”木叶语气温柔,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穆允哽咽着接过,刚吃了两口,突然停下:“郡主你听!”
山风呼啸,隐隐能听到刁斗之声,而在这静谧的黄昏时刻,沉闷的惨嚎一声一声地传来,清晰可辨又令人毛骨悚然。
木叶凝神听了片刻,眉眼一立,罕见地爆发出凌厉且毫不掩饰的杀气,霍然跳起来,提起亮银枪冲了出去。
穆允紧随其后,带着中军巡营跟着木叶冲到圆阵中间的一座军帐门口。
有丝丝缕缕奇异的腥膻肉香从帐门中飘出,凄厉的号叫已经听不见了,安静得让人害怕。
军帐四周围了不少士兵,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诡异的表情,像是被吓到,又透着股疯狂。
木叶用枪挑开帐门,大步迈入。
巡营众人跟着穆允也一起进到帐中,看清帐中情景的瞬间,各个目瞪口呆。
军帐中间的草席上,摆了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四肢已经变成了挂着血丝的白骨架,木柴火堆上挂着的铁头盔里,血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帐中蒸腾着雾气,四五名士兵像是感觉不到烫一样,直接伸手从沸水中捞出还泛着红的肉,埋头大啃。
他们的脸部扭曲变形,如野兽般狰狞。
穆允指着尸体嘶吼:“他们吃伤兵!”
“全部斩决!”木叶喝令一声,长枪往前一递,将一名食肉者死死钉在地上。
穆允带着巡营的人一拥而上,顷刻间将食肉者全部处死。
木叶气得浑身发抖,这些人为了动摇军心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选了圆阵的中间,让所有士兵都知道军中已经缺粮到需要吃人了。
他们成功地在军中燃起了名为惊慌的火焰。
而木叶没法熄灭它。
没时间等南宛内乱了,只有尽快突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穆允,”木叶低声唤道,“传令下去,所有驮物资的牲畜全部处死,有伤的军马也是。所有人饱餐战饭后,今夜后半夜我们突围。”
穆允悚然一惊:“郡主,要不要再想想?”
“此外,”木叶不理会他的问话,“动作小些,不许叫南宛人察觉。”
说完后,木叶转身出了军帐,最后留下一句:“安排妥当后,你和狼七来找我。”
穆允不敢耽误,将军令传达之后,和狼七一同来到木叶的帐中。
“我会带七百重骑攻向苏慕宇镇守的出关口,他的人撑不住就会叫烈月军过来增援,你二人等这个时机,从入谷处冲出去。”
木叶看出两人有话要说,抬手打断,示意他俩继续听自己安排:“入谷处狭窄,务必保证不点灯不惊动南宛,出了塘龙谷之后直接去渡冬关。你二人,尤其是穆允,不能在韩霖眼前露面,韩霖不会为难普通兵将。”
“郡主!”穆允跪倒在地,“突围一事十死无生,小人愿往,求郡主应允。”
木叶微笑着拍拍穆允的肩,让他起来:“我不会死,苏慕宇不敢让我死。此事你不必与我争。”
狼七也跪了下来:“郡主,如今被困谷中的所有人里,郡主是最尊贵、最不能出事的,合该由兄弟们护着郡主逃出,怎么能反过来?”
两人跪得坚定,好像木叶不同意他二人的说法,就不肯起来。
木叶心中略有感动,又是无奈,耐下性子和二人解释:“苏慕宇要的人是我,所以无论我在哪,他都是一定要抓住我才肯罢休。”
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况且我带着七百人,换回其余一万多士兵的命,多值当的买卖啊!”
穆允出言反驳:“郡主何出此言,您一人,重要过我们余下的所有人,您此话太不妥当。”
其实穆允说的没错,一个帅才定然远远比千万个普通兵将重要,但木叶不这样看。
原先她也是这样觉得的,那时的木叶骄傲自矜,本来她本事就高,身边的顾云烈和烈月众将又都宠着她,硬是把她从相府里那个可怜的孤女变成了目中无人的副帅。
当时的她觉得士卒就该听从将令,让他们冲锋就该冲锋,为了战局让一部分做诱饵送死也是为了大局考虑,没什么错。
她给阵亡战士的家人丰厚的补偿,就觉得自己称得上厚待将士。
顾云烈说过她几次,但她从来都理解不了。
直到一次平定叛乱后,百姓列道两旁迎接烈月军,那时她骑在高头骏马上,看人群中一个老太太哭得伤心,她大发善心下马去问那个老妇人为何悲伤。
“大帅得胜归来自然欢喜,可老妇的三个儿子随着大帅出征,却一个都没回来。”
老妇人的眼泪如重锤般击打在她心头,将她的傲慢粉碎。
人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生前的贫富贵贱,在死亡面前从不分轻重。
从此之后,木叶再也不觉得自己比手下的士卒高贵,也再没有拿人命做过诱饵。
重骑有七百人,只有这七百人,能撕开苏慕宇的箭阵。牺牲他们实在是无奈之举,他们是木叶挑选操练出来的,也是这个时候木叶能信的人。
但现在,她不打算把这个故事讲给穆允和狼七听,只严厉了语气:“我意已决,你俩不必再多说,按我的将令去办就好。”
即使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二人还是不肯起来。
木叶有些恼怒:“你俩别在这个时候不懂事闹脾气,我这样做自然有我的打算。”
穆允还想说话,木叶一个眼刀甩过来,让他闭上了嘴。
木叶满意地看到二人不再反驳,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穆允,今夜你骑千里烟云罩,我要皎雪骢。”
“郡主!”穆允急得吼了一声:“皎雪骢不如千里烟云罩,殿下要突围,好歹骑匹好马。”
木叶等着他吼完,不紧不慢地解释:“皎雪骢也是我的战马,只是不常骑罢了。你不知道,苏慕宇眼热我的千里烟云罩好久了,从前我宁可被建昭帝罚,也没舍得给他,今日也不能叫他捡这个便宜。”
穆允听了这个解释,一口气堵住,半天才憋出一句:“郡主忘了?您那匹马不让我近身。”
木叶不再理他,转向狼七:“外面都准备好了?”
狼七点头:“一切就绪,只等郡主下令。”
木叶一甩战袍,走出军帐。帐外七百重甲骑兵已列队等候。
她将自己的千里烟云罩牵过,搂着马脖子在它耳边说了几句,而后将缰绳交到穆允手中。
千里烟云罩打了几个响鼻,虽然显得急躁,却是不再抗拒穆允。
木叶飞身上了皎雪骢,冲着七百重骑下令:“重骑营的弟兄们,随我突围!”将长枪一指,替代军令。
七百人沉声齐喝一声:“追随郡主,誓死突围!”
便听得马蹄声阵阵,大地哀鸣着唱出挽歌。
今晚丹宸军中的一切,都被顾云烈看在眼里。
木叶扎营的时候,选了离谷口近的位置,几乎就在顾云烈的眼皮底下。
齐宇他们几个也听到了声声惨嚎,都赶过来,立在崖上,看丹宸军中发生了何事。
他们看不清楚军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但那隐隐的肉香他们却能认出来。
“他们吃伤兵?!”庆义大惊,“可我看月牙这几日调度甚好,远没到这个地步。”
顾云烈眉头紧锁,知道必然是有人暗中捣乱,今夜怕是不会平静。
果然,木叶处决那些人后,丹宸军中忙碌起来,宰杀牲畜,埋锅造饭。
这些日子这样的事常常发生,但细看就能发现,今夜的规模比往常更大一些。
齐宇眯着眼看了半晌:“月牙这是打算突围?”
顾云烈点点头,算是赞同,又转头问了一句:“苏慕宇那边没得到消息吧?”
“月牙多聪明,营帐扎在咱们下边,离苏慕宇守的谷口远着呢,他看不到。”齐宇语气里带着骄傲。
顾云烈吩咐一句:“派兄弟们看着,要是她军中有人想去给那边报信,直接射杀。”
庆义干脆答应一声,下去找人去了。
齐宇还站在顾云烈身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按月牙的性子,必然要与苏慕宇面对面打,咱们是帮她,还是······”
长久的沉默,久到齐宇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把这一句问出来。
“但盼以她的本事,能从苏慕宇手下逃脱。”顾云烈的声音很轻,可以轻易被夜风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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