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夜,沈星伫立在台阶上,望着徐妙仪撑伞的黢黑背影渐行渐远。
她也是很久很久后才知道,太祖前朝旁支宗室出身,联合陇鲁江左两地门阀平定天下,又受降和联合前朝多位大公卿,多股大势力拧成的大燕朝,这是开国遗留的问题。
太祖雄才大略,铲除门阀,甚至一部分的开国勋贵不能说不对;女帝的反抗更不能说不是了,谁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她登位后剪除宗室权贵,既是坐稳龙椅,也是加快前者的进程,作为一个帝皇,她错了吗?
后来的明太子,为父母囚禁多年,几近疯癫,谁又能说他不对?
只可惜夹裹在其中有无数炮灰。
死尽全家,惨绝人寰。
作为其中之一,谁又能等闲视之,心平气和?
裴玄素不能,沈星也不能。
哪怕是知悉上述原因并当了太后那时的她,也不能够。
切肤之痛,刀刀入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那种彻骨的痛楚啊。
沈星在台阶站了一会儿,搓了搓手臂,转身回去。
沿着湿漉漉的檐下小心走回去,滂沱的雷雨依旧,梁恩一行已经离去了,破败八角轩亭静悄悄,带着水汽的冷风呼啸刮过。
裴玄素静静趴在那块木板床上,地上扔了一套干的湛蓝太监服,他一动不动盯着梁恩一行离去的方向。
沈星赶紧把门窗都掩上了,挡住了风,裴玄素回神,转头望过来,“回来了?”
黑暗里望不清他的脸,只看见眉峰,长眉入鬓,刀锋一般的锐度,在黑暗中尤为英俊。
“嗯,”沈星有点紧张瞄了他一眼,小声:“我大姐来了。她还给了我几个人,说在龙江,让我到了再召回他们。”
沈星说这话的时候有点惴惴,但裴玄素却并不觉得意外,他是个很敏锐的人,早在沈爹把他的事情扛下来时,他就知道沈家有些后台。
沈星说有人托她相救,其实这说辞不是没有漏洞,但裴玄素已经一概不问了。
他轻声问:“冷吗?”
沈星说话的时候,已经把鞋子脱了,垫在地上在窄床边挨着坐下。裴玄素有伤,正是争分夺秒休养的时候,总不能让他下来的,这床太窄,也躺不下两个人。
于是沈星就抱膝坐在避风的那边。
但轩亭三面设联排大窗,窗纱破破烂烂,仍有带水冷风呼呼灌进来,她只觉遍体生寒,从肩臂都脚趾头。
她蜷缩脚趾头,把自己抱紧一点,还未说话,裴玄素支起身,把刚才那行人留的、盖在他身上的厚棉衣披在她身上。
带着体温、皂荚味道和裴玄素身上特有的一股极浅淡的冷香的棉衣一下子罩住她的背部和双臂,人一下子暖和了。
裴玄素说:“我从小习武,我不用。”
他显然有心事,对沈星笑了下,趴回去了。
两人一会没说话,沈星挨在窄床边静静坐了一阵,她裹紧棉衣,冷是不冷了,只是却有些迷茫。
沈星出神盯着轩亭外哗哗的夜雨,今夜和大姐相见,她心潮起伏,前世种种一下子历历在目。
只是此刻她身侧的裴玄素,总给她一种另一个人的感觉。
可方才进亭裴玄素黑暗中的眉峰和轮廓,却一下子和上辈子那个他重合在一起。
上辈子她和裴玄素同床共枕,无数个夜里,在黑暗中望过他的轮廓。
沈星心骤紧了一下,但随后裴玄素的温声和披衣,却又很快让她的心松下来了。
她慢慢侧头,望向裴玄素,后者趴伏在床上,也在出神,不知道想什么,黑暗中瘦削了的下颌线条格外硌刻,有种砭骨的孤冷。
沈星清晰知道,裴玄素很快就会知道她是那个徐家的人。
她姐夫楚淳风是皇帝养子兼心腹,楚淳风包括徐妙仪都算两仪宫重要人物,徐家是为两仪宫效力的。而裴玄素家那么惨,始作俑者正是皇帝。
沈星裹了衣服一会儿,她觉得光自己暖和不对,抽出一半的棉衣,盖在裴玄素的上半身。
裴玄素回神,转头,沈星面庞对着夜光,微微的水色映着她的脸微晃,小少女的脸很小,一双杏眼大大的,黑亮柔辗,一种恬静的软和。
裴玄素轻声说:“你后悔吗?”
从上阳宫到莲花海,今后命运不知去往何方,可能明日就死了,但这是裴玄素自己选的路,他无悔。
眼前男人喉结上下动了片刻,他的嗓音一直没有恢复,此刻尤其沙哑,可见他的决心和情绪。
沈星立即摇头:“我不后悔!”
后悔是绝不可能后悔的。
就是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会走向何方?
这样雨夜偎依的时光,没丁点男女关系,他像另外一个人,沈星旧时从来未敢想象过。
她茫然,无声轻呼一口气,抱膝把自己蜷缩进棉衣里。
两人思绪纷杂,一夜都没怎么睡,沈星迷迷糊糊到天蒙亮,被裴玄素推醒,“快醒醒,来人了!”
裴玄素一跃跳下地,他半夜换了衣裤,身上仅穿单裤,他快速把掉转敞穿晾伤口的外衣掉转过来,系上衣带,不消十数息打理停当。
他身上的伤肯定还没好,但站立行走,却看不出来了。
沈星一个骨碌爬起,裴玄素不要,她把棉衣裹在自己身上。
前方喧闹很快蔓延了整个莲花海东北隅,太初宫下旨,莲花海无籍阉人尽数充入十二团营。
十二宦营,也是十二团营,十数年来大量阉人填充,如今和正常军籍大概三七比,阉人三,军籍七,前者隶属司礼监名册上。每营满员五千,共六万,是禁军并京军编制之一,团营驻地分别在参赞坊及京郊容乡。
不多时,有人尖声大喊:“裴玄素!沈三——”
唱名很快就到他们了,一辆辆骡马板车拉到面前,这是之前充入宦营没有过的,之前都是徒步去的,一时嗡嗡讨论起来了。
裴玄素沈星只当没听见,快步上前,红衣宦官在那本隶属宦营的名册上两勾,两人从今即属宦营阉兵。
两人快步登车,骡车很快哒哒驰出莲花海,直奔参赞坊。
裴沈二人在这一刻踏上了那条未知的征途,即将登上了那艘驶往龙江的大船。
命运不知拐点,但在此之前,两人先见了两拨故人。
裴玄素和沈星抵达京营的当天上午,就被带到了宦营提督赵关山的司房里。
司房分里外间,外间会客见人,里间则是私密些的书案理事之地,一排长长的博古架,一边是兵器摆设一边是文牍,棕褐色的长条大书案侧,则放着如意八宝盒等富贵人物摆放的装饰品。
装潢不多,但垂帷地毯寥寥几件装饰画龙点睛可见奢菲,主人身份很高。
赵关山,西提辖司督主、十二团营提督,受封超品代国公,是女帝驾前足可和寇家子相提并论的股肱心腹,一向东都官场闻风丧胆。
不过今天赵关山见裴玄素,却只一身石青色的斗牛服,打扮平常,内房也没其他外人,只有他和他的义子韩勃。
赵关山五旬许人,两鬓泛银,见裴玄素带着沈星被领进门帘,他长叹一声:“过来吧。”
韩勃束高髻插蓝宝银簪,手里拿着一条牛皮短鞭,正侧身坐在椅旁方几上,单脚踩在隔壁椅面,短鞭轻拍另一边手心,银蓝赐服,十八九岁,表情不羁的年轻人,一见裴玄素就撇撇嘴。
都是旧相识啊。
赵关山叹气:“上皇龙体远不如前,阉人都快没活路了,你还来做什么?”
阉宦,因女帝而异峰突起,飙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女帝上位后急需大量的人手,因而有了今日的宦营、东西提辖司等等炙手可热让人胆寒的衙门禁营,宦官为刺史为督军外放做官比比皆是。
但不管朝堂内外皆侧目,就连女帝亲侄们、龙江之变出事前封太子呼声很高的英国公寇承嗣兄弟,对宦官集团都甚排斥。
两仪宫那边更不必说了。
赵关山人在巅峰,却洞悉隐忧,女帝即将六旬了,这么重伤一场元气大损,寿元方面,宦营前景实在让人无法乐观。
他感叹阉人快没活路了,是大实话。
赵关山今日这么见裴玄素,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可见关系非同一般了。
裴玄素薄唇抿得紧紧的,昔日那双似有星辰大海的丹凤眼,此刻黑沉冷寂一片。
他说:“我知道,我愿意来的。”
他哑声:“不复仇,毋宁死!”
赵关山摇了摇头,半晌,他说:“既然如此,你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从今往后当我义子,我活着一日,便有你一日。”
赵关山和裴文阮是好友,裴文阮一家被押解归京后,赵关山不是没想发,但女帝刺杀重伤,罪魁裴文阮谁碰谁死,他只能想着,等事情过去后,再设法安置裴玄素俩兄弟。
未料,裴玄素却先选择了一条截然相反的不归路。
太初宫的旨意,赵关山昨夜就接到了,并且打听清楚了事情始末。
他只能无奈叹气。
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仅这些了。
裴玄素没有废话,他撩起下摆,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义父。”
一语出,毫不迟疑,听得赵关山心里叹息。
其实旧时,赵关山和裴玄素的关系并不怎么样,阉宦有权有位,但朝中却多数不屑与之深交,裴文阮算个例外。
少年裴玄素,幼不为母喜,倔强又自傲,容貌绝美惊才绝艳,三元及第才智双绝。
聪明的人多数都是骄傲的,少年意气更盛,裴玄素也不例外,那些年他并不喜欢父亲这个阉人好友,中式留京那年父亲让他代去拜访,他还挺不乐意的。
幼年起的见面拜访,裴玄素都这样,所以和韩勃关系尤为恶劣。
那是一个沈星未曾认识过的裴玄素,少年恣意,自信骄傲,绝艳俊美,一计恫退八千外狄骑兵,他腰悬酒、手提剑,曾向往肆意江湖游侠,又立志安邦定国平天下。
也就后来年岁渐长,他也历练出来了,刻意收敛不少,才有那个自持如玉的青年君子。
只是沈星初见裴玄素的时候,他的傲骨已经被打碎了,巨大的家变和母亲被凌.辱致死及伤病,几乎把他打得站不起来。
只剩破碎凌乱。
等他终于从漫长的伤病挣扎出来,孤注一掷,毅然往上阳宫往宦营往龙江而来。
变化之大,让韩勃都难得没有出言讽刺他。
“行了,好孩子,起来吧。”
赵关山亲自站起,俯身扶起裴玄素,他知道裴玄素和自己不算熟悉,心里估计也难受,他没有多说:“你先去休息休息,你有几个人在东都盲头乱撞,找到我门上,我替你归拢起来了。原想送进宫的,正好,等会就让他们来见你。我还得进宫面圣,估计马上就会启程下龙江。”
见裴玄素点头答应,赵关山想了一下,没有亲自送,叫过小太监进来,把裴玄素和沈星带过旁边一排营房休息。
等两人走了,韩勃忿忿不平:“爹你理他作甚?”
他伸手扒了下窗纱,望了眼沈星亦步亦趋跟着裴玄素两人的背影,又奇道:“他怎会和徐家的小丫头一起的?”
赵关山:“行了,别啰嗦。”
观沈星和裴玄素,不挨着却感觉关系很亲密,不是男女的亲密,但却极度信任彼此的感觉。
能让沈星到他面前来,想必徐家没什么大事让她搞,这么个小女孩,赵关山只当看不见。
韩勃撇撇嘴,要坐上赵关山书案,被赵关山一巴掌打下来。
走在外面的沈星却回头望了一眼。
门帘在晃动。
沈星知道赵关山,裴玄素上辈子的义父,唯一一个裴玄素年年派人祭奠的人。
葬在家乡,风水好向阳的坡地,说是坟地是裴玄素亲自选好安排迁葬的。
至于韩勃,是裴玄素的最强心腹,言听计从指哪打哪说一不二,连最后那场攻城战都不肯离开裴玄素半步。
沈星被裴玄素遣韩勃充当她的临时护卫很多次,牢头一样,韩勃对她冷嘲热讽无数,她牙痒痒恨不得锤爆他的狗头,还有裴玄素的。
没想到,最开始这几人的关系却是这样的。
但这些事情,裴玄素是不知道的。
他膝盖犹有土尘,印在蓝色的棉布内监服上,他绷紧脊梁,一路沉默,直到被小太监带进了一间空营房。
他拉过来两把椅子,扶着椅背在窗前的小书桌上坐了一把,他慢慢开始学,刚才见过的小太监的言语神态,还有韩勃的。
有些微尖的嗓音,眼神锐利,神态微阴柔。
沈星一开始不知道他说什么,仔细听着明白,作为一个一路陪伴裴玄素走到现在的人,她不禁心尖拧了一下。
裴玄素见她发现,还解释:“我以后要这么走下去了。”如果有以后的话。
一路走过来,莲花海到太初宫,太初宫又回莲花海,之后到宦营,一路接触的见过的,都是大小太监。
这种经历,让裴玄素前所未有清晰地意识到,他从今之后,出头之前,他是需与宦官为伍的。
他就是一个阉宦。
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没有别的地方去,唯有这一条路。
他说:“我必须有个出身。”
“孤掌难鸣,我必须强大起来。”不然什么都只是空说。
听得沈星心里难受,她难以想象,前世裴玄素险些伤溃病死在蚕室,哥哥也死了,他带着一道刻骨铭心的疤痕,孤零零来到这里,是怎么样的一种处境和心情。
她第一次走进裴玄素的过去,接触他曾经的内心。
那个记忆中让她觉得咄咄逼人,有时候眉目可憎的权宦男人,有着这些可怜的过去。
沈星用力甩甩头,上辈子的他若知道,必然会嗤之以鼻,高傲如裴玄素,他不需别人的可怜。谁可怜他,他会让你全家都可怜。
沈星压下那些胡思乱想,她抿唇,小声对眼前这个裴玄素说:“等以后”等把他想做的事情都结束,“你可以脱离这里,到别的地方去,过正常的日子。”
她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他。
裴玄素有些怔忪,良久,他苦笑,轻声说:“但愿有这一天吧。”
只不过,终于还是有高兴的事情发生了!
裴玄素沈星进房没多久,外面一阵很快的脚步声,孙传廷,邓呈讳、冯维三个人。
这三个贴身心腹,侥幸未曾被波及,奔波好几百里路赶往东都。
裴玄素早已独当一面,他当然也有心腹,绝大部分树倒猢狲散,这三名心腹和护卫不离不弃,甚至已找上赵关山的门,想进宫追随裴玄素。
猝见心腹部下,刚才赵关山打底,裴玄素已经大概猜到有谁了,但真正见面,依然激动得难以自抑。
“主子!”
“大人!”
“大人,大人——”
两个中青汉子和年轻人,为首一个很年轻和裴玄素差不多,当场眼泪鼻涕都出来了,稀里哗啦,泣不成声。
裴玄素也眼眶发热,再见面,冯维等人风尘仆仆胡子头发都顾不上打理,裴玄素却不再是那个军政一把抓的自持若素气度胸襟的年轻刺史。
他瘦削很多,让他的丹凤眼显得凌厉不少,眉目面庞有种挥之不去的砭骨冷恨,整个人一下子沉寂下去了。
让人痛哭失声。
裴玄素仰头,忍住了泪意,他俯身一一把人扶起来,“好,很好,都起来,都起来!”
各中种种重逢让人心热的言语拥抱不说,沈星也很替裴玄素高兴,这些都是裴玄素最开始的班底,跟着他风腥血雨都不改的心腹。
她正抿唇笑,未料裴玄素先转过来,给大家介绍她之前,他先笑了下和她说:“加上赵叔安排的人,正好十个,剩下几个位置,给你的人留着。”
赵关山给他安排的位置是个什长,是目前能给裴玄素安排的差不多算极限。
满编十五人,他惦记沈星,特地说了这话。
裴玄素神态气质皆有大有改变,眼神沉沉砭骨,唯独转身望向身后那个小姑娘时,露出一丝缓和的暖色,连声音都刻意放轻几分。
大家都好奇望向沈星。
沈星心跳却漏了一拍,她忍不住捏了下拳,“嗯,好。”
裴玄素是个很敏锐细致的,他察觉到了,不禁问:“怎么了?”
好在这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韩勃一把掀起门帘,挥手喝:“快!陛下口谕,即刻登船赶赴龙江。”
众人一噤。
当天中午之前,沈星并裴玄素一行随提督赵关山登上前往龙江的官船,以最快速度拔锚驶往龙江。
同时动身的,还有停靠在下关码头另一侧,隶属于左右龙武卫名下、听命两仪宫的官船。
登船纷踏的脚步声,沈星的心脏狂跳了起来。一笔阁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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