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茉坐在他旁边的案几上,一边看折子,一边道:“怎么,耐不住了,想见他们?”
裴炎瞥了她一眼,轻嗤:“都说慈母严父,你这当娘的倒是比我这当爹的还狠心。”
司空茉顿住了手上的笔,看向一边懒洋洋闭着眼的裴炎,悠悠道:
“我知你心中惦念孩子,从他们出生时,你便未曾抱过,但是如今他们两个与阿洛关系极好,总是叫着叔叔,阿洛也极疼爱他们。”
她顿了顿,叹了一声:
“你也知道他此生不能有孩子,将小熙儿和小清儿都视若己出,如今你忽然出现,又与阿洛模样相似,一时半会间,只怕两个小东西适应不了,如今我不让他们见你,便是为着让他们有个适应的时间。”
其实说白了就是裴洛视双生子若自己亲生,平日里极尽疼爱,与父亲无异。
两个孩子甚至问过她,为什么洛叔叔不是爹爹,裴洛身上气息温柔慈和,靠近他都会觉得心中平静,孩子自然是更为欢喜,只恨裴洛不是他们亲生父亲。
而裴炎主荧惑凶星,身上满是长伐暗血腥气息,妖异非常,加上常居高位,身上威压之气,令人不敢直视,望之齿寒。
那日小熙儿和小洛儿明显表现出了抗拒的心理,否则不会这般不愿意叫裴炎爹爹,所以这段时日,她需得让那两个小东西慢慢地有个心理缓冲期。
司空茉暗自叹息,也是当年她没有思量仔细,如今才有这点子令人脑仁疼的事儿出来。
她瞥着裴炎的手顿了顿,玉雕一样的精致骨节有点子泛白,但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依旧闭着眼,弯了下唇角,淡淡地‘嗯’了一声。
司空茉轻叹,他素来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比谁都通透,凭借着这份比谁都通透。
看尽世间百态的心,才能活到今日,比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所有故人都活得长久,活得恣意妄为。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没有一个男人会欢喜自己的孩子叫别人爹爹,正如没有男人会喜欢自己的女人叫别人夫君一般。
哪怕那个人是自己最亲近而不可割舍的血脉之源。
不过这事儿真急不得。
她得让两个小家伙明白,她是他们爹的娘子,不可能因为他们更喜欢谁,而给他们换个爹爹,她也只会和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呆在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她日日都要抽好些个时辰和阿九呆在一起的原因。
他们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司空茉暗自琢磨着那两个小家伙什么时候会忍不住让人抱过来寻她,然后也趁机要求一家人必须一起共进晚餐。
正想对付小东西的事儿想得得入神,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搁在了她的肩头,凉薄而低柔的声音响起:“你一直都没有问。”
司空茉一怔,方才发现裴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的身后,她有些不明白地想要转头,却被他冰凉白皙的指尖巧妙按住了颈背。
让她无法转身去看他,那样熟悉的姿态,让她忽然想起数月前那个夜晚,自己忍不住落泪那日,他的指尖也是这样定定地按在她的颈和肩上。
这是一个奇妙的姿势。
习武者或者说即使是寻常人都会下意识地不允许别人的手随意地触碰自己的命门,何况还是在这性情阴戾莫测的绝世高手的指尖。
危险而奇妙的姿态,一如他被夕阳光投射在地上那模糊而莫测的影子般。
但是
这样的姿势,也有一种奇异的亲密感。
司空茉搁下笔,单手支着脸,睨着地上那道优雅的影子:“嗯,你希望我问什么?”
身后的人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强烈的、冰冷的存在感,让司空茉觉得背脊有点发凉,但是她还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日头都快落下了,身后的人轻笑了起来:“没有想到我也有话语问不出口的一日。”
司空茉挑眉,没有说话。
只暗自嘀咕,你一肚子阴谋诡计,亏心事做多了,自然是问不出口的。
片刻之后,他淡淡地道:“你从不曾问过,为何在一年前想起一切后,没有去寻你。”
司空茉一顿,指尖无意识地轻抚过面前的书册:“你说了,让我别问的。”
身后的人一顿,随后嘲谑地轻笑起来,也不知道是叹息自嘲,还是嘲弄:“你若时时便这么乖巧,为师定然省心很多。”
司空茉眸光一闪,轻笑起来:“来,说说看,你为何没有来寻我?”
话音刚落,她便觉得捏住自己肩颈的手一紧,随后,叹息声又再次响起,这一次略带怪异和无奈:“你这丫头”
司空茉没有再回答,而是静静坐着。
许久,裴炎幽凉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因为,这是一次机会,一次非常好的将西狄皇族一网打尽的机会,那时,裴赫云在我身边安插了许多眼线,能瞒住他们并不容易”
尤其是在魅部杀神们都被打散,魅二战死,其他杀神或者被俘,或者战死,零散逃离的不过缪缪数人,也都身受重伤。
虽然魅一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但是在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的时候,根本无处可寻。
“所以,在苏醒来后,为师用魅部特有的记号与魅一终于接上头,为师也曾经想过,要去寻你,亦打探到了你的消息,只是”
“只是你终于还是决定要留下来,查清楚金玉公主的死因,同时将计就计,对裴赫云动手和对西狄皇族动手,是么?”
她话音刚落,便感觉肩颈上的那只手一僵,几乎捏得她肩头微微发疼。
她低头看见地上的影子,那优雅的修长的影子,有些模糊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僵挺得姿态。
他的声音却依旧轻柔凉薄:“怎么,恨我么?”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用‘为师’,而是用了‘我’的自称。
司空茉知道他在等什么,忽然笑了笑,轻缈地道:
“妾身骤闻君已平安,心中大慰,终得欢喜自在,于万庙还愿,只候君来归,合家团圆。折寿十年,重塑我佛金身,于环山之路三步一叩首,阿弥陀佛。”
她的声音既柔而飘渺,宛如浅淡月光落地,微风照拂。
但是——
“说实话。”
裴炎幽凉而淡漠的声音响起,毫不掩饰的不耐,司空茉甚至在里面听到他带了一丝恼意。
她神色从容,却恍若未觉,只淡淡地道:“怎么,不喜欢听么,那我可以换一种说法。”
她放下了手中的朱笔,把玩起桌上顶尖的墨玉所做的玉玺,似笑非笑地道:“恨,恨不得吃你的肉,剥你的皮,恨不能带着孩子们改嫁他人。
恨不能从此用尽手段远交近攻,勾引辅政重臣,登上大位,裙下宠臣三千,便是逍遥自在女帝。”
这般恣意得甚至大逆不道的话语从司空茉的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介于放肆到异想天开却又仿佛真实异常之间的诡吊。
“喀。”
空气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响声,像是骨头扭曲时候发出声音。
清脆到毛骨悚然。
有极为阴冷的气息传来,仿佛在她身后陡然打开了幽深的莫测黑暗的空间,九幽炼狱一般阴冷血腥到让人毛骨悚然,只怕这一转头便入了诡界,被妖魔拖走撕碎。
身后没有人说话。
司空茉微微眯起眸子,把玩着手里的玉玺:“怎么,师傅,我的实话可好听?”
她感觉身后的气息又阴冷了数分,甚至几乎能感觉到一种隐忍而扭曲的杀气的存在。
她轻笑,懒洋洋地伸出手支着侧脸,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句话都不说,旁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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