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车府令赵高引路,内史蒙恬同行。
周邈迈出了二百八十步,走过横跨渭水的横桥,来到公元前221年的章台宫。
章台宫前广场,身长五丈、足六尺,重各千石的十二铜人身着狄服,列阵两旁。
十二尊庞然大物,沉默地俯视着他这个后世来客。
前行片刻,攀上台阶,就是六国诸侯朝拜的章台宫。
秦始皇就在这里‘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
身边的蒙恬阔面刚髯、豹眼蚕眉,不曾顶盔贯甲,只一身玄黑宽袍大袖。
“进殿朝觐陛下之前,请先整衣脱靴。”
“哦好的好的。”
周邈拍拍身上灰扑扑的短褐,理理短半截的破洞袖子。
在章台宫的宦者躬行上前时,配合抬腿,脱掉了他脚上的草鞋。
赵高先入殿禀奏,很快殿内就传出宣召:
“宣内史蒙恬,黔首周邈,入殿觐见!”
周邈入殿前,回头极目远眺咸阳北坂方向。
目力所及,不见用以展示战绩的六国宫室,但肯定就在那里,里面安置着美女与钟鼓。
蒙恬提醒:“不可令陛下等候,请速入殿。”
“啊好好好。”
周邈收起视线回头,抬脚大步快行。
几步之后,迈过门槛,光着两片脚丫子,踩上了章台宫殿中的砖石。
公元前221年,始皇帝二十六年,将军王贲得齐王田建,齐国灭。
春秋战国五百余年的干戈扰攘、诸侯割据,自此终结。
秦王嬴政兼并六国,一统天下,德兼三皇、功过五帝,改称号为‘皇帝’,是为始皇帝。
废分封、行郡县,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每郡设郡守、郡尉、监御史。
统一法制、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锺鐻、金人十二。
迁徙十二万户天下富豪入咸阳。
“你就是自称穿越者的后世来客?”
殿上,始皇帝嬴政玄衣绛裳,未戴通天冠。
一条前臂支在长案上,闲适自如,却有气吞山河之威势。
一米九八的始皇陛下,坐着气场都两米八!
那迷人的老祖宗啊!
周邈双眼发亮、神情迷醉的样子太显眼。
赵高见他竟敢久久直视陛下,陛下问话却不答,冷声喝道:“陛下问话,岂敢不答!”
周邈惊醒回神,马上瞪回去:hetui!死太监赵高!
他当然知道赵高可能不是太监,只是因其母亲犯罪处刑后,身体残缺被收入隐宫,赵高就是在隐宫出生的。
秦朝的宦官不全都是太监,赵高是宦官,但可能不是太监。
但不妨碍他骂赵高死太监!hetui!
这位自称后世来客的周邈,先是神游天外,对陛下问话不答,现在又恶狠狠地瞪视中书令。
蒙恬无奈,硬着头皮提醒:“周邈,收束心神!陛下问话,岂可走神。”
周邈当殿给始皇陛下表演一个变脸绝活,前一刹还龇牙咧嘴,恶狠狠的要咬人!
后一刹又春风和煦,对蒙恬眨眼道谢。
不是中华第一勇士的笔祖,不是好蒙大将军!
谢谢!
蒙恬几乎冒冷汗时,周邈终于一个五体投地,拜倒在地。
对始皇陛下山呼万岁:
“草民、啊不,黔首周邈,拜见始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静,章台宫一片安静。
蒙恬忍住扶额冲动: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参拜礼!明明使人教过礼仪,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周邈礼仪糟糕,但他对始皇陛下山呼万岁诶!
他祝愿始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诶!
周邈代表所有华夏子孙,对始皇陛下喊出的最朴素的祝愿,不得不说,喊到了始皇陛下的心巴上。
礼仪乱七八糟,胜在赤诚。
嬴政将周邈对赵高和蒙恬的区别看在眼中,没有计较对方失礼。
对五体投地的周邈,轻抬手道:“起。”
周邈是个听话的二十一岁好孩子,闻声一骨碌爬起来。
还懂事地没叫始皇陛下问第二遍,回答先前问话道:
“对,我正是两千二百四十四年后的后世之魂,附身一个猝死道旁的秦朝黔首之后复活。
我这种情况叫魂穿,和另一种带着身体穿越的身穿,都被叫做穿越者。”
主打一个诚实,底裤都不给自己留一条。
章台宫不是随便一个黔首就能踏足的地方,在蒙恬禀报之前,就已经将周邈这具身体的经历查得一清二楚——
一个从生到死十四年,都不曾踏出村落一步的普通黔首。
父母早亡,在村中吃百家饭长大,更不曾识字学文。
在这个迷信蒙昧的时代,周邈魂魄附身死尸而后复活,这种神鬼之事能吓得死人。
然而嬴政面不改色,不见惧怕,只问道:
“你如何自证,你是两千两百四十四年后的后世之魂?”
周邈习惯性地挠挠后脑勺,试探性地建议:“那要不,我给始皇陛下背一个《过秦论》?”
寂静,章台宫一片寂静。
过者,过失。过秦论,分析秦王朝过失的政论?
大胆,这周邈真是大胆!怎敢当着陛下的面,放言秦王朝有所过失!
赵高当即厉声喝道:“大胆周邈!陛下当面,怎敢大放厥词!蒙内史,此人信口雌黄,如何能带到陛下面前”
“赵高你可住嘴罢!”指鹿为马的死太监!
周邈差点就一蹦三尺高,跳到赵高面前,指着他鼻子骂了。
可现在势不如人,他忍!
“你有什么资格说蒙大将军!”
葬送始皇陛下江山的死太监,也有脸和蒙大将军说话!
忍辱负重了,又没完全忍。
始皇陛下在世时,赵高就是一只摇尾巴的狗,主人面前乖巧得不敢吠一声。
可现在被一介黔首连名带姓呵斥,赵高也不由气恨不已。
又因周邈可能神异的来历,只好暂时忍下。脸皮红红白白,可见气得不轻。
嬴政看向未来的蒙大将军,后者默契地读懂眼神,叉手禀道:“臣并未同周邈提及过中书令。”
嬴政转移目光,看着周邈:“不是说背个《过秦论》?背来听听。”
周邈早就打定主意坦诚相待,只要始皇陛下想知道的,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就给始皇陛下背一个!”
他虽然高考后就把知识都还给老师了,但一直对秦朝相关知识温故知新?《过秦论》他更是时不时就翻出来诵背几遍。
倒不是为了分析秦朝的过失,主要是崇拜秦始皇‘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威振四海!*’的霸气!
“咳咳!”周邈清清喉咙,开始背诵:“秦孝公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
诵背超百遍,已经烂熟于心。
排比式的句子,铺陈式的描写,摇头晃脑地背诵出来。
一句句铺垫堆砌,一层层拔高气势!
从地理优势,变法图强,到战争策略、几代经营等,分析了自孝公至始皇帝时,秦国逐渐强大的原因。
开篇历数先祖功绩,嬴政听得自豪,
但越往后听,就慢慢变得不对劲。
周邈背得最慷慨激昂时,“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嬴政开始警觉。
“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嬴政已经确定。
这是儒家玩弄的把戏。
把他的霸气威势,写得气吞山河,却绝口不提仁德,是在骂他霸道无仁呢。
然不过是竖儒吠语而已,不足以入耳挂心。
如果周邈真是后世来客,那这篇政论,反倒告诉了他:他未来成功南取百越之地,派蒙恬北筑长城守住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
至于字里行间,对他所行愚民、弱民一类政策的异议,就更不必在意了。
他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开不世之业,非革新天地之策,不足以治天下。
只是字句之间,似乎透露出他的大秦,未能二世、三世至于万世
周邈,一个脑子尚未被社会上的人情世故污染的,眼睛里透出清澈的愚蠢的前大三学生。
他是真半点不会看人脸色啊,该说不该说的话,一秃噜嘴就全叭叭了。
好比这会儿,周邈就愣是半个磕巴没打,接着就是背: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
蒙恬:始皇什么?什么既没?余威什么?谁的余威?
这周邈他是真敢什么都往外说啊!
当着陛下的面说陛下‘既没’,谁给他的胆子啊?
相比蒙恬天雷轰顶一般,嬴政只是面色一冷,神情不快,仅止于此。
在他自认功德赶超三皇五帝,最意气风发的此时,告知他未来死讯,他当然不可能会高兴。
可人都会死,这谁都知道,并非匪夷所思之事。
嬴政又抓住重点——
他的大秦亡了。
反贼陈涉,隶臣刑徒之辈,无才无德,无兵无粮,没甚本事。
但却叫天下云集响应,豪俊并起而亡秦,何也?
始皇陛下疑惑时,周邈在继续往下背:“且夫天下非小弱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
蒙恬刚才得知自己北筑长城,拒匈奴七百余里,然后就告诉他:豪俊并起,大秦亡了!
秦并非亡于弱小,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何也?
若非陛下一直沉默地听着,不曾开口吐露一个字,蒙恬都想摇着周邈胳膊,大问三声为什么了!
“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周邈双臂伸张,范儿十足地收尾!
仁义不施?
所以成败异变、攻守异势的原因,是仁义不施?
“秦朝的过失在于仁义不施,秦亡于朕的不仁不义?”
嬴政的问话里似乎掺了冰碴子,冷得扎人!
看清始皇陛下那比在大润发杀十年鱼还冷的脸色,后知后觉发现殿中气氛好冷。
周邈不由打了一个冷噤。
迷人的老祖宗生气了!
周邈意识到这一点,听清始皇陛下的问话,紧忙回答:
“秦朝灭亡的原因有很多,主要原因、次要原因一大堆,主要矛盾”
叭叭叭的周邈,被始皇陛下那天将倾、地将覆,即将天崩地裂的气势吓到了。
废话文学赶紧收起,不敢再话痨!
“对!虽然秦朝灭亡是多种原因共同作用导致,但司马迁在其所著《史记》的‘秦始皇本纪’篇中,就引用了贾谊这个观点。
贾谊《过秦论》上篇中的观点: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也被史学界普遍认同。”
但周邈作为秦始皇唯粉,最见不得有人说始皇陛下的坏话!
眼看始皇陛下整个人冰冰冷冷,活像一尊冰坨子,反而脑子一热,张口就是大放厥词!
“那些历史学家,他们懂什么秦始皇!”
治史的大家,他们不懂秦始皇,那你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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