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气温骤降。
甘泉中乡,幕府议事西厅。
张定向来不喜欢召集同僚开会,所以西厅常常沦为摆设。
但荆州方面变故太大,他需要聆听其他人的意见。
厅外寒风呼啸,厅内没有火炉,倒是一片温暖、潮湿。
今年新建造的幕府各厅都采用了工匠改进的供暖布局,简单来说整个西厅就如同建在一座巨大火炕之上。
今日临时启用,西厅地面下是六尺高的火道,里面填充的柴草、牛马干粪已经引燃。
浓烟会通过粗大烟道途径几个诸曹办公的小厅排放,为了增加排烟效率,会在烟道尽头设置浴室。浴室烧火灶台与烟道相连,灶台燃烧时强劲火力向高耸烟囱上涌,会带动整个烟道里的烟气。
间接的也就增加了巨形火炕的排烟、吸气助燃效果,而烟道热气也能顺便给沿途各曹办公小厅提供有限的地暖。
现在西厅算是第一次启用,一次燃料填充可以延烧小半月时间。
这段时间里,这些诸曹小厅就可以停掉大量取暖的木炭支出,只保留极少用来烧水、热饭的燃料消耗。
天气转寒第一次燃烧,地面、墙壁积攒数月的潮气被热力烘热、蒸发出来,使得西厅内弥漫着一股土腥,夹杂石灰、熏香的气味。
等旁听的钟繇抵达后,独坐上首的张定才举起面前的一叠公文晃了晃:“今日特意召集诸位议事,皆因荆州变故。诸位或多或少也知道叛军滋生疫疾,有退兵之状。”
他将公文递给旁边落座的司马芝,司马芝已经看过,就顺手转递给其他人,都围着圆桌,天井光亮投下来,倒也方便阅读。
而受邀来旁听的钟繇只能干瞪眼,一副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坐在圆桌之外。
待公文传阅完毕,东曹傅干立刻就开口:“裴文行领荆州刺史之职,何时有了纳降叛军的权柄?可有幕府授意?”
最近补入幕府的兵曹属姜冏是兵曹副官,主官不在这里,就行使兵曹地位,也说:“之前有孙贲请降,我等奏请君上,至今未得批示。现在又招徐琨、程普等三万余众,荆州方面如何能维持?目前荆州军费已不能自足,待襄阳解围,仅仅是襄阳积欠的军费就有八千万之巨,后续器械补充,更是耗费不小。”
荆州方面的军队也不发军饷,但口粮、军服、节日例行赏赐不能少,还有抚恤之类。
就连士兵退役,按之前的做法,也要给一笔安家的钱粮;不给钱粮的话,就要转为地方百户系统进行安置,分发田宅、牛马,当地百户也要负责给娶媳妇。
姜冏环视圆桌上各处同僚:“兵曹本就有缩减南阳各军,裁汰其老弱的计划。别说是没有功勋的南阳各军,此番君上新纳的幽州新旧战兵、辅兵,也多要转封河西四郡,编为百户,行农牧之事以自足。”
最后目光看向张定:“明公若是同意招降程普、徐琨之流,还请尽夺其兵众,就地转为民屯。经年之后,其部巩固,忠诚可鉴时,再取精锐编入营伍。”
姜冏反对这伙降军吃军粮,更反对这群叛将加入幕府可裴潜那里已经着手招降,报告都发上来了,说明进度已经快达成。
不好跟司马芝交恶,但必须反对、压制,否则以后南方战场的军功就落到这群擅长水战的降将身上。
等这些降将光复南方州郡,不仅能拿到功勋爵位,还能在南方获取极大的战争缴获,党羽旧部遍及各郡各县,这显然不利于幕府中枢。
这不仅是姜冏个人的意见,其他各曹的曹掾、曹属也都是神情不快。
现在大司马压着南方战事的烈度,他们也想压着。
他们下一步升迁下放,必然是地方实职,是有机会吃战争红利的。
放任荆州方面招降纳叛,以后平定南方、统一天下的关键决战爆发时,哪里还有他们效力的机会?
这时候就连辞曹的曹属徐干这个典型不懂军事的人也开口了:“诸位,我以为不能再放任裴文行招降纳叛,此风断不可长。否则改日我等一觉醒来,裴文行招降了东南伪帝,我等如何是好呀?”
说着还摊开手比划,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以我观之,裴文行不缺这样的胆魄,不可不防。”
立刻有人开口打趣,并嘲讽说:“君上要的是一个玉宇澄清的天下,我以为当上奏君上,请君上严厉斥责裴文行。否则今日招降明日纳叛,后日裴文行可能受左右裹挟成了那伪朝丞相大将军。”
张定轻咳两声:“我明白诸位的心情,对此我也不痛快。但也要考虑到荆州方面的难点,叛军不下二十万众,军中生有疫疾。若是全力猛攻我军各处防线,即便取胜,可疫气流散,也会杀伤我甚多军民。此时行招降之事,若成,自可令叛军攻势瓦解。”
环视其他安静下来的人,张定继续说:“但君上创业不易,不是什么人都能追随幕府匡扶朝廷。因而如兵曹适才所言,可厚赏其将,不授职权,并尽夺其部众,转为民屯,屯戍三年,期满后可见其忠诚,再遣使收其精锐,整编为军,充为水师,便于今后征伐江南之贼。”
坐在张定另一侧的孔融见没人反驳或接话,就说:“程普诸将先是背反孙权,今有背弃伪朝,老夫不知是孙权、伪朝无有德行,还是程普诸将品性不端。”
顿了顿,孔融继续说:“彼辈能追随孙伯符创业江东,想来也是忠勇之辈。却接连背反孙权、伪朝,说明德行在北,故不宜强拒。否则今日毁坏裴文行信誉,来日诸位就任一方,再行便宜之事时,恐难令人信服。”
闻言众人情绪稍稍松解,司马芝对孔融感激陪笑,孔融也只是呵呵一笑,又说:“今岁关陇丰收,府库充盈,多数百人口粮并不影响大局。诸位也不必为此而争执,当下最要紧的就是予以裴文行警告。否则坏的,绝非他一人之事。”
见孔融将招降程普这些人上升到了伪朝无德的高级层面,已经没人敢反对了。
实际上孔融说的也很有道理,现在拆裴潜的台,让裴潜言而无信招降失败;等他们以后到地方上做事,需要临时招降的时候,恐怕说出去的话也没人相信。
射向裴潜的箭,能不能杀死裴潜不重要,最后万一自己中箭,那可就糟糕透了。
而边上旁观的钟繇颇感无语,幕府中枢这批三十多岁的人已经骄横到了这般地步。
但也明白,武帝时期耗尽国力几十年才办到的事情,却被幕府以迅雷之势做完。
以其余各方的动员力、物力和人力,真的已经不具备什么战略威胁。
甚至荆州方面的战事,也能承受一场惨败。
武关道、丹水漕运注定了利于关中征伐南方楚地对某些幕府中枢成员而言,借伪朝叛军之手将荆州系、江淮系一举扫除干净,或许也是一种好事。
也就司马芝与裴潜友谊坚固,还在死撑,也有孔融站出来说了个公道话。
不然他感觉今天裴潜不死,也要被弄的名誉毁坏。
见没有人站出来继续反驳,张定就对秘书台留守的诸葛瑾、辞曹的徐干说:“拟定我等集议时的记录,稍后我等一同署名后就快马发报,请君上定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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