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坐下,脸上的怒气随着他坐下的动作也一并褪去。就在此时,会场的角落响起了一个孤零零的掌声。
很快,稀稀落落的掌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并且像病毒一样速度在会场里蔓延开来。就在这分不清是对林雨疏的赞扬,还是对周成倔强的鄙夷的掌声要热烈起来之前。
周成突然又站起了身来,他一把将桌上的纸笔攥在手中,然后猛地朝着林雨疏的方向扔去。扭转着分散的纸片就像一道云雾阻隔在了周成身前,而那支笔如出膛的炮弹冲破烟尘飞了出去。
“哒!哒!哒!”签字笔在地板上弹跳的声音回荡在会场中,仿佛这会场里压根没有人一样。众人呆若木鸡,不少人就像时间停止了一般,保持着刚才鼓掌的姿势。
林雨疏的面色平静得就像一潭死水,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落在她身前不远处的那支笔。而在周成做出看似疯狂的举动时,她甚至都没有多眨一下眼睛。
周成发泄式的扔出纸笔之后,仿佛瞬间换了个人。他在飘落的纸张前从容地整理着自己因为大幅度动作,而有些凌乱的西装。然后,脸上带着最平常的笑容,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雨疏一眼之后,转身朝着会场大门的方向走去。
“可耻!”
“学阀!”
“沽名钓誉!”
“自私!”
在人群发出的一声声尖锐的咒骂声中,周成从容地走出了会议厅。仿佛一个超然的圣人,在享受信徒们那他无法理解的朝拜。
周成离开之后,接下来的会议基本变成了林雨疏单方面的演讲。基础科学研究方向只保留了正常的大学院校教学,以及少部分院校的教学性质实验仪器。从事前沿理论和实验的物理学家们,则大多被分配到了应用研究。
而其他与移山计划无关的多个传统研究方向,或被合并入了全新的研究领域,或被完全裁撤。整个会场除了已经离开的周成,似乎都能理解自己应该为时代作出的牺牲。
林雨疏发表完最后陈词之后,移山计划开启前的最后一次重大会议,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帷幕。会议的结果是,除前沿科学高票通过,其余提案全票通过。
会议结束之后,参会的专家们在市政厅门口的广场前,尽情享受着布鲁塞尔这座承载着文明之巅的繁荣与庄重的城市,为他们带来的最后的宁静。
因为,明天之后,通过行星防御理事会批准通过的决议文件一旦发出,就意味着移山计划正式开始。他们就要在困难与劳累交织的下半辈子里,为后代们争取生存的空间了。
陈飞宇和夏岚却没有这份最后的幸运,他们行色匆匆地赶往了机场,飞往南太平洋波里尼西亚的航班很快就要起飞了。在候机大厅里,他们在吸烟室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低着头,一手抓住自己蓬松的头发,好像逮着一只狼,一点儿也不敢松动。另一只手夹着烟,弯曲的烟灰在烟头上摇摇欲坠,似乎那烟点燃之后就被这么一直夹在指缝间,没有吸过。
“这不是周教授吗?”夏岚惊讶的说道。
陈飞宇点了点头,沉沉说道:
“嗯,看起来他的状态不太好,我们去安慰下他吧。再怎么说,他也是当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
夏岚脸上浮现出焦虑和畏惧的神色,吞吞吐吐地说道:
“我...还是不去了吧。你知道周教授他脾气不太好,而且又是因为林老师...”
“嗯,也是。那你去看看航班的情况,我一个人去就是了。”虽然陈飞宇嘴上说得很轻松,但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毕竟,前沿科学被砍掉的资源全部投入到了他所领导的天地运载系统里。
当他迈着谨慎的步伐,怀着复杂的情绪,纠结着如何跟这位坏脾气教授打招呼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周成的目光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涣散而无精打采。相反,他正敏锐地看着桌上的一份资料。
陈飞宇走进去之后,发现那份资料上写满了晦涩的数学公式,而周成正专心致志地逐行扫视着这些数据。
正当陈飞宇要开口打招呼的时候,周成回过了头来,他似乎早就注意到了陈飞宇的靠近。他已没有了会场上那如刀似剑般的目光,而是带着憨厚的笑容说道:
“哟!飞宇老弟。你怎么也到机场来了呀,欧洲那帮人不安排了顶级晚宴嘛。”
陈飞宇一怔,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很难让他与一个小时前,与林雨疏咆哮着对线的东方泡利,联系在一起。
“额...是的,周教授。我这边有个很紧急的发射实验要赶过去,所以也就没口福享用组委会安排的晚餐了。”
周成笑了笑,把手上快断的烟灰抖掉,将桌上的烟和打火机递到了陈飞宇跟前:
“老弟,你先抽烟。我这儿有个折腾了几周的理论,基本要成型了,我再琢磨琢磨。这理论物理嘛,没了设备也不是不能搞。”
陈飞宇对于周成的敬业精神肃然起敬。因为他知道,只有发自内心的热爱,才能将事业做得如同初恋一般,任何时候都会牵肠挂肚,一有机会就会拿出来盘一盘。
“那您先忙,我这不打扰您了。”
周成用笔在几个公式上画上了圆圈之后,把纸推到了一边,悠悠地说道:
“打扰不了,我这思维实验又做到死胡同里去了,今天怕是想不明白了。你老弟也别叫我教授了,今天我这么一闹腾,没准回去教授的职称就没了。”
虽然周成的语气明显是在开玩笑,但依然让陈飞宇揪起了心结,他小心翼翼地说道:
“怎么会呢,您离开之后,林教授详细阐述了前沿科学资源调整的细则。愿意投入应用研究的物理学家,可以自愿调配到自己想去的项目。只想任教的教授,也可以留在校园里。
另外,林教授还特地强调了。现在所有的前沿科学实验仪器只是封存,并不会拆毁。等星云危机解除以后,基础科学将会作为最重要的学科来优先发展。”
周成浅吸了一口烟,看着窗外穿梭的航班,淡淡地说道:
“这林雨疏倒是也没有赶尽杀绝,她这个人真令人捉摸不透。从学术上来讲,她绝对算得上超一流的科学家,即便在我们前沿科学也是。这种全能型的科学家在历史上不是没有,但太少了。
而她作为一个严谨的学者,却少了些搞科研的人基本都有的憨厚。她话里话外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敷衍,完全是个政治家的做派。如果说她的全才可以托马斯.杨来作为例子,但她在政治上的成熟就前无古人了。”
陈飞宇感叹道:
“周教授,真没想到您是如此豁达的一个人。刚刚会议上你们还针锋相对,现在却能这么客观地去评价她,真令人佩服。”
周成哈哈地笑道:
“陈老弟,我看你也跟林雨疏学会人际上溜须拍马、恭维那一套了。我知道,他们那群人给我取了东方泡利的绰号,说我怼人像当年哥本哈根学派的伍尔夫刚.泡利一样不留情面。
他们说得不错,我脾气也确实不好,但我那都是在学术上,而且对事不对人。所以,你老弟放松点。也别叫我教授了,身边朋友们都喊我老周。”
周成率直的性格让陈飞宇放下了紧绷的心态,他对这位别人口中骄傲到令人窒息的物理学家有了全新的认识。他并不是别人说的那样偏执到不可理喻,学术之外的他甚至有几分可爱。
最令陈飞宇感慨的是,周成作为一个高傲的顶尖科学家,刚刚才经历了那样的拨弄与损害。但他没有长吁短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捶胸顿足宣泄内心的怨怒;没有心碎形毁颓然倾倒的情态。
依旧对自己热爱的事业不离不弃,这份豁达与执着令他对周成新生了几分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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