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评价,很高,乃至于让在座一部分本身崇敬陆鱼招的人,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太高了一点。
“高于太宗?!”果然,有听客忍不住质疑。
“理所当然。”老说书神色笃定答道。
“可是你刚说太宗是因为未能一统,才不入史书圣君之列,那圣阁主位极人臣,不也有瑕,没能辅助君王完成一统么?”
听客的质疑,乍听似乎不无道理。
但是,老说书连一丝思考犹豫都没有,直接就说了四个字:
“关他屁事。”
这老头,貌似突然一下辩出火气来了,在叶渝州的印象里,这种情况平常实是少见。
“”那位与他辩论的听客也是愣住一下。
“若不然,你将这些话问诸葛武侯去?!”
老说书没好气反问,而后,慨然继续道:
“天下一统与否,在君不在臣,在时不在力,你所说之瑕疵,时之过,太宗之过,天下苍生之无力再负也,唯一非他之过。”
在这几句话里,叶渝州隐约听出了几丝愤懑和不平。
当场,听客里也没人继续再说什么,因为大家都明白,到此,陆鱼招便不必再往下评说了。
那个据说身形瘦小而笑容爽朗的小老头,是大周迄今最大的一個传奇,他的身上有着最多的可聊之处,但是也被天下人聊得最多,几十年下来,差不多都聊尽了。
关于陆玄机一生功业和事迹,便是路边随便抓来一个撒尿和泥的顽童,都能给你说出几件。
这天下给过他的各种评价与总结,也多不胜数。若有不知者相问,只需取其中三句回他,便已足够。
其一,大周立国当时,盛典辉煌,太宗亲笔题书,赠玄机:五代入喉,十国佐酒。
其二,陆鱼招死年,平海记史人公开注:吾书,若以历代大谋主单列一卷,陆玄机必在前五,可望前三。
其三,陆鱼招死后十年,天下道门推之为圣,总结评述其功业,其中一句曰:指分天下玄,墓镇诸皇陵。
这里道门的说法,认为大周立国之前的那段历史,真龙气运散逸,被天下共一十五处玄聚之地分而得之,各成气候,所以造成持续近百年的割据混战,如葱草般冒出来近六十位帝王这场浩劫,若非陆鱼招横空出世,不会轻易终结。
正是陆玄机,先随太宗征伐平定,后又以一座鉴天阁移星分玄,一座己身墓镇压诸姓,才终于遏阻了这百年分龙气。
使天下得以稍定,苍生得以生息。
“可惜,天不假年。”
“那当朝右相杜微时,杜相如何?”
现场有人还在感慨惋惜,陆鱼招年只五十六岁,便驾鹤西去,有人已经意犹未尽,由这位开国右相,联想到如今朝堂上的杜相了。
老说书看了提问那人一眼,了无精神,开口评道:“治世普普通通,乱世全无用处,危局抱头嚎哭。”
他!他竟然敢这样评价当朝右相?!
要知道,这位可是还活着的,而且正当权,门生为官遍布州府,自己的官声,一向也颇不错。
听客们震惊过后,稍作自我感觉,意外并没有害怕
他们此时已经完全兴奋起来,收不住了。
“柱国大将军黄印嗣,如何?”
又一听客发问,考虑当前大周边境不宁,北契、北顽虎视眈眈,这一问所涉之人能力到底如何,关系到在座每一个人的命运。
老说书思索了一下,并未直接正面评价,而是说:“说起来,黄老将军当年有一件事,我颇服气。”
听客们顿时好奇,追问:“何事?”
“早年,太宗曾亲口向黄印嗣提亲,希望他将其独生女儿,嫁与当时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高宗,陈则。黄印嗣拒之。太宗以为他是哪里不喜欢陈则,当即改口,许黄印嗣在诸皇子中任选一人为婿”
“皇恩浩荡啊,黄将军最后如何选的?”
“黄印嗣不假思索,再拒。”
众听客:“”
“大宗不解,问他为何。黄印嗣起身离席,同时只答一句,谁家有花填淤泥?所以单就嫁女儿这件事,他嫌弃的,并不是哪个皇子,而是太宗全家。故而老夫认为,黄老将军,真良父也。”
在座众人闻言哄笑。
笑着笑着,一部分人隐约察觉哪里不对,这问的可是柱国大将军啊,事关家国安危,怎的只说他当爹如何?
“那黄老将军军事方面如何?”听客忍不住追问。
“尚可。”老说书淡淡评道。
“只是尚可?!”
“确实只是尚可。”
“老将军一生百战,战绩彪炳,功勋卓著。”
“当年胜他者众。”
“那为何他是柱国大将军?”
“因为,命长。”
老说书说到这,抬手示意结束这一问。
“那镇军大将军,董千文,先生觉得如何?”近处一名听客接着问道。
这回,老说书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名已经收不住自己的听客,便抢着评了:
“阿谀奉承之辈,靠着攀附国舅爬上高位的玩意,迟早误国,评他作甚?!”
老说书看一看他,微笑点头,表示赞同。
“那咱们这延州将军汪度呢?”
“牵马辈,不足评。”
“延北关守将,定远将军邓聿成,如何?”
“可与汪度同去,互相牵马。”
“”
“莫问了,莫问了,各位切莫再问将军了,再问下去,也只会教咱愈加胆战心惊。”
一名听客直接站起身来,阻了他人,道:“我问一个,前鉴天阁首、太傅,储世衍,先生觉得如何?”
“这厮还消得评?”那名已经彻底收不住自己的听客,再次抢道:“星月照金屋那件事,难道还有人没听说过?”
余客皆答:“听过听过。”
所以这事看来确实流传甚广,民间相传,说是这个储世衍,在担任鉴天阁首和太傅期间,贪赃枉法,收得金银珠宝无数,最后胆大包天,竟然用鉴天阁高塔上的一间屋子藏赃。
一日,储世衍欣赏完赃物,忘记关窗了,入夜,星月光芒透窗而入,照在如山的金银珠宝上,以至整间屋子都在夜幕中耀眼夺目,一夜之间,长安满城皆知。
“可惜咱大周好好的鉴天阁,都被他牵连,污了几许名声。”
听客怨声叹了口气,接着表情突作神秘状,继续说:
“再我听闻隐秘,他还有一桩事,妄图干预立储,你们说是多大的罪责?想来若不是当今皇上顾及多年情分,这厮早该问斩了。”
“当真?”
“当真!”
“那真当杀了!”
一片哗然惊骇中老说书笑着,再次表示赞同,道:“你看,好多事,伱们都知道。”
“鱼粥。”蜻蜓去给客人们添了一圈热水回来,仍在角落里蹲下,拉了拉哥哥衣摆说:
“你发现没?他们问了一大圈,没人敢问皇帝,我是说咱大周现在的皇帝。”
事实情况确实如她所言,全场一直也没有人问及当今皇帝。
虽然刚才一上来就有人把太宗问了,但那毕竟是已经故去,成为历史的人,实际皇权的威严及百姓内心的畏惧,始终都还是在的。
“怎么,你好奇想问?”叶渝州笑着问道。
“是有一点。”蜻蜓一边思考,一边说:“但是我曾听客商们说过,皇帝好像一直病在床上,许多年了。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好问的,总不能问他如今身体好些了么。”
“说的也是。”叶渝州笑着赞同。
“唉,也不知道皇帝突然哪天病死了的话,还让不让说书,是不是得歇上一阵子才行?那样没得银钱进账,云娘估计更要急死了,人又闲又焦心的话,还不得每日拿我开刀呀?”
李映月突然担心,发起愁来。
“嘘。”叶渝州连忙示意她噤声,虽然说天高皇帝远,这种话最好还是不要当众乱说的好。
“那咋的,本来就是随时会死的人,总不成因为我说了一下,就诬赖在我身上。再者我说这话的意思,分明还是盼他好好活着呢,咱也好继续说书挣银钱”
李映月放低了声音细碎嘟囔,多少还有些不服气。
叶渝州无奈,只好不出声板起脸,拿眼瞪她。
李映月见状,也把两只清亮眼睛瞪大,鼓起腮帮子同时紧紧闭住双唇,像一只凶猛的小兽呜呜发威,探身朝叶渝州虚扑一下不再作声。
小丫头性格倔强,又因日常与家姐争辩、抬杠,养成了一张不肯认输的嘴,这其实便是她每次最后向叶渝州服软的方式和表现了。
叶渝州表情随之放松,温和笑起来,伸出手轻轻去把她一边鼓起来的腮帮子摁平了,换话题说:
“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个当今朝堂上的大人,突然想问说书爷的。怎样,待会儿等我问了,你也帮着听听?然后好告诉我,你觉得这人如何。”
这是要找我帮忙一起做评判了?看来在鱼粥眼中,我说的话,通常也还是有些道理的李映月这样一想,立时神情展开,认真点头说:
“好!”
这时间,茶馆外头的天色已经有些昏黑了。
固城南门,突然一声马嘶声传来。
来了!
期待已久的商队终于到来,在南门等候的人群全部激动起身,舒展筋骨,准备开工。
“赶紧的,去一个人,上茶馆喊鱼粥去。”
但是,刚这一声马嘶实在太过响亮,北门的人,一样也听见了。
“南门!快!”
守在北门的一群人迅速起身,拼命奔跑。
轰隆隆从茶馆外的街面上卷过。
“回头一个,喊鱼粥去,让他赶紧过来,准备谈价钱。”
茶馆二楼,听客们已经连着又问及了好几位当朝重臣,老说书三言两语一一评过。
“礼部侍郎宋知籍,先生觉得如何?”
角落处一个声音发问。
老说书转头,朝叶渝州看来。
两人之间十分熟悉,老头当然认得这是叶渝州的声音,但是听他在这一环节发问,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
这时间,固城南门,密集的马蹄声急速而来。
骑马的队伍身形逐渐显露。
“散开!快,散开!”
“不是商队”
急切的呼喊声中,原本围住城门口的一群人,连忙向两侧退散。
连带着后续而来,北门的一群人,也赶忙向街道两边避让。
二十余匹骏马蹈雪而至,呼着粗壮热气,没有丝毫减速,疾奔入固城南门。
马上人俯身,过门,再起身。
身上披风荡起,露出腰间佩刀、佩剑。
骑兵!
虽然这些人的身上并没有穿着甲胄,但是在边境线上讨生活的固城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是骑兵,而且绝不是一般骑兵。
马不是普通马,衣不是普通衣,兵自然也不是普通大周边兵,就连他们腰间显露的刀剑上面都刻有精妙的兽面纹。
气势惊人的骑兵队伍,纵马沿主街而去。
至中段,小茶楼处,突然集体拉扯缰绳,其中约一半人就地翻身下马,而另一半人,竟是直接从马背上腾空而起,于空中展开身形,复往高处掠去。
这场面楼下两名“奉命”来喊叶渝州去谈价钱的固城汉子,茫然站在茶馆门前,慌得不知所措。
“你是问宋知籍?”茶馆内,老说书目光直视,缓缓问道。
叶渝州点头,“是的。”
嗖嗖嗖呼呼呼十余名高手在大风中飞掠屋顶的声音,落在屋后的声音,清晰透墙而入。
接着,是噔噔瞪一连串上楼梯的脚步声。
出事了?听客们一下慌张起来。
虽然小茶楼的窗户紧闭,他们并不能看到外面的情况,但是刚刚这一系列的声响,已经足够他们把整个画面想象出来了。
那绝不是他们这些平民百姓,轻易能见到的场面和高手。
“不会是”
张嘴的客商话没问完,忙又把嘴巴闭住。
就像另外一部分匆忙起身,准备做点什么的人,下一个动作,不是颓然重新坐下,便是站在原地不敢动。
虽然客商之中肯定也有修习过武艺的人,但是面对这样一群能轻松飞掠茶楼屋顶的官军,他们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更没有反抗的勇气,什么都做不了。
蜻蜓仍旧在角落里蹲着,用力拉紧了叶渝州的手,一边紧张害怕,一边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向门口张望。
叶渝州也没动弹,就这样把手给妹妹拉着,觉她凉时,用力反握一下。
上楼梯的脚步声,此时在门外停住了。
呼,呼鼻息紧张。
屋内除了努力压低的呼吸,连一丝声响都没有。
里面人不动。
外面人不知为何,也不动。
直到,“咔哒”一声,老说书将手中粗瓷茶杯随意放置桌面,缓缓咽下一口茶水,而后平静看向门口,问道:
“谁家的狗?”
木门应声被推开,一前二后,三个身形挺拔的锦袍大汉走进来,走到老头说书的长方桌前不远,整齐单膝下跪俯首,道:
“东宫门下伏阶鹰犬,参见储阁首!”
其实他们应该叫做伏阶卫的,但是老说书不,前鉴天阁首储世衍,刚问的是谁家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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