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还有大片麦茬借着风势在燃烧,这边刚刚被烧过的麦地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新一轮耕种。
八台拖拉机的机头突突冒着黑烟,在地里慢慢前进,每个机头的后面都加挂了一架手扶耜犁,由精通农活的老庄稼把式亲自扶着前行。
犁刀把烧得乌黑的地面破开,同时把刚刚烧完没多久的草木灰埋入泥土充作肥料,留下一道不深深浅的沟壑。
后面则是妇女同志挎着篮子在点种,不敢直着身体随意撒种,而是俯下身把玉米种子小心翼翼的点种在沟内,唯恐浪费一粒粮食。
最后,则是几个精壮青年拿着耙子耪地,把种好玉米的沟壑重新平整好。
韩老狗用毛巾擦了擦脸上因为烧秸秆而沾染的草木灰,笑得合不拢嘴,他旁边几个生产队长也是一样的造型,满脸都是被风吹来,把脸上皱纹都快堆满的草木灰,衬得满嘴牙齿愈发白亮。
“咱种一辈子地也没想过,开厂子还有这好处。”马老五叉着腰,站在三队的地头,看着拖拉机帮忙犁地,趾高气扬的说道:
“公社玻璃厂的马大脑袋当了这么多年厂长,也没跟虎三儿一样,想着咱们大伙!还得是我们三队这几年水土好,生养的孩子有良心!”
韩老狗笑笑,难得和马老五开起了玩笑:
“你骂的马大脑袋那是你们本家,这说明啥,中坪都是好人,就你们老马家操蛋。”
“今年亏虎三儿,我在附近转了转,咱们大队夏种又比别的大队快不少,去年是靠人不要命的干才换来的第一,今年大伙居然能有空坐在地头抽根烟,不敢想啊。”生产八队副队长兼代理队长葛宝生坐在地头,懒散的伸了个懒腰。
他那個队长又去参加老丈人的四七上坟去了,整个麦收,八队都差不多是葛宝生在干着生产队长的差事。
如今八台正在帮中坪生产大队犁地种玉米的拖拉机机头,都是谢虎山找来的,两台是他轧钢厂的拖拉机,六台是平时总帮他的钢厂运货的拖拉机。
这八台机器,真是及时雨。
为啥无论大队还是马老五,看到麦子脱完粒,就马上让年轻劳力们抓紧休息,补充体力?
就是因为抓紧时间歇几天,就要赶紧催这些年轻小伙子们重新下地开始种玉米。
虽然夏种的紧迫程度不如秋天的抢收抢重,但劳动量大,牲口累了就要马上换人上前拉犁。
往年谢虎山他们这些傻小子突击队的年轻小伙,那都是和牲口划等号的农具,一旦牲口拉不动,需要休息,就得换他们这些大小伙子套上绳索,替那些牛啊驴啊的继续干活。
今年,八台拖拉机机头往地头排成一排的画面一出现在视线中,生产队长们和韩老狗就跟大夏天吃了个冰镇西瓜一样,通体舒坦!
只要人歇机器不歇,二十四小时的干,往常一礼拜的活,最多三天就能干完。
啥叫有觉悟,虎三这小子就叫有觉悟,帮着大队搞副业的同时,也不忘大队主业是农业,关键时刻抽调了八台拖拉机来支援夏种。
“二大爷,五叔,七叔,王大爷,葛连长!吃西瓜!”桃子,大秀,老猛,韩老三他们四个人用豆腐作坊的三轮车连推带蹬运着满满一堆西瓜从远处赶了过来。
此时把三轮车停在几个长辈身边,桃子动作麻利的放下三个西瓜,招呼大伙赶紧吃,随后就要示意老猛继续蹬车前进,给前面的人送西瓜去。
“桃子,哪来的这么多西瓜?”韩老狗用手指敲了敲一个西瓜,好奇的问道:
“咱们这片的西瓜还没到开摘的节气呢吧?”
浭阳县这边的西瓜现在还都是不用派民兵看瓜地的生瓜蛋子呢,最快也得再过小一个月才见熟。
葛宝生拿出军刺已经把西瓜麻利的切开,先递给韩老狗一块,嘴里催促道:
“肯定不是偷的,赶紧吃,尝尝。”
“你这劲头明显是盼着我吃完,就算知道是偷的,我也不好意思再细问,算是同伙。”韩老狗一眼就看破葛宝生的心思,嘴里笑着说道。
桃子大方的解释道:
“西瓜是三哥在铁路的朋友打发人送去工厂的,说是南边来的,比咱们这边熟的早,供应东北大城市大工厂的,在咱们这转运,浭阳铁路段趁机买了几车皮,给工人发两个当防暑福利。”
“他朋友想着三哥在乡下吃水果不方便,给他送了一拖拉机,三哥让我带着几个孩子给地里干活的大伙分一分,尝个新鲜,解解暑。”
说完之后,桃子就带着几个人继续朝前走去。
葛宝生和其他几个生产队长捧着切好的西瓜给不远处撒种耪地的人送去,只剩下马老五与韩老狗留在原处,并肩蹲着啃西瓜。
“二哥。”马老五啃着西瓜,等桃子他们走远,忽然对韩老狗说道。
韩老狗一听马老五不叫韩书记,改喊二哥,顿时觉得嘴里的西瓜都不甜了:
“一听你喊二哥,肯定没憋好屁,要走后门别张嘴啊,接着啃西瓜。”
“喊你二哥也不是为我自己,的确是要走后门,你说虎三这媳妇桃子怎么样?”马老五对韩老狗问道。
韩老狗听到马老五问起了他对谢虎山对象的印象,点点头:
“不错,这姑娘挺好,能吃苦能干活,说话待人都没得挑,虎三他奶有眼光。”
“走个后门吧。”马老五对韩老狗开口:
“俩孩子最快也得明年登记结婚,但我觉得吧,要不先把桃子户口落咱们这儿来吧?”
“咋还突然提起这事了?俩西瓜就把你感动成这样了?”韩老狗疑惑的问道。
提前落户这事是自己一句话的事,对方的大队和公社开投亲证明信,自己这边开接收证明信,一盖公章,再去中坪公社登记一下户籍,就算是把桃子户口落过来了。
但没必要提前落户,到时候办结婚证一块办了就可以,何必分两回?
“这不刚才人家孩子给咱们送西瓜吗,赶上了,没送西瓜这事我也准备夏种忙完跟伱提一嘴,三队的群众们都跟我说过几次了,崖口不打粮食,桃子早点落咱们这儿,秋收分粮还能按人头分一份。”马老五又抄起一块西瓜,边啃边说道。
韩老狗都忘了啃西瓜:
“你们三队的社员啥时候这么大方了?原来可都是看见结婚证才同意落户的主儿,不总是说多一个人分粮食,大伙就少分点儿吗?改性子了?”
“没有别人在,我偷着跟你说,我们队里的五保户和烈属家庭,桃子每天都从工厂食堂打好一荤一素两样菜,给他们送去。”马老五压低声音对谢虎山说道:
“这姑娘跟虎三儿不一样,虎三儿那小子臭不要脸,占便宜就占明面,隔三岔五他那个厂子要是能多采购到肉,那肯定喊三队大伙排队去轧钢厂买点便宜饭菜,恨不得让全大队都知道他小子就是故意偏心三队,逗大伙骂他两声穷得瑟。”
“可人家桃子帮那几家烈属打菜,没占公家便宜,人家自己付了钱,甭管是说她给虎三儿花钱买名声也好,怎么都好,是不是人家五保户和烈属得了实惠?”
“三队人就算眼睛瞎,心也不瞎,这样的人那不跟虎三儿,也不能便宜外人,再说,人家付出那么多,让人家提前落户分点口粮,大伙心里也过得去,口粮不多,是大伙的心意,拿她当自家人。”
马老五对韩老狗认认真真的说着。
“你们队里没人闹情绪就行,要是都同意,那就让桃子开证明信,把户口落过来吧,大队对这种事不表态。”韩老狗听完马老五的话,想了想,没有拒绝。
得了韩老狗的应允,马老五抢在韩老狗之前,把啃完的西瓜皮小心的捡起来,这些玩意可不能随便丢,等会儿拿去喂牲口再好不过。
一块儿西瓜皮都没给还想要跟马老五平分的韩老狗留,气得韩老狗背着手,没好气的问道:“虎三呢?”
马老五双手捧着西瓜皮,只能用脑袋示意远处熊熊燃烧的荒火:
“跟小杨和《浭阳报》的记者正烧荒拍相片呢。”
操马举着个麦叉,光着膀子,满脸草木灰,站在火焰前方,跟他娘火云洞红孩儿手下的妖怪一样,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眼睛看着记者手里的相机。
旁边镜头外的空地上,还有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正排队等着摆造型照相。
这都是杨利民帮中坪大队干的事,他觉得反正自己也干不好农活,那不如专注让大家在劳动之余能放松心情,保证大家有个良好的精神状态。
大伙都忙着排队拍照,谢虎山则在不远处的地头,和杨利民对坐啃着桃子送来的西瓜。
谢虎山等狼吞虎咽啃掉一块之后,对杨利民说起了之前李兴元连夜找他商量开新厂抢业务的事:
“老舅啊,开动你鸡贼的大脑,帮我想一想,姓李的这货说的靠谱吗?我咋听起来他比你更像是下来扶贫的,比我爹对我都好。”
“设备他帮我联系,业务他帮我联系,我就负责出地皮和人工水电这些,负责生产,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我说没钱,要贷款,贷款他都要帮我想办法,给我整得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谢虎山一块西瓜都啃完了,老杨还在慢条斯理的用一根麦秸挑着西瓜上面的西瓜籽,等他好不容易剔完了籽儿,谢虎山恰到好处的接过去开啃:
“你负责说就行,我帮你吃。”
杨利民从地上拿起个烧熟的麦穗在手里搓了搓,搓开之后,已经烤熟的麦子在他手掌中散发着浓郁的麦香,他吹掉灰屑,把一粒焦香的麦粒送进嘴里咬着:
“但凡能让你觉得占了便宜的,后面肯定都有大坑,这事听着就不靠谱,不用我提醒,你也能猜出来。”
谢虎山啃着西瓜,声音含糊的说道:
“我也觉得不对劲儿,所以我说没钱,你要让我帮你,那就从县里帮我担保贷一笔款出来,可贷款这事他都敢答应,让我内心更加有些小雀跃,你说我贷款到手是给自己添个啥车合适?”
杨利民吃完麦穗,把眼镜摘下来用衣服下摆一下一下擦着,谢虎山不吭声,盯着杨利民的脸,他知道老杨这货只要手里有点小动作,那就是在疯狂运作大脑琢磨人。
等眼镜擦干净,重新戴回鼻梁上,杨利民看看正巴巴瞧着自己的谢虎山:
“我觉得有点像是留厂不留人的路数,有人要把你整下去?”
谢虎山舔了舔嘴唇上的汁水:
“我按这个思路想过,不过你说把我这个厂长整下去,换人当厂长这套,县里的企业或许能行,我那个轧钢厂是队办企业,把我整下去,也轮不到县里做主,不还是大队说了算吗,大队有谁想要替我当这个厂长,还用找外人,跟我说一声就行,我现在正发愁大队没人才呢。”
杨利民说李兴元说出这么大的好处,很可能最终是为了把自己弄下去甚至是弄进去,谢虎山觉得不是没可能。
但队办企业跟县级企业不一样,把自己弄进去,大队也不可能让外人来当轧钢厂厂长,或者说找关系硬安排进来,看在他把自己试图送进去的份上,中坪大队也得把对方挤兑死给谢虎山出气。
“那位李厂长人缘挺好?”杨利民问道。
“好,人脉广,路子野,轧钢厂有不少废钢都是他帮忙解决的,只要钱到位,在钢铁这一块,浭阳县没他解决不了的货。”谢虎山对杨利民介绍着李兴元的情况。
杨利民点点头:“人缘这么好,他说和钢管厂副厂长不和这事就说不通啊,有点儿拿你当傻小子逗呢。”
“咱这人就是老实,容易受欺负,别人说啥我都信。”谢虎山嘿嘿的笑着。
杨利民搓着麦穗,慢慢说着心里的猜测:
“回头我托朋友问问不和这件事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是一点。”
“还有一点,我在琢磨,有没有可能这位李厂长跟帮你收废钢一样,搞不好也是收钱办事,替有心人打个助攻。”
“谁是有心人?”谢虎山问的又急又快。
“马大脑袋。”杨利民刚要开口,下一秒,谢虎山已经直视着杨利民,自己说出了答案。
杨利民缓缓点点头,显然他也准备说出这个名字。
谢虎山拿起一个烧熟的麦穗搓着,嘴里说道:
“太对了,老杨!要不说你小子鸡贼呢,我把中坪所有识字的人都琢磨了一遍,猜哪个最有可能给老子下套,试图夺我的位置,我连大秀和大黑都琢磨了,最后觉得如果真是有人要把我整走,自己做厂长,那只能是马大脑袋。”
杨利民叹口气:“他可能这么做不是没有原因,他的玻璃厂效益极差,在大伙眼中是藏不住的,而你的轧钢厂效益好,在大伙眼中可能暂时能藏住,但在他那种有心人眼中却藏不住。”
“原来中坪公社只有一个厂子,效益好,效益差都没有关系,可是现在有了轧钢厂,你建厂没用大队出钱,你自己筹来的,玻璃厂是公社全体社员出钱建起来的,从一开始轧钢厂就已经要被高看一眼。”
“他要是认识李兴元,肯定能从李兴元嘴里得到个大概数字,这更让他寝食难安,他害怕到年底,公社和大队统账对比,到时候恐怕他坐不稳位置了。”
“所以,那还不如找个机会,把你搞下去,他找找关系,以拥有工厂管理经验的中坪本地人身份接管,这是我的猜想。”
谢虎山把搓好的麦粒递给杨利民:
“贷款是真的,业务是真的,设备是真的,李兴元跟我私分利润这事却是假的,分不分利润,这里面都藏着刀,到时候他们拿那把藏着的刀捅我,无论新厂旧厂,都跟我没关系了。”
杨利民吃着谢虎山给他的麦粒,点点头。
谢虎山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舅,还得是你,你看,吃点东西怎么把脸弄黑了,我帮你擦了。”
他伸出手指在杨利民嘴边抹了两下,随后催促道:“想明白就行,走,走,喊咱俩照相呢。”
“那你准备拒绝李兴元那边?”杨利民被谢虎山催促着站起身,朝着照相的位置走过去。
谢虎山嘴里说道:
“我舍不得,那么一大堆好处,李兴元肯这么下本,设备,业务什么都放这边来,还帮忙贷款,搞不好就和马大脑袋私下达成了协议,能拿走八成利润,相当于制管厂开起来,李兴元是太上厂长。”
“很有可能,而且马大脑袋靠这件事,没准还能翻个身。”杨利民对谢虎山的话很认同。
谢虎山对杨利民笑笑:
“所以我觉得不如这样,将计就计,送上门就吃,得让李兴元知道,虽然我是个农民,但农民也不都是喜欢给人当孙子的,我们中坪农民也喜欢给别人当活爹。”
两个人勾肩搭背站在镜头前,记者刚想开口提醒杨利民,谢虎山一眨眼,记者会意。
杨利民反应多快,注意到拍照的记者表情不对,马上一个转身,用手抹着刚才谢虎山帮他擦脸的位置。
果然,把手拿下来一看,上面是黑灰印。
这要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拍照片留个纪念,得被这孙子裱起来挂他轧钢厂办公室,谁去了都得给人介绍一下为啥杨利民脸上有两撇小胡子。
“我也是没注意我这手”谢虎山虚伪的跟杨利民想要解释。
杨利民看都不看他,对旁边刚才憋着笑准备瞧自己热闹的操马,老猛,韩老二等人开口:
“谁要是帮我把他按住,在他脸上抹上灰拍下照片,我让公社放映员晚上来加放一场电影,想看什么放什么。”
“卧槽!老杨你这是公报私仇!”谢虎山听到这话骂了一句掉头就跑。
果然,身后韩老二已经第一个叛变,嘴里大喊:
“活捉谢虎山,杨书记说了,捉住他,晚上给大队放电影!”
连老猛都没能抵住放电影的诱惑,虽然没有追过来,但主动给其他群众指明方向,当了带路党:“司令朝那边跑了!”
只有大黑傻乎乎的跟着谢虎山闷头朝前跑,没跑几十米就被按住带回照相机面前,杨利民手里已经准备好一捧草木灰,贴心的提醒谢虎山闭眼,然后抹了上去。
民兵们按照逮捕犯罪分子的姿势站在相机前。
“咔嚓”一声!相机为中坪生产大队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一笔阁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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