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中午酒宴喝高的宇文温在榻上躺了一下午,此时终于散去酒劲,酒宴上当地人自酿的米酒入口时不觉厉害,可后劲十足,因为有了多次经验,他今日控制了度才没有醉到断片。
喝了杯温水,起身到房外院子透透气,看着漫天朝霞,宇文温又想起了远在西阳的家人,他出征在外已过半年,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即便此时人在广州番禹,用信鸽送信回西阳,等收到信使送来府里的书信,也得一个月后,所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感觉,现在真是体会到了。
千金公主应该抵达西阳了吧...杨丽华应该借着装病避免碰面,想来身份不会穿帮...
那几个小兔崽子也不知道调不调皮,会不会把自己的阿娘们气得边哭边打手心?
想着想着,宇文温愈想家,他担心自己出来一年半载,儿女们可能都对他这个阿耶生疏起来。
“大王?”
一人走进院内,向宇文温行礼,他转头一看,却是面色疲惫的王頍。
“准备好了?”
“回大王,准备好了。”
听得王頍这么说,宇文温点点头,转身走进房内。
天色有些昏暗,侍卫点起蜡烛,收拾了一下房间后便告退,房中只剩下隔着书案对坐的宇文温和王頍,宇文温又喝了一杯水,随后开口说道:“开始吧。”
“大王,在下以为,大王今日实在是画蛇添足了。”
“何以见得?”
“宁猛力等人,希望大王为他们在朝廷那里说好话,要因循旧制,也就是州郡官员由当地俚帅、洞主世袭,大王当时便允诺,在下以为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于大王无益....”
王頍兼职记室参军,但没有正式任命,更没有俸禄,所以私下里在宇文温面前自称“在下”而不是“下官”或者“卑职”。
今日宇文温会见安、黄、越州郡官员时,面对安州刺史宁猛力等人的请求,当场允诺会向朝廷建言,让这几个地方继续沿用州郡官均为世袭的惯例。
王頍觉得此事有些不妥,宇文温奉命都督岭南诸军事,但实际上只是作为岭南道行军元帅一职的补充,并不会真的就此长留岭南。
别的不说,杞王宇文亮不会坐视宇文温在烟瘴之地喂蚊子、一不小心就身染恶疾客死异乡,肯定要多方运作,找人来岭南接替他,所以到时候宇文温调任北归,之前作出的承诺,继任者未必继续遵守。
某些承诺,譬如收购石蜜、做买卖等,对官府和各地俚帅、洞主都好,可能继任者不会改变,适量供应铁器的做法,可能也会持续下去,但说到州郡官员世袭,那就难说了。
这种事情,实际就是削弱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虽然岭表距离中原颇远,不能用中原的地方官任命方式硬套在岭表,但朝廷迟早要解决这个问题。
等到灭了陈国,朝廷的态度会不会变得强硬?会不会取消宁猛力等人世袭刺史、太守之职的“权力”,改由朝廷另外派人赴任?
宇文温在岭表,还可以想办法周旋让朝廷改变做法,可一旦离职,继任者恐怕就不会管这个承诺,到时候朝廷指派官员替换掉宁猛力等人,届时对方会怎么想?
“怎么想?寡人爱莫能助,他满肚子牢骚,寡人也听不见嘛!”
宇文温对王頍的说法不以为然,先他不认为宁猛力会那么单纯,也不会认为自己在岭南各地走上一圈,俚帅、洞主、豪酋们就激动得五体投地,从此忠心耿耿,心向中原朝廷,矢志不渝。
拜托,大家都是成年人,出来混靠的是能打、讲义气还有小弟多,其实关键是要有钱养小弟,所以说来说去都是利益,说“矢志不渝”这么肉麻干什么呢?
“大王!在下只是担心,日后岭表有变,会有人借此攻讦大王,说大王收受岭表豪酋贿赂,故意纵敌,还为其张目以致祸乱岭表!”
“寡人在岭南时不乱即可,此种攻讦不过隔靴挠痒罢了。”
“大王,可记得后汉马伏波故事?”
“马伏波可没有封王的阿耶在朝中帮他说话,呵呵。”宇文温笑容可掬,之差没大喊一声“我伯父(阿耶)是宇文亮”了。
东汉初,交趾征氏姊妹起兵反抗汉朝统治,年逾六旬的伏波将军马援主动请战,率军平定交趾后老将军也病死军中,马革裹尸还。
然而有人向皇帝刘秀告黑状,导致马援的爵位被夺,遗体运回京城后,宾朋故旧都不敢去马家吊唁,家人只能草草选了块地将其埋葬。
问题出在哪里?第一,马援无意中犯了小人,小人挟私报复告黑状。
第二,岭表有很多奇珍异宝,有权贵见马援派人往家里运东西,以为是岭表奇珍便想分些好处,结果因为被拒导致怀恨在心,待得有人诬告便落井下石。
马援从岭表送回家的不过是一种名叫薏苡的果实,能够治疗风湿,本身不值几个钱,却被人诬告说是搜刮岭表珍宝,私藏家中。
权贵们群起攻讦说马援用兵不当导致汉军伤亡惨重、战事不利,又搜刮钱财中饱私囊,众口铄金让皇帝刘秀信以为真,导致一心为国的马援无端受了猜忌,死后凄凉。
王頍以此为例劝谏宇文温,就是因为宇文温在岭表搞出的动静很大,黄州商贾在番禹大肆采购,无数奇珍异宝一车车往北运,这样太惹眼了。
更别说宇文温巡视各地,和当地俚帅、洞主大谈石蜜等双边贸易,甚至许诺提供铁器,这样的行为,很容易让政敌借题挥。
“大王,杞王当然不会坐视有人以此为借口攻讦大王,也许此事会被压下去,但杞王为此要付出的代价,恐怕也不会小...”
王頍说得头头是道,宇文温却不为所动,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本来要施展毒舌,不过还是忍住了。
毛遂自荐的王頍,“入伙”时间很短,没有资格进入宇文温身边的小圈子,参与讨论核心战略,不过宇文温愿意给对方机会,用纸上谈兵的方式,展示其所说的“眼光”。
这位王三郎,在宇文温面前可是大言不惭,自夸“胸有韬略”,又“通晓兵法”,虽然没有万军之中取上将级的勇武,但领兵打仗也绝无问题。
如此自信心爆棚的人物,宇文温其实有些不以为然,但他确实缺人才,所以让王頍随行,以便时不时考校一二,看看对方是不是真的有“战略眼光”,或者听听对方的建议。
今日此时,便是他对王頍的一次考校,从结果上来看嘛...
“景文方才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设了个陷阱等寡人趟...”宇文温有些无聊的剔着指甲缝,“这陷阱太明显了,转入正题吧。”
王頍闻言有些尴尬,干咳数声后正色道:“大王!时不我与,在下建议,大王可效仿昔年陈霸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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