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阳长公主就是那个在深宫浸淫许久的人,所料不错。
江见月确实为保命避出宫外。
前头府邸没有打理好,在对自己父皇心寒之余却也庆幸,正好寻此借口住在旁处,以待苏彦归来。
然如今府中一切归置妥当,而当日为名正言顺出宫免受不侍君父的骂名,遂择了为父祈寿的理由,这便注定了她再无随意离府的借口。
她从一座牢笼逃生,被推入另一座囚笼。
甚至环顾四下,新入府的奴仆侍卫,人人皆可为刀,夺她性命。
江见月前头患的一点风寒也没有好转,白日瞧着还行,晚间便高烧反复,但看起来又不是太严重,就只得汤药不断。唯有她自己知晓,根本不是什么风寒,乃是旧疾发作了。
流浪的那两年里,惊惧,饥寒,让她落下了病根。
苏彦养了她两年多,给她寻了不少大夫,用了很多名贵的药。第三年的时候,几个医官会诊,道是病情控制住了,但是断不了根。但凡心神不宁,遭受惊吓,积累日久则还会发病。最直接的征兆就是发烧,胃绞痛。
这是神思心病导致的身体病变,药石难医。唯有自控心神,舒缓情绪。
苏彦将她交还给母家的时候,很慎重地将她的病情告知给双亲,并且让府中医官详细记录在案。
彼时,父亲边阅副将送来的卷宗边时不时颔首,待苏彦话毕,他对母亲道,“那以后你多费心。”
母亲看着他案上文书,点头应是。
她何止费心,分明是日夜精心照顾。
所以那些年,江见月无忧无惧,从未发过病。
如今母亲离世,苏彦出走。
还不到两月,她便旧病复发,日益严重。
午夜惊梦,她大汗淋漓从枕下抽出匕首,赤足披发从榻上弹起,看明灭不定的烛火,四下空空的屋子,只兀自松下一口气。
合衣躺下。
她想,父亲可会想到,她才十岁,如此独居在外,可否害怕?害怕了,是否会发病?
又想,他能记得陈婕妤孕中易饿需要加餐,记得安王入京需要择少傅教学,给他们安排妥当。
但他未必记得他还有一个女儿,多年前就身染疾患。
*
因陈婕妤一句话,她得以开得府门。唐婕妤便也不遗余力,未几便带着安王过来看她。江见月接到帖子的时候,本能地想要回绝。
她知道唐氏在她离宫那日去椒房殿看望她。彼时,合宫上下还当她是先皇后独女,陛下的嫡公主,自然赶着巴结。然出宫立府后,这一月里大抵很多人都看清了她的处境,唐婕妤也不例外,所以再未提起过她。
但凡提起,这份功劳也不会让陈婉占了先。
何况,在凉州时,她仗着自个是唯一有儿子的,从未将母亲放在眼里。陈婉还晓得给主母请安问好,她是完全随着性子来去。
但是江见月得见她,甚至来日说不定还要巴结巴结她的弟弟,安王殿下。
是故,当母子二人入府,江见月面对着他们送来的六大箱残破书简,虽有一瞬寒了脸色,然到底控制住了。只抑制住心中痛惜,伸手抚卷,多看了两眼。
其中三箱书简,是回凉州的两年内,苏彦陆续寄给她的。崇山峻岭,千里路途,恐遇雨天受潮腐坏,字字都由苏彦手抄在青竹简上。其中她最爱的《慎子》十卷,和《世要论》十二卷,苏彦因公务实在繁忙,无暇抄录,遂赠她原书。以油布裹之,加封蚕茧纸,然后装箱,又在箱身抹以桐油防护。
江见月收到之时,启箱观阅,只见竹简齐整,纸书崭新,没有分毫损坏。恨不得捧怀中就寝,片刻不离。待心静,暗思读书百遍,温故知新,然又舍不得来回翻阅,遂磨墨执笔,重新抄阅在竹简上。如此又练字体,又记文章。然后将苏彦的原本珍藏,平素只看自己抄写的。有时候想念苏彦,方将原书取出,观上头笔迹,如见真人。
离开凉州的时候,她将书本归置整理,封在箱中。未曾想过,至此不归,便也不曾带来。直到日月更改,遂趁卫队去接唐氏母子之际,吩咐领队一同带来。
上月里,她原问过领队官员,对方回应在唐氏母子手中,会亲自送回。她便一直等着,结果竟等到这幅模样。
一半的书籍都遭毁坏。
或竹简断裂散落,或纸张受潮腐烂。
“你阿弟病愈无聊,也想读书认字,知你处藏着好书,便是请来的师父都不如你处的书多,便寻来观阅。翻得久了,坏了两册。”唐氏搁下茶盏,又道,“这一路过来,又实在多雨,受潮了些。”
“这青竹甚好,卷来作棍,李二郎脑袋都能敲破。”六岁的安王殿下一贯受宠,如今出痘新生,更是被诸人认为天命所佑,愈发张狂,探身拎起稀稀落落的书卷,胡乱卷起,朝箱身敲去,“再用力些,我还能打断他的狗腿。”
“莫浑说!”唐氏急道。
“小心!”江见月匆忙从他手中拦下书简,唯恐密线散落,然瞥过唐婕妤神色,闻她话语,只顿顿道,“小心伤了手。”
安王撒开手。
江见月深吸了口气,转身陪坐一旁,“坏便坏了,不碍事,穿线引一引就好。”
时值侍者端来各色茶点,江见月胡乱推过一碟白玉糕,“阿弟尝尝。”
安王伸手抓来一块,用得很自在。
“别噎着,喝点”江见月捧上一个汤盅,却见汤盅内汤色莹白,飘出甜沁清香,不由蹙眉问传膳的婢子,“怎是柘浆?”
安王出痘后体虚,如今不可多用鲜甜的汁水。按医官的意思,都是让用参须煮水作平素的茶水饮用,如此慢慢养着。
江见月昨日接的帖子,既要交好安王,这些功夫她原是做足的,早早叮嘱过膳房。
传膳的一个婢子跪下道,“是婢子的不是,没有将话给汤令官传清楚,膳房把参熬太浓了,恐殿下虚不受补,方才临时换的。”
“这个好喝,我就要。”安王一下夺去,仰头用下大半。
“可不许用了,晨起贪嘴都用过一盅蜜桃水了。”唐婕拦下来,呵斥了他两句。
安王不应,用得畅快。
一旁的江见月笑靥温和,歉声去了一趟偏殿更衣。回来后,又命婢子们陆续添茶奉点,闲话家常。
唐婕妤见其殷勤,并无追究书册的损坏,心下满意。
江见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心中时不时想起书卷只得勉励维持笑意,直到听其说到“你父皇为你阿弟择了苏御史为老师”
苏御史。
江见月面上笑容僵了僵,想起为母亲守灵期间,有一回江怀懋问她想住在哪处殿中。她说了石渠阁处的偏殿,缘故是读书方便,不懂也方便询问师父。
江怀懋却笑道,“你读的书原就多了,再多亦无用。再者,一个公主哪能随便见外臣!”
江见月有些执拗,“儿臣想读书。”
江怀懋便又道,“女儿家读太多书,杂乱心神。给你寻个师傅,学学女工刺绣,静静心。”
母亲灵前的香即将熄灭,江见月上前续香,低声道,“阿母也很支持儿臣读书,以前就寝时阿母都让儿臣读书给她听,儿臣还给阿弟读了许多书。”
“你阿母就是太纵着你!”江怀懋叹了口气,“以后阿翁说了算!”
“那些个书、你阿弟小,以后会好好护着的,断不敢如此。”唐婕妤把话引入正题,“你和苏御史熟,劳他担待。”
苏彦出使凉州时,因襄助平西而声名大噪。后宅妇人也听得他名声,却又闻是个读书的文人,上承名士,下受门生。对于后者原没有太大的触动,但是如今到了皇城之中,儿子成了皇子,方知得一大儒教养的重要性,幸得天子择其为师,唐氏自当慎重,方提前给儿子补窟窿。
“师父治学严谨,却也温和,做他的弟子乃荣幸之至,阿弟只要勤勉好学,便一切都好。”江见月眉眼低垂,突然就很怀念在抱素楼的日子。
唐婕妤闻言心下稍安。又略坐了一会,午膳时辰将至,道是要回宫同陛下共用,遂起身离开。
江见月依礼送他们至府门外,瞭望西头的抱素楼,未几回身修理书籍。这一日,从日上中天到夕阳残照,补出的不过寥寥。
她跽坐在席上,捶了捶发酸的腰身,接过阿灿端来的降烧汤药。
白日里,她精神尚可,胃中尚能忍受,多来都是夜间发作厉害,疼痛难忍。
她吹凉药,慢慢饮下。
心中依旧惶恐,今日是十月初十,入住的第九日。
按她前头打探到的消息,十月十二是苏志钦七周年忌日,苏彦自然会过了这日再归,洛州距此也有十余日的路程,也就是她至少需再等半月。
可是她不能这般空等,坐以待毙,且得想想法子以防万一。
如此思虑间,守卫匆匆而来,身侧竟引着一位黄门。
“陛下有旨,命端清公主即刻进宫。”黄门打着拂尘,“另有府中汤令官,并今日给安王殿下侍膳者,一律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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