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回头,但见杂草晃动,没看见人。
气氛平白有些见鬼。
她凝神定睛,目光下移,看到草叶当中藏着个毛发稀疏的脑袋。
顶着那脑袋的,是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只见他两撇鼠须,笑容猥琐,正弯着腰作大揖,这会儿刚抬起头。
阮晓露觉得这面孔有些生疏,但又不是全然陌生。
“啊,”她想起来了,“清风山三废。”
她立刻把头扭回去,做出个爱答不理的清高样儿。
“又是你啊。”
男人嘻嘻一笑,语气惊喜。
“昨日松林一见,竟蒙姑娘记忆至今,王英受宠若惊”
阮晓露一听,不打自招,就是昨天骚扰花小妹的人!
矮脚虎王英,原来的清风山二大王,在龙蛇混杂的江湖中,也属于风评比较差劲的。他落草之前就是各种花街柳巷的常客,做车夫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够挥霍,于是改行当土匪。山大王当上了,钱是有了,但自由却没了,再也没机会去市镇里逍遥快活。
于是发展出一项独特的爱好:强抢民女。
这一抢就是十年,上瘾停不下来。霸王硬上弓,可比金钱交易刺激多了。
而且专抢穷人家姑娘,玩腻了就丢下山。苦主家没权没势,官府也不管,被王矮虎恶狠狠威胁一顿,通常也就忍气吞声,打碎牙齿和血吞。
山东绿林风气,“不侵女色”属于政治正确。王矮虎背后没少被人指指点点,但仗着自己有点本事,依然我行我素。
终于有一日,他胆大包天,抢了一个官夫人。还好宋江当时在清风山上,好说歹说,让把人给放了。由此引出无数变故,也间接把他自己送上了梁山。
上山第一天,晁盖就把他叫去谈心。说兄弟啊,如今是梁山好汉了,这“溜骨髓”的毛病可得改改,咱们梁山好汉不抢人家闺女,你别给山寨抹黑。
王矮虎倒也爽快:行,大哥给我娶个漂亮媳妇,我保证以后窝里横,不祸害别人——对了,当初宋公明哥哥保证过的,许我一门好亲事
晁盖瞬间头大。宋江这是前人甩锅,后人挨砸,管杀不管埋啊!
也不看看梁山上这么多大好青年,比你高,比你壮,比你俊俏,比你老实他们都光棍着,轮得上你一个矮锉色鬼?
只能打哈哈: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王矮虎当然也看出是寨主敷衍。听说山上有漂亮女眷,他打算自力更生,自己去寻艳遇。
虽然他长相气质逊了点儿,但他坚信,自己那十年民女不是白抢的,对付女人,他有的是风流手段。
刚上山那几天,他还收敛着点儿,加上郑天寿不辞而别,他自己心里头膈应,也没心情风花雪月。
眼下日子过上正轨,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王矮虎就开始蠢蠢欲动,进入了发情的季节。
阮晓露不动声色朝远处使个眼色。花小妹躲在一丛灌木之后,伸手向下一切。
那是她新学会的江湖作战手语:目标确定,动手!
那就开始行动,不跟他废话。
“你今儿是特意跟着我的?”阮晓露尖着嗓子,娇憨蛮横地问,“找我干嘛?”
一边说话,一边加快脚步,朝包围圈走去。
这花小妹声音不太对。但王矮虎跟真正的花小妹也没有过什么交流,昨日无礼一番,也只听到几声变调的尖叫。他满心急色,一点也没注意到姑娘的声线有变化。
“是,是,”他连忙追上,两条短腿倒腾飞快,“得遇姑娘,乃小人上梁山后第一万幸之事。昨天蒙姑娘垂怜,一亲芳泽,念念不忘,今日但求再续前缘”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看着姑娘的双手,这次是空的,没蜘蛛也没毒虫,心里更加有恃无恐。
阮晓露听出一身鸡皮疙瘩,往花小妹的方向看一眼。
花小妹藏住一丛叶子后头,脸色比树叶还绿,几乎要哭出来了。
阮晓露有点明白她为何不敢把这事告诉别人了。王英这张嘴颠倒黑白,把猥琐说成倾慕,把无礼说成亲热。这话也就是让自己听见。要是换了别人,不定怎么脑补呢。
“得,打住,”阮晓露冷淡地说,“谁跟你有缘,以后离我远点,否则我到聚义厅去跟晁天王告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也是给花小妹定心,告诉她自己并不相信王英造的黄谣。
王英可急了,脸色一黑,跑上去就要捉她手。
“小娘子,这就是你不厚道了。昨儿明明是你自己对小人投怀送抱,你那红抹胸儿上的喜鹊纹都让我瞧见了,你的手帕也在我怀里收着。若真告上聚义厅,任谁都得说咱俩是两厢情愿,晁天王说不定还会赞一句郎才女貌,给咱俩撮合撮合呢!——对了,他刚许诺要给我找个贤妻”
阮晓露被这段收放自如的逻辑震撼了,一身白毛汗。
马上就到了,再敷衍一下。那挂铃铛的粗绳在风中乱飘。
“哦,你还留着我的手帕呢?在哪儿?随身带了吗?”
要是他随身带,一会儿记得给抢回来,不留把柄。
王英:“姑娘怎的都不正眼儿看小人,明明昨天欲拒还迎,娇羞得不得了,还送了我一只虫儿哎哎,你慢点走,小心扭着脚!不过扭了也不怕,嘿嘿,小的可以像昨儿一样,把你抱回”
“畜生!”
突然,灌木丛中一阵窸窣。花小妹忍无可忍,冲了出来,抄一段树枝,照着王英兜头就打!
“你、你给我闭嘴!”
王英吓一大跳,连忙往后蹿几步,定睛一看,懵了。
“你是”
怎么美女还带批发的,一次来了俩!
再一细看,一个娇憨可爱,楚楚动人,一个盘亮条顺,轻盈矫捷。当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喜得他抓耳挠腮。
阮晓露也吃惊不小,随后气得不轻。
“谁让你出来的!”
包围圈近在眼前,就差那临门一脚!怎么那么沉不住气呢!
花小妹看她一眼,眼中除了屈辱愤怒,却似乎还带着一丝哀求。
“不能让他走过去”
阮晓露:“什么不能?”
花小妹:“他、他胡说八道”
对花小妹来说,计划她都懂,可这王矮虎嘴巴忒不干净。要是让他一边这么哔哔一边走进包围圈,把他那活灵活现的小黄文广播于众,她花小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阮晓露来不及体味花小妹的心理状态。她心里飞快地转:赶紧去拉铃铛,把自己人叫出来,也许能追上但那样就等于把花小妹留在坏人身边
王英已经咂摸出不对劲。到底是身经百战,嗅到了仙人跳的味道。
“两位姑娘真会玩,哈哈,哈哈。这位是水寨的阮娘子吧?小人也听得你的名字,改日备点薄礼,去水寨拜访小的今日跟镇三山约着喝酒,先失陪了”
花小妹气昏头,树枝劈头盖脸抽过来。王英身子矮,躲闪得灵活。花小妹虽有武艺,但疏于练习,一时间接连落空。气得她章法全无,反倒被王英觑个破绽,一把拖住花小妹的胳膊,把她顺势拉进怀里,一边往回拖。
毕竟是当过山大王的,强抢民女更是经验丰富,对付一个四体不勤的花小妹绰绰有余。
花小妹徒劳地在他怀里挣扎,他却搂得死紧,手上还开始不老实。
“别闹了别闹了,打是亲骂是爱,我懂,我懂。有什么话咱回去说”
阮晓露掂量一下自己本事。她只会一招“衙内愁”,不会从别人手里救人。
她吸口气,果断往铃铛方向跑去。
“来”
花小妹却脸色突变,不顾自己身边的咸猪手,拼命比比划划,做出个捂嘴的手势。
那神色分明是:求求你,别喊,别拉铃!
要是喊来阮氏三雄,让大家都看到自己这副不堪的模样,她宁可死了!
阮晓露简直又气又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形象呢!
难道真的有人看到男女拉拉扯扯,就觉得他们有首尾,就要把他们凑一对?
不会吧?
不会吧
阮晓露心一横。帮人帮到底,能不声张尽量不声张。
她咳嗽一声,变了副语气,很鄙夷地看着花小妹。
“花二小姐,这就是你不对了。”她鼻孔朝天,声音压低,“明明是你跟我说,你看上这位王头领,请我扮成你来试探他心意;怎么现在又出尔反尔,装起清高来了?我跟你讲,对男人最重要的是真诚,作天作地是会遭人嫌的”
花小妹越听脸越黑,气得喘吁吁,肺快炸了。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你、你血口喷人亏我还信任你”
王英也不是傻子,觉得这转折未免太突兀,第一反应不信:“阮姑娘你别诓我。小的一片真心,不禁糟蹋啊。”
阮晓露:“你是不知,花荣这妹子骄纵许久,他管不住,早就想赶紧给她找个老实人嫁了。她原本觉得你不错,这么闹一遭,也是要考验你对她心诚不诚,会不会轻易放弃。你想啊,要是一个女人瞧不上你,那是一句话也不肯跟你多说的。她越是反应大,越是说明你在她心里位置重。她越是推拒,其实心里越是盼着你胡来呢。”
时间紧急,阮晓露也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说辞。前面说“花小妹太骄纵”倒是真话,后头那几句就纯属随意发挥,回忆自己那些看过的雷剧雷文,借鉴几处雷人金句,狗屁不通地集锦在一起,不过脑子地一通输出。
但,即便是如此毫无逻辑的一番话,王英听后,居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此话当真?”
以花小妹的出身相貌,他自然是配不上的,这才冒险用强。毕竟花小妹是名门淑女,最重的是清白名声。等他生米煮成熟饭——就算没煮成,消息传出去,她再高不可攀,也只能当他王家的媳妇。花荣就算把他揍成残疾,也非得屈尊当他大舅哥不可。
这是他原本的算盘。
若是他能明媒正娶的把花小妹娶过来,堂堂正正的做新郎,他何苦冒着被花荣揍成残废的风险,何苦费那个劲呢!
“阮姑娘,你说这话,可有凭证?”
“我没凭证,但你要是不信,直接去花将军那里求亲不就得了?他要是应了,自然是我说得对。他要是不应”
阮晓露大义凛然:“我嫁你!”
王英感动得涕泪交加:“姑娘此话当真?”
“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你要求亲,就拿出求亲的样子来。这么着,你在前头走,我跟花二小姐在后头走,别让人家姑娘打头阵,她还怕羞呢。”
王英不由得松开咸猪手。随后又警惕:“别是要趁机脱身?”
阮晓露嗤之以鼻:“你管她跑不跑。她的婚事,是她做主,还是她哥哥做主?”
这话无法反驳。王英终于放开花小妹,检查自己被抓破的手。
花小妹已经昏头,虚弱得手脚发颤,呼吸困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被王英放下,一头栽在地上。
阮晓露扶起来一看,得,过度换气综合征。
简而言之,就是呼吸太急,换气次数太多太快,导致血液中二氧化碳浓度过低,造成呼吸性碱中毒。
一句话,气的。
倒是没伤着筋骨。
王英回头看看,俩姑娘确实都没有跑路的意思,将信将疑地迈开步子。
“来这么多天了还不认路?”阮晓露不管那铃铛了,伸手往反方向一指,“往那边。”
王英拨开身边一丛狗尾巴草,哂笑:“没来过这后山呀。”
还没等他笑完,他脚下的草皮突然塌陷,紧接着地面上出现一个深深的大陷坑!
王英一声不吭地栽了进去。
随后,坑底传来痛苦的咕哝声。
“腰俺的腰”
阮晓露蓦地止步,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伸手擦一把脖子后的冷汗。
她放花小妹坐在一个树桩边,双手拢成一个半圆,罩上她的口鼻。
花小妹吸入几口高浓度二氧化碳,渐渐恢复了神智,怒气冲冲地看着阮晓露,随后自己有点明白过来。但刚刚从过度换气中恢复,脑子还不太清醒,情绪和认知对不上号,依旧很茫然。
只能反复整理衣衫,随后看向那个鬼哭狼嚎的大坑。
阮晓露朝那坑里踢了块石头,介绍:
“公孙道长的法阵工地,本来四角都会插上狗尾巴草,提醒无关人等避让。不过王头领刚上山不久,大概还没来得及通知他啧啧,这得追究相关人员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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