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李观一院落一侧的,正是陈清焰。
双鬓白发,气质清冷,眸子平淡踱步,霜雪尽散开来,看李观一乖巧模样,只是淡淡点了点头。
李观一把手里的树枝抛开,极为乖巧:
“姑姑你来啦。”
“姑姑要喝点什么吗?我去拿。”
少年快步跑回去,取水沏茶,然后还在某个小盒子里面,拿出来了瑶光的秘藏点心,放在案几上,端出来,放在柳树下,荷塘边,陈清焰平淡颔首,坐在旁边,看着乖巧的李观一,道:
“你今日用了胥惠阳的心剑。”
“就算你悟性很好,但是不可能短时间内掌握公羊素王的心剑。”
“你那一招的内在,应当是《江南烟雨十二重楼》,但是想要元神之力出窍做到这样的效果,除去眉心玄关祖窍,还要这一门功夫练到第三重。”
“你的功夫,突破了?”
李观一这才知道长公主为何过来,道:“是,姑姑看得准。”
“因为想通了个心结。”
少年温和笑着给长公主斟茶:
“有人不惜己身,帮我打开了这个心结。”
“然后我就突破了。”
“我很感谢他。”
陈清焰淡淡道:“以慕容小娘的性格,她传授你功法会一层一层教导的,伱第二重楼才掌握没有多久,第三重楼的突破之法,她应该没有告诉你,才让你今日用了心剑的皮。”
李观一脑子一转,乖巧奉茶,道:“请姑姑指点。”
陈清焰接过茶,道:“这功法本就是她告诉我,你也是有慕容世家的血脉,传授给你,理所当然,那一日的时间不够,她只来得及告诉我前六重,但是这是中原十大神功之一,前六重也已极尽玄妙。”
陈清焰没有什么动作。
忽而柳树晃动起来了,那些柳叶剥离下来,落在空中,然后翩然起舞,忽而泛起一层霜色,瞬间加速,李观一没有开目窍,一时间竟然捕捉不到这柳叶的速度,唯只见到残影无穷,破空凌厉。
柳树叶如剑般飞掠。
而那池塘之水忽然晃动,声音沉闷如雷。
李观一转身,看到庭院里的池塘之水齐齐沸腾,然后化作一条水龙,从池塘里面飞腾出来,张牙舞爪,活灵活现,水气化雾如云霞,龙行其中,隐隐甚至于有一种强横的威胁之感,让李观一后背发寒。
在空中腾飞许久,猛然散开。
最后齐齐落在了池塘里。
声音本来该要轰然若雷,却又寂静。
如此举重若轻,可知道陈清焰根本没有动真格,只是在随意演示罢了,可即便如此,也是李观一这個境界的武者难以想象的玄妙之景。
陈清焰淡淡道:“这就是前六重的《江南烟雨一十二重楼》。”
“当然,我施展来,和慕容小娘不同,我偏武道,她偏神魂,若是说境界上,她高我许多,但是在杀伐上,我却强过她;我一开始以为,这一门功法,只是让修行者元神如烟雨朦胧,难以测度。”
“后来才知,恐怕这江南烟雨的名字,是指足以元神御雨,落满江南。”
“你抚琴十年,相当于修行这一门功法十年不曾断绝。”
“第三重天,足以展露些微玄妙了。”
陈清焰开口,将这一门顶尖神功后面的几重口诀交给李观一,第三重立刻便可以修行,但是后面的三重就有些云里雾里,看不真切,显而易见,还不能修行。
陈清焰道:“元神御物,自古有之。”
“道门的御剑之术,也有此道,道门两先天里其中一位,可以元神御剑,千里之外,斩人首级;和慕容世家的手段,各有所长,难分轩轾,只是可惜,我并不懂得慕容世家这一门功法的配套武学。”
“慕容小娘擅元神和气息,不修武道。”
“她也没有办法在这方面教导你,想要习得对应神功绝艺,慕容世家,你是非要去的。”
“至于现在,我自己琢磨了一些运用之法,你可听之。”
陈清焰讲述口诀,一枚落叶在她的手边盘旋,极灵动,李观一也尝试,但是远远不如陈清焰这般灵动,她眸子平淡,道:“你的修为还不够,其实,驾驭自然万物,对你的要求太高。”
“人之为人,是善假于物。”
“利器级的兵器,运用诸玄奇材料,可以传导元气,赋予种种特性;有更为珍贵的材料,可以附着元神和内气,打造而成的器物,就可以靠元神之力催动,是为宝器。”
“宝器和利器相比,往往没有那样沉重。”
“单纯的硬度,锋锐,甚至于对于元气的传递,宝器未必胜过上乘的利器,但是宝兵往往有一些超越常人理解的能力。”
陈清焰似乎觉得言语难以彻底描述清楚。
她提起手中的剑放在桌子上,淡淡道:“你拔出来试试看。”
李观一好奇握住这把剑,然后拔出,剑身轻盈,李观一怔住,看到这一把剑竟然是通体寒冰组成,澄澈透明,一股逼人的寒气逸散,李观一的体魄都感觉到气血凝滞之感。
李观一道:“这是宝兵?”
陈清焰将剑收回,李观一的气血快速流动,把刚刚的感觉去掉,陈清焰淡淡道:“玄兵。”
李观一咂舌。
玄兵和神兵在材质上是类似的。
似乎有传言,顶尖玄兵伴随着人间的英雄驰骋天下,完成了不得的功业之后,玄兵通灵,就会在传说中升华成为神兵,具备有不可思议的玄奇能力。
也就是说,陈清焰手中的剑,相当于神兵雏形。
陈清焰淡淡道:“但是,宝兵也同样具备类似的一些特性,譬如通体寒冰打造,常人触碰,则会血液凝滞;譬如短时间内,让对手失去平衡,不必说战斗,就连站稳都难以做到。”
“也有的可以在激发的时间内,让对手的动作迟缓如老朽之人;可以让对手的内气迟钝,失去锋芒,甚至于让对手手中的兵器迅速腐朽。”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是以为宝。”
李观一明白了。
也立刻意识到了一点。
这玩意儿听着就很贵。
就陈玉昀那把手弩都五百两黄金。
陈清焰淡淡道:“你若有机缘,可寻人打造宝兵,以你的元神驾驭,按照《江南烟雨一十二重楼》的玄妙,足可以成为一招暗手。”
“不必看我。”
“我出身皇族,行走江湖时所用宝兵,皇室都知道。”
“今日我来,也是因中州之人过来,宫中设宴,才有空闲,他们如果发现你手中有我曾经用过的兵器,你的身份当即泄露,必死无疑。”
陈清焰喝完茶,淡淡起身。
李观一想了想。
一咬牙,垂眸,低头,装出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可怜模样。
就好像一只雨夜被扔出家门扔在大街上瑟瑟发抖的狸奴儿。
也不说话,就乖巧站着。
陈清焰顿了顿。
似乎叹了口气,伸出手取出一物,是木匣子,放在桌子上,淡淡道:“此物是我年少在外游历所得,因其质纯阳,和我体质根基不合,从不曾用过。”
“今日喝你一盏茶。”
“此物与你。”
没有想到真的有这样的收获,李观一大喜,道:
“清焰姑姑天下第一最好!”
漂亮话不要钱批发一样往外面冒出来,陈清焰无可奈何似的摇了摇头,淡淡道:“你父亲当年,可没有你这般会说话。”
“果是沾了慕容小娘的性子。”
“伶牙俐齿。”
李观一打开匣子,里面是冰玉,散发着淡淡寒意,在这冰玉上放着一根针,通体赤色,如同火焰燃烧,陈清焰抬手微动,这一根赤色的针沸腾起来,在虚空中飞速灵动地转动,最后在陈清焰肩膀上停滞。
“这是我们探索一处江湖遗迹时,发现了六百年前道门修者闭死关之地,当时将那位道门前辈下葬,随身之匣就带走了,里面有一枚可以打造宝兵的材料,但是太小了。”
“后来是在慕容世家的神兵谷,请慕容世家的铸剑长老铸造的,看似是针,实则为剑,名为【赤炎少阳剑】,虽然小了些,却恰好符合你此刻的根基。”
陈清焰口中说着不会给李观一宝兵。
但是却能够随身拿出一件最符合李观一根基的宝兵。
想来是早早就准备好了。
陈清焰把剑传给李观一,李观一尝试片刻,在陈清焰的指点下,学会了这一剑器的掌控,于是夜色之中,这柄少阳剑飞速流转变化,几乎化作一道赤色流光,速度比起李观一射出的箭矢还快。
李观一以《江南烟雨一十二重楼》的技巧运转此物,渐渐如臂使指,忽而心念一转,直飞入池塘之中,搅动波涛,而后飞出,李观一想了想,按剑而出,剑走中正,堂堂正正。
而剑所不能兼顾的地方,则由元神驾驭少阳剑弥补。
明明一个人战斗,却仿佛是两人双剑合璧,交错变化,其威玄妙,又将剑收起,持寒霜戟施展战戟招式,大开大合,而少阳剑则藏身于战戟之下,出其不意。
陈清焰微微颔首,淡淡道:“如此可以。”
“他日你离开此地,也可安全,但是记住,第四重天武者已经开始凝聚自身元神,不再是单纯的气力,你遇到这样的对手,要小心你的元神御剑被察觉。”
李观一道:
“也就是说,四重天之前的武者,大多都难以抵御这一招吧?”
“观一多谢清焰姑姑!”
长公主背对着他,微微嗯了一声,忽然李观一只见眼前寒气逸散,长公主身影竟然化作了一团寒气,然后朝着下面坠下,消散不见,却已离开了。
这样手段,让李观一叹为观止。
有了这一柄少阳剑,李观一修行时间最长,足足十年抚琴而成的慕容家绝学,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李观一极有兴趣,不断驾驭这少阳剑在自身十丈之内飞来飞去。
忽而少阳剑流光一顿,朝着下面落下。
李观一踏前一步,身法变化,稳稳接住这一枚针剑。
然后就有一股强烈的,晕眩之感袭来,就好像晕车的情况下,还要强行去做数学题一样的生理性不适让李观一眼前一黑,扶着墙壁,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
“看起来,元神之力也是有极限的,就像是肌肉一样。”
“耗力过多,肌肉会酸痛得要死;耗神过多则是会恶心地想吐。”
李观一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心神一动,少阳剑飞入袖袍,贴着腕部的护臂安静蛰伏,只能感觉到淡淡的暖意,李观一忽然感觉到了轻轻的嗡鸣声,却是鬼市木牌。
这代表着幽冥鬼市贵客的木牌上浮现出一个个扭曲文字。
李观一要求查的东西,已经完成了。
李观一看着天色还没有太晚,听陈清焰说皇宫正在设宴,于是更易服饰,带了面具前去了鬼市之中,鬼市的委托交接,并不需要再通过不夜侯,而是自去自取。
李观一到了一堵墙前,看到有自己痕迹的匣子放出。
墙壁另一面的人声音沙哑。
“三十两黄金。”
李观一的眼角抽了抽。
他从怀里一掏,把杀死陈玉昀之后留下的黄金放出来,差不多刚好,这黄金用玄龟搅乱过气息,且只是寻常之物,倒是可以用,其他东西如手弩则是交给了破军处理。
多谢你啊,陈玉昀。
虽然你活着的时候很讨厌。
可死掉还真算是个好人。
李观一心中默默想着。
鬼市销赃,也是常有的事情,这里不问来历,只问交易,很快,李观一的匣子落在他手中,李观一离开鬼市,一路小心,让玄龟趴在自己肩膀上,回到薛家之后,方才重新打开匣子。
里面只是几张纸,李观一的心脏又抽痛了下。
这纸比黄金都值钱。
白纸上带着他写下的那些将领的下落,李观一草草掠过,目光落在混入其中的两位太平公麾下战将之上,三十两黄金花得至少落在实处,这上面甚至于有画像。
李观一看到一昂藏大汉。
须发怒张,豹头环眼,体魄强横凶煞扑面而来。
“燕玄纪,北地关外之人,二十年前纵横四方,是为豪客,手持一根混铁金刚长棍,开山裂石,为虎骨豹皮疯牛之力,自古以来第二等体魄,太平公硬受其二十拳不退一步,遂心悦诚服,拜其麾下。”
“为太平公麾下,扛纛之猛将,尸山血海不曾后退。”
“曾负三十六疮,乃解甲厮杀,大呼酣战,一拳轰停狂奔的铁浮屠,力扛城门,扭转战局,太平公死,大哭,挂印而去,入中原江湖,名离神将榜,于中原佛门吾印大师麾下出家。”
“法号止戈,遂不知所踪。”
另一个,则是神色清冷的中年男子,目如鹰隼。
“太平公麾下弓骑兵统帅王瞬琛。”
“曾独自守城,一日射出三千箭矢,杀两千九百九十七人,止军队冲锋,羌族反叛,驻扎于城外之山,瞬琛于城首开弓,箭矢贯空,钉于山岩之上,入山岩三寸,甚至穿山杀人。”
“贼匪惊惧,口呼神射将军。”
“叛遂平。”
“为太平公麾下第一神射。”
“太平公死,乃摘弓,射三箭于城门之上,布衣持弓离去,虽有千军在前,不敢拦。”
“后入西域大派大旗寨。”
“每日饮酒,沉醉于美人歌舞之中。”
“终此十年。”
“不复握弓。”
“羌族使者前去拜见,颤栗恐惧,出后大呼口气,乃曰:神射将军死乎?其心死也。”
李观一看着这两位的记录,看着他们的悲伤和愤怒,呼出口气:
“扛纛之猛将,还有弓骑兵的统帅。”
他把这两位都记录下来。
而在此刻,在陈国的皇宫,宴饮结束了,姬衍中回到了行宫当中,随侍的人都退下了,他独自站在这里,却清醒悲伤,叹了口气,在月色下踱步回身,走到了那剑匣旁边,伸出手按着赤霄剑。
“赤霄啊赤霄”
“你真的能找到新的主人么?”
他轻声开口,陈国他不是第一次来,上一次来的时候,还遇到了一个少年粗狂的武者,见他豪勇,传了些赤龙劲气给他,近日来才知,那少年已成名将,叛了陈国。
物是人非啊。
姬衍中自嘲一笑:“就算是赤霄在外,真能找到圣明之君吗?我中州的皇帝,自小被培育长大,难道还不如在野之人?!”
“司危狂徒,匹夫!”
“宗室中人,更是愚钝!愚钝!”
“毫无半点立场可言。”
他还是有皇族的自傲和自矜,和一种看着熟悉事物崩塌带来的颓唐,就在此刻,赤霄剑忽然有一缕流光,作为自小陪此剑的持剑人,姬衍中讶异。
他忽然看到赤霄倒影出了一缕光。
似有身影在其中。
看不真切模样,听不真切音色。
唯独听到了那声音在开口道:“天子之剑,是以边城为锋,山河为锷,应国为脊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秋,行以秋冬。”
“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声音缥缈。
落在他耳中,却如重锤击空!
姬衍中脸上的表情却缓缓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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