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云躺在在北山坡的大榕树上,闭目养神,神态慵懒。
炎夏深夜依旧闷热,时不时刮过来一股热浪,引起周围一片蝉鸣蛙叫,四处尽显躁动,久久不能平息。
大榕树上的少年好像也被渲染,只见他一骨碌坐起,伸了个懒腰,吐一口浊气,甩甩头,仿佛这样才能摆脱他心中的躁意。可事实恰恰相反,烦恼就像膨胀的雪球,越滚越大。
山坡不远处,那是一座磅礴大气的王府,夜空下的它灯火辉煌,奢华又雄伟,足够彰显出它不可撼动的地位。
此时王府夜宴刚刚结束,一个身着衣紫腰黄蟒袍的中年人躺在靠椅上,眼神微阖,神态隐有怒容。
一侍婢战战兢兢前来禀报:“世子殿下还在北山的大榕树上,不管怎么劝就是不肯下来。”
蟒袍中年世袭王爷,并不是那种简单普通的王爷,在这个帝国,它有一个特别的称号——并肩王,而且是世袭并肩王,这是一种史无前例无上的荣耀。自帝国建立迄今为止快千年,这种荣耀了持续了近千年,到他这里已是第六代,这在历朝历代绝无仅有。
中年王爷此时正享受着这份荣耀带来的一切,可他神态中并不是该有的轻松,反而眉头紧皱,这就像曾经太安城那位昂着头的天子开玩笑似的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李泰啊,你不知足!”
一份荣耀对等一份责任,靠椅上的并肩王羡慕先帝与先祖之间的友谊,可现在是太平盛世,自己与太安城那位永远也不会并肩,这样这个并肩王名号就显得有些名副其实了。轻轻松松世袭来的荣耀,无时无刻就像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檀木靠椅上的李泰睁开了眼,恢复了王爷该有的威严,看都没看跪在前面的奴婢,怒道:“真是混帐东西,越来越不像样,你们去告诉他,让他在树上永远别下来。”
侍婢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哆哆嗦嗦起身连忙去传话。
身旁的王后神态倨傲,闭目养神,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并肩王李泰也懒得搭理她,冷哼一声,转身进了书房。
如果事情发展的顺利,世子李行云将会继续世袭并肩王,身为王府嫡长子,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哪怕太安城那边那些揣摩到圣意的大臣们经常上书道,“并肩王独居一方,享有世袭自治的权利,如今拥兵自重,俨然已成帝国内部最大威胁,就算曾经劳苦功高,也安然享受了近千年的荣华富贵,现如今正逢盛世,他李泰也该知足,是时候该交出一部分权利,为北秦做出一点贡献。”上书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惹的龙颜大怒,气的中年天子嘴唇发抖,怒斥道:“你们这是在逼朕自毁墙角,朕与并肩王的友谊将会永世长存,天地日月可鉴。”
接下来只要等到李行云达到一定年龄,他将会受到皇帝亲封,世袭并肩王。
如今他已十三,距离那个时候还有很多年,一切事情都还来得及!
而此刻当事人正在大榕树上发呆,就像王府里备受尊崇的张道师所说,“此子呆愚,就像没开窍的顽石。”
可知情人都明白,造成这种情况的缘由皆因三年前那场大祸。
那是一场荒诞可笑的阴谋,据说并肩王府某王妃为了阻碍嫡长子世袭王位,特请一位术士对其行招魂纳魄之术,可在最后紧要关头,事迹败露,世子殿下这才死里逃生,逃过一劫。并肩王因此雷霆大怒,好在这位殿下及时醒了过来,才熄了他的熊熊怒火,那位王妃因此丢了性命。最后王府特请道山法师行七天安魂定魄之法事,在得到法师肯定世子殿下无碍后,一场风波才渐渐平息。
如今事发已过三年,可事情并没有结束。李行云真是有口难言,因为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那就是招魄纳魂并没有失败,自己被换魂了,而且是来自不同的时空。
眼前的一切已经物是人非,自己该何去何从?
这是何其荒诞诡异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恐惧与不安的情绪在他脑中总是挥之不去,时刻萦绕在心头。期间,他总是刻意不去想昔日那些熟悉的容颜,不去想曾经的欢乐与微笑,可记忆就像汹涌而出的洪水,哪怕堵的再结实,它们总会倾洒而出,无法阻挡,气势汹汹。
他用了整整一年时间让自己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渐渐熟悉这里的环境后,然后他想开了。世子的身份尊崇,生活无忧无虑,倒也不错。
既然命运给自己开了个玩笑,改变不了,那就坦然受之。
接下来两年里,他一直沉迷在王府的庞大书库中。开始他只是通过文字想了解认知这个世界,可后来他却慢慢被这书中光怪陆离的故事彻底迷住,这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玄妙有趣,竟也开始向往书中一些事情来。
从此以后,李行云就天天呆在书库里,觉得闷了话,他就会到北山坡的大榕树上躺会,因为在他心里面,王府太过于生疏,远不如这躺在树上来的亲近自然。
此刻,大榕树下站着一个白衣侍女,叫小白,是他给取的名,因为她皮肤白皙,又总爱闹红脸。李行云每次把她逗的连脖子都红透的时候,就觉得这欺负小白还真是人生一大快事。时而久之,在整个王府,侍女小白算是唯一一个让自己感到亲近的人。
此刻树底下的小白脸又红了,她急得团团转,声音中带着哭腔劝道:“殿下,咱们还是快回去吧,这都快中夜了。”
李行云看着她那窘迫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心情倒是好了一大截,知道她刚才挨了训,也不为难她,便从树上爬下来,拉着她的手便大摇大摆朝王府走去。
小白大概是习惯了他的不妥行为,任由他握着手,只不过脸颊又一次开始发烫,她只好把头埋的更低,跟在自家少爷身后,小心脏砰砰直跳个不停。
夜已深,王府已没了昼日喧哗,诺大的王府更显宁静。管家开了门,给世子殿下问过话后,依旧像往常一样命令下面给端来吃食。
每次到这时候,小白都会如坐针毡,脸蛋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因为殿下每次这时候都强行让自己在桌前坐下。
这是极其不合规矩的事。
今天也不例外,虽然这种情形她不是第一次遇到,可她依旧既惶恐又羞涩。
王府规矩森严,记得第一次这样,她就挨了重训,最后还是殿下救了自己,免了一顿板子。据说殿下因此也受了责罚,但他第二天就像没事一样,吃饭时依旧会让自己坐在一起,这在当时当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府里王妃们乐的看世子殿下笑话,王爷最后也拿他办法,干脆任之随之。从那以后,小白的地位在下人们眼中就变了,他们喜欢嚼舌根,说她白日做梦,痴心妄想,也有说她走了狗屎运,日后必会发达此类的话,开始的时候,小白确实不知所措,惶恐不安。直到后来殿下亲口对自己说,在他眼中,并没有什么下人主子,世人皆平等,他只是把自己当成好朋友。小白听后虽然不理解,但她还是很感动,惊喜感激之余,心底又偷偷地为殿下的未来感到忧心。
吃饭的时候,两人基本无话,但气氛却一点也不沉闷。李行云下筷如风,风卷残云,颇为豪气。而他旁边的小白则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秀气十足。偶然她会偷偷瞄一眼身边大快朵颐的主子,强忍住不笑,一旦被发现后,她便会慌忙的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拔饭,红霞满面犹若夕阳晚霞。
每次吃完饭,李行云多会去晚拜王爷王后,这是并肩王府的规矩。今晚已是中夜,想必他们已经睡下,李行云心想就算了,岂料此时管家过来传话,说王爷让自己吃完饭后去书房。
李行云稍微愣了愣,放下碗筷便起身朝书房走去,临走前还不忘警告小白说:“不吃饱不准收拾,不然我会生气。”
小白不好意思的摸了摸了自己小脸,低声嘀咕道:“完了完了,都这么胖了还吃,要死了要死了。”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吃的可口,心里更是暖洋洋的开心。
七扭八拐,李行云终于来到了书房前。他摸着额头叹了口气,心想这王府哪里都好,就是太大这一点都不好,王府规矩又多,每次去一个地方都得走上好一阵子,真是不方便至极。
推开书房门,李行云走了进去,便看到了那个身份尊宠的男人,他坐在书案前,神态略显疲惫,眉宇间透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深深忧郁。
李行云看在眼中,心中突然生出些许歉意,这些年来他始终没有归属感,所以无法融入到这个诺大的王府中来,也无法接受与眼前这个男子的父子之情。
自己这个便宜儿子是不是做的有些过头了,他心中不由想着。
李行云上前鞠躬,施了一礼。这是他独有的行礼方式,李泰放下手中书籍,并不在意,怕是早就习惯了。白天的事,他其实并不是真的生气,对这个王府嫡长子,众所周知,他对他是多么的宠溺。
并肩王李泰摆摆手示意他过来,抬起头笑着对他说道:“虽然咱们父子俩算不得上很亲近,但咱俩都有个毛病,那就是喜欢看书。这对我们这种镇守一方的藩王来说,难免被世人诟病太软弱,百无一用是书生嘛!可如今南北无战事,边疆也安宁,那些武刀弄枪倒显得无用武之地,多读些书也是好事。“并肩王边说边起身走出书房,李行云跟在后面,两人便在青石小路上散起步来。
李泰叹了口气,刻意忘却身后这个儿子的不正常,继续说道:“我们也是王族一脉,千年下来枝繁叶茂,如今人丁兴盛达到前所未有,那点王族血脉香火情早已稀薄。话说回来,虽说武可定国,文可安邦,就连如今咱这并肩王府的子民也开始兴起了要立志做个读书种子的风气,这是太平盛世下的大势所趋,不可阻挡,但是你要知道,这个天地终归不是那样的。”李泰停下了脚步,思忖了一会儿,回头打量了儿子一眼,继续自顾自的说道:“你窝在书库这么些年,现在应该很清楚,我们这个小小并肩王府,在皇权下尚且如履薄冰,更别提其他那些力量了,终究还会像那浮萍那样风雨飘散。”
李行云跟在身后,忍不住嘀咕道:“说到底还不是放不下这些荣华富贵,反倒被它束缚住了手脚。”话一出口,李行云就觉得哪里不对,赶紧闭上了嘴。
果不其然,前方的李泰明显楞了一下,然后回头狐疑地看着这个儿子,忽然拍着双手大笑道:“ 这还是我那呆愚儿子吗?这句话可不像是一个十三岁孩子能说出来的话。你小子还真沉得住气,果然没让我失望,我们王府天才少年这是准备回来了?”
身份尊贵的王爷此刻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开心地像个孩子。李行云颇为无奈,只好沉默着不接话,对此,他既不否认也不接受。自从听说这个真货打出生就妖孽,备受天下人瞩目,后来又遭人妒忌,才出了那场意外。对此,李行云心中竟产生一种莫名的压力。
天才变成了自己这个傻子,还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寂静的夜格外清爽,耳边传来两人轻微的脚步声,一前一后,甚有默契。
王府处于北秦东边,傍山而立,东面临海。两人登上了东边的听潮楼,依栏远眺,耳边能清楚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海风扑面而来,沁人心扉。
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泰此时心情就很不错,心中担忧许久的烦恼得以化解,这没有理由不开心。
李泰乐呵地笑个不停,转身一个侧跳,竟然身手敏捷,轻松跨上楼阁栏杆,在栏杆上找到一个舒适的地方坐稳后,他抬头望向西边太安城的方向,对李行云认真地说道:“你应该去神殿,那里才属于你,父王少说还有个几十年光景好活,也许到那个时候你早就名动四海,这对我们王府来说是好事。”
见李行云依旧没什么反应,并肩王李泰并不急,继续道:“父王是个普通人,并没什么大的抱负,承袭王位后更没多大作为,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守护着这王府境内数百万子民,大概真像你说的,我还真是贪图这安稳的荣华富贵啊。”
李行云摸着额头,感到一阵头大,他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能去神殿对于世俗来说,那是多么的遥不可及的一件事,如果一旦有所成就,那就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父亲的话,“......父亲你是不是太看得起孩儿了,虽然我...咳,以前是挺厉害,可今时不同往日,看看我现在,我并没发现自己哪里特殊,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啊,我倒是想进神殿呢,可神殿愿不愿意要我,这个不是我自己决定的的吧?”
说完后,李行云有些心虚,底气毫无,他颇为尴尬,好在此人非彼人,脸皮够厚,倒也面不红心不跳。
李泰并不在意能不能进神殿这是个问题,只听他向李行云解释道:“三年前那场意外后,法师说你只是失去了先前打下的基础,先天所带来的优势并未损缺,依旧是天生修行胚子,根骨奇佳。这几年虽然浪费了些许时光,但并不是什么坏事,也许还会让你因祸得福也未尝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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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我会去神殿。”这是李行云早就想了很久的事,所以他回答的很干脆。
父子俩多年来第一次达成了协议,李泰对此很满意。夏季的深夜月朗星稀,令人醒目,他咪着眼,轻声低语道:“看来明天将是一个好天气啊!”
随后,他跳下了栏杆,恢复了并肩王平时该有的威严,远眺远方,沉声说道:“马上又到神殿招收纳新的日子了,往年我们刻意隐忍,王府特招的名额这些年一直没用,也算给足了太安城那位的面子,这次父王就光明正大的让你以普通人的身份进去,我看那些宵小之徒谁敢多言。”说完也不管李行云在想什么,径直下楼离去。
看着李泰远离的背影,李行云虽然还是不能接受彼此的身份,但今夜一番交谈,明显两人的疏远关系变得亲近了许多。看来终归是一家人啊,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自然不会排斥,这点毋庸置疑。
既然命运跟自己开了个天大玩笑,令自己毫无防备,所以现在暂且不论好坏,就单凭目前来说感觉还不错,那么何不好好去趁机享受这一美好的新过程呢?
李行云也不多想,起身回到自己屋中。小白早已忍不住倦意,歇息已久,李行云也不打搅,自己更懒得收拾,直接回房脱衣上床,很快就进入梦乡。晚上他做了很多奇怪的梦,梦中情景奇幻飘渺,有朝自己微笑招手的老头,点头示意的美妇,飘飘而立的仙子,仗剑凝目的青年,千变万化的怪兽,怒目憎恶嘶吼的巨人。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床头,便会惊讶的发现,在那张略显稚嫩的脸庞上,喜怒哀乐交替浮现,犹若一场戏曲序幕!
真不知是祸兮?福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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