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妲带着章衡来到她在樊楼设置的茶室,章衡一进去便不由得暗自哇了一声。
常妲竟然在樊楼这日进斗金的地方设置了一个偌大的茶室,他扫了一下,这茶室至少是两百平方,里面装饰优雅幽静,不像外面那么喧嚣。
且里面布置了不少的绿植,一时间竟有置身丛林之间的感觉。
常妲不露神色的观察了章衡的神情,见到章衡露出一丝惊讶神情,常妲心中十分雀跃,似乎是得到了极大地认可一般,她布置了这个茶室已经许久了,今日才迎来了它的第一个客人,也是惟一的一个客人,看到客人十分满意,她内心自然是十分满足的。
常妲柔声道:“三郎喜欢吗?”
章衡笑着点头道:“十分清幽,在这里喝茶静修,颇有浮生半日闲的感觉啊。”
常妲笑道:“三郎喜欢就好,这里没有其他人来过,你是第一个人。”
章衡闻言感觉空气中有了些不太一样的东西,顿时拘谨了些许。
常妲敏锐的意识到了这些,赶紧请章衡坐下,然后自己坐上主位,开始用芊芊细手泡起了茶。
一会之后,炉火燃起,湖中热水滚腾,茶香也随之飘逸。
章衡不太说话,常妲却是轻声细语,将这些年的事情娓娓道来,原本章衡还颇为享受这种老友相见的轻松感觉,但随着常妲将这些年的曲折一一道来,却是令得章衡都不由得唏嘘。
“前几年家父的身体便不太好了,虽然不至于过于严重,但已经不太适合操持楼中的生意了,他已经是渐渐记不住事了。
做酒楼的,繁琐事情尤其多,有时候接待权贵什么的,若是一些东西没有记住给忽略了,势必要得罪人的。
家父觉得已经无法胜任了,于是希望家兄回家接手家业,家兄一开始倒是没有反对,但回来只操持了三个月,便忍受不了这种繁琐至极的工作,于是又跑了。
常家百年,又岂只有我们这一支,其余常家人可是一直虎视眈眈呢,见到家兄不成器,便有人提议将族兄弟过继到家父名下,其目的自然是为了掌控这樊楼而来。
家父虽然脑子有些糊涂了,但又如何肯将自己操持了一辈子的事业交给别人,然而家兄不喜欢这些事情,家父也是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常妲有些失神,但只是失神片刻,便立即接下去。
“我不忍心看到家父每日里伤神,便提议我来帮他操持这楼里的生意,家父自然是千肯万肯,但常家人又如何肯,说我一个女孩子,迟早都是要嫁人的,又有什么资格来接手樊楼?”
常妲看着章衡笑了笑道:“三郎,你猜我是用了什么法子才正式接下樊楼的生意的?”
章衡早就已经眉头紧锁,听到常妲问他,章衡看了常妲一眼道:“招赘?”
常妲神色一暗,点点头道:“嗯,招赘。”
“唯有招赘,才能够帮我父亲保住这一份家业,才能够让我兄长毫无顾忌的在外面游山玩水”
常妲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家兄不喜欢操持酒楼的生意,但我却是很喜欢,我很喜欢这种生活。
每天打开门做生意,每天都能够看到家产在增加,这种感觉是真的很好呀。
而我虽然嫁了人,但也不必在家里相夫教子,也不会有儿子,等以后家兄的儿子长大了,我自然会好好地教导他,将酒楼交给他,我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嗯?”章衡愣了愣,敏锐的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你为什么不会有儿子?”
常妲深深地看了一下章衡道:“我现在的夫婿是我自己找的,我与他有约定的,这场婚姻中,我得到的是一个名义,他得到的是钱,我每月给他很多的钱,他想要拿着挥霍也罢,拿着在外面养家也罢,都随他。”
章衡十分惊诧,然后叹息道:“伱又何必如此,这樊楼虽然好,但也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令尊当然为了樊楼付出了许多,但我实话实说,这樊楼是属于常家人的,不是属于令尊一个人的。
令兄若是愿意接也就罢了,不愿意接,你又何必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给搭进去?”
常妲听了章衡的话,却是神情都有些振奋了起来,轻声笑道:“不,其实,我不全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你!”
章衡有些讶异,但并没有说话。
常妲叹息道:“之前你们兄弟三个,出身也不高,虽然有前途,但并没有什么钱,你们也需要钱,所以,我早就想要掌握樊楼,然后用樊楼的财富来吸引你
可惜啊,我没想到三郎你竟然这么厉害,读书堪比文曲星,挣钱堪比财神爷,现在当官了,更是青云直上,区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就要登上宰执之位了
原来的我们,原本是一个层次的人,那时候我若是大胆一点,你就是属于我的了,可是我没有把握住机会啊”
常妲站了起来,在绿植之中穿梭。
“知道你喜欢喝茶,我将这里布置成这样,然后等了两年的时间,才第一次等到你过来。”
章衡叹息一声道:“你又何苦如此”
常妲走到章衡面前,盈盈跪倒在章衡身边,仰起头看着章衡道:“不苦的,三郎,能够爱上你,是我一辈子的快乐。”
章衡侧着脸看着常妲的眼睛,常妲的眼睛明亮带着光,且真带着快乐,虽然里面有些莹莹泪光,但可以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快乐的。
常妲道:“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要从你这里索取什么期待什么,而是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太久了,你的地位会越来越高,直到有一天,我彻底追赶不上你,到那时候,这些爱意你再不会知道,这会让我很遗憾的,所以,今天我一定要将这些事情告诉你!”
常妲眼里含笑:“当然,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孩子,那就更好了。”
章衡吓了一跳:“这不好吧?”
常妲抿嘴而笑。
章衡终究是落荒而逃了,常妲的爱太炽热,令他完全接不住,只能一走了之了。
不是章衡装逼,而是他实在是不忍心。
妻子曾幼薇腹中还怀着孩子呢,他怎么在这时候在外面沾花惹草,这不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而且常妲的身份还不一样,她不是一个未婚的女孩子,而是已经结婚,若是章衡与她有染,这可就是通奸了。
宋朝对于民间的通奸案是比较宽容的,但是对于官员的通奸案却是异常的严厉。宋律中明确规定。
凡官员通奸者,皆罪加一等。
而且,官员若犯了通奸罪,就不是民不举官不究的态度了,而是要一查到底,根据所犯之事的轻重程度,予以降职或者直接罢免为庶人。
这么大的风险,章衡又如何会犯,只能一走了之,并且决定以后再也不来樊楼了。
时间来到了四月,章衡回来已经是过去了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来,章衡作为御史中丞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两个月的月课,弹劾了两个倒霉鬼,当然,章衡并非风闻奏事,而是有真材实料的举报,一弹一个准,倒是颇令人惊惧的。
毕竟其他的于是弹劾,可能是风闻奏事,并非是要真材实料的,被弹劾了之后,也未必就丢官,但章衡弹劾,却是直接丢官去职。
但这只是分内事,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因为章衡弹劾的官员也不是太大的官员,不大不小刚刚好,大家也知道章衡并不想搞事情。
倒是章衡主持的转运使考课倒是颇令人赞赏,若是章衡上缴的考课顺利执行,明年大家的日子也就好过了,至于埋怨的转运使们的怨气,反正又不是他们自己受罪,也就无人在意了。
不过这还是与御史中丞的职位无关。
所以,章衡认为自己这御史中丞大约会干个半年甚至是一年,才能够调任,或者当任宰执,或者平调为其他四入头,比如说知开封府或者说当三司使。
但意外在四月中旬的时候,有一个令他十分诧异任命来了。
章衡调任为三司使,原来的叶清臣则是到地方去,而御史中丞则是被一个叫王举正的人。
后世人大约不太知道这么一个人,但大宋人却是对这个叫王举正的人颇为熟悉。
因为这个王举正的名气颇大。
王举正字伯仲,是真定人,其父亲是王化基,其为人稳重寡言,以荫补秘书省校书郎。
后来还娶了陈尧佑之女为妻,之后以进士及第,授知伊阙,历官馆阁校勘、集贤校理,甚至当上了参知政事,与吕夷简等人一起执政政事堂。
当时御史台要推荐妻弟李徽之做御史,被举正所反对。
李徽之非常生气,并控告他:“妻悍不能制,如谋国何?”
李徽之的话意思是,他来拿老婆都管不好,怎么能管好国家。
于是王举正被认为是个懦弱的老实人,然后被撤职,以礼部侍郎出京知许州。
对这个任命,章衡着实是惊诧万分,也是十分费解。
一来他这个御史中丞才当了两个多月,按理来说,是不会这么快便调任的,快的也要半年才好调任。
而这王举正这名声也不行啊,何德何能能够取代自己?
当然,虽然说三司使之职位更加适合自己发挥才能,叶清臣大约是得罪了人,现在被调往地方任命,三司使需要有一个有能力的人去填坑,让自己去倒是合适,但事情看起来总是有些仓促,总像是为了达成某个目的,才这般调换的。
果然,章衡还没有去三司赴任,便有新的任命了,不过这任命不是给章衡的,而是张尧佐。
章衡看了赵祯给张尧佐的授官,一下子就明白赵祯为什么要将自己调离御史中丞的岗位了。
赵祯授张尧佐为宣徽南院使,怀康节度使、景灵宫使,然后第二天又加群牧制置使。
虽然说宋朝的节度使与唐朝、五代时候的节度使完全不同,只是一个尊贵的虚衔,并没有多少实权,景灵宫使也是闲职,宣徽南院使为宣徽院长官,掌皇家礼仪、供账,地位略同于参知政事、枢密副使,群牧制置使则是主管马政的长官。
这些都是地位尊称却无政治权力的职务,但无论如何,这毕竟是泼天的富贵,一下子授予四使,也是很不节制的体现。
赵祯知道自己虽然听使唤,但历来也是不怕事大能折腾的人,而且一折腾便能够成事,能成事的人自然也能够坏事,赵祯这次将自己调离岗位,想来也是对自己还是有些心虚的,所以干脆将自己给调离御史中丞的岗位,免得自己坏了他的事情。
章衡不免苦笑。
何至于此?
不过说真的,如果自己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还真的是不能怂。
因为台谏都炸了。
台谏不仅仅指御史台,还有谏院的言官。
所有御史谏官都气势汹汹要找赵祯要个说法,章衡若是御史中丞,他能够不说话,能够无动于衷,能够置身之外?
那肯定是不行的,若章衡不说话的话,肯定会被人认为是谄媚赵祯,被认为是一个奸佞,那时候无论章衡愿意与否,他都得站出来喷赵祯,还得是那种口水直接喷脸的级别,才能够对得起章衡的身份。
但苦笑之后,章衡还是感觉到庆幸的。
当然赵祯是为了减少他自己的麻烦,但从某些方面来说,也是减少了章衡的麻烦。
因为在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上,谁也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缄默,若是这个时候缄默,意味着背叛整个文臣群体,变成赵祯的献媚臣子,这是谁都不敢接受的。
这一点在王举正身上也体现了出来。
王举正自从被李徽之抨击是个妻管严没有办法治理国家被贬谪后,一直被认为是懦弱不任职,所以一直在外任,这一次赵祯将他找回来担任御史中丞,按理来说,他应该对赵祯感激不尽,然后这个时候保持缄默。
但实际上王举正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成为反对赵祯给张尧佐除授四使的急先锋,他直接上殿进疏,大喷赵祯,把赵祯喷得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然而不仅如此,其余言谏也是反应十分激烈,接连上疏,而且一个比一个措辞激烈,甚至有谏官直接抨击张贵妃对赵祯吹枕头风,是‘白昼之魑魅’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赵祯对这些话都不做处理。
这直接激怒了众多言官,众多言官直接联合起来,直接跑赵祯面前集体面谏。
这下子赵祯也是盛怒了,当着大家伙的面大发雷霆,想要以此压下众多言官的气势,然而言官却是不惧,甚至要求陈执中这个宰相对此任命负责。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因为除授四使这样重大的人事任命,如果宰相不同意,是不可能下达的,从程序上来说,张尧佐的任命,需得由宰相签署以及发布的。
这种要求太过分,而且陈执中也是受自己的指使,自己又如何能够将陈执中抛出去承担这样的责任,所以赵祯不肯接受言谏的说法,双方便僵在了一起。
言谏见赵祯还不肯认错,这下子更怒了,直接跑政事堂去,将陈执中等人都围了起来,不让他们下班,这下子连曾公亮等人都被围住了。
赵祯对此事很愤怒,但又无可奈何,言谏直接将政事堂给瘫痪了,天下政事又该如何处理,无奈之下,赵祯只好下旨,除去张尧佐宣徽使、怀康节度使之衔,才算是将谏官给劝走了。
章衡目瞪口呆在地看完了这一场恼怒,看到赵祯在言官面前无能暴怒的模样,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感觉悲哀。
不过章衡却是顾不得看热闹了,因为赵祯有麻烦,章衡也不见得轻松到哪里去。
人生便是这样子,你以为脱离了一个坑,但实际上,你不过是到另一个坑里面去而已。
御史台是个大坑,但三司是一个更大的坑。
张尧佐担任三司使,留下了一个大坑,然后叶清臣接任,这坑还没有填完呢,就被撤了,现在章衡来了,他就得填这二位留下来的坑。
去年张尧佐任三司使,大宋朝各路要么遭灾,要么改革变法,要么有战乱,一下子减少了两千万贯的税赋,所以曹署百司都得节约开支才行。
不过这事儿其实不打紧,税赋少了也没有关系的,就是过一年的苦日子而已,只要能够做到公平公正,那么曹署百司也是能够理解的。
但坏就坏在张尧佐不是个有能力的人,他当三司使,就是个人形印章,下面的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这当然滋生了偌大的问题。
下面的人当然愿意拿这些东西来给自己做人情,会做人的曹署,就不裁减费用,甚至给了比丰年更多的费用。
而关系不好的曹署,他们的办公费用可能直接就十不存一了,搞得天怒人怨,官司都打到赵祯那里去了。
赵祯没有办法,才将张尧佐早早便拿了下去,大约也是看到张尧佐并不适合干实事,所以这一次给张尧佐所授的职位都是荣誉职位。
而到了叶清臣这里,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不是叶清臣能力不足,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叶清臣在任时间太短了!
叶清臣上任大约估计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搞了一个转运使考课法,然后这考课法刚刚搞好,他就因为得罪了太多人,被人给搞下去了。
所以,这坑便到了章衡的头上来了。
章衡第一天上班,就有许多人找上门来了,没有别的事情,还是曹署百司的开支问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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