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令下让郭正域升任天津巡抚,另外赵士祯,徐光启分授武英殿中书舍人,而这时林延潮已是动身从天津坐船前往登州。
与林延潮一道的,还有副总兵刘綎的五千川军及参将徐国忠的一千南兵,一共六千援兵入朝。
天津水军虽号称能运二十万石,有七八千名水军,但这些只是账面上的数字。
水军战船年久失修,水军逃亡大半,真正能出海的船只又是少之又少,所以林延潮与刘綎的六千人马坐船只算勉强渡海。
传说天津与登州之间的海路有海事(海市蜃楼),水底有龙王出没,所以海上都不太愿意走这一段路。
不过这条运道已是最稳妥了,当时去朝鲜还有一条海道,就是从天津直赴宁远卫,经觉华岛再至朝鲜宣沙浦。
这条运道相对危险,不仅礁石多,洋流复杂,而且不似登州到朝鲜路上有许多岛屿可以停留避风,最麻烦就是要季风方向,从天津至觉华必须侯东南风起,从觉华返天津则必须侯西南风起。
如此只能一年往返一次,倒不似登州方便。
历史上袁崇焕镇辽时,饷道就是走这条路线,而坐镇皮岛的毛文龙东江军岁饷八十万则走登州。
而当时辽东貂参都通过登州皮岛饷船夹带往来,商贾云集海上,而登州从原先的荒阴之地,一下子成为‘富甲六郡’。
后来袁崇焕让登州转饷于觉华,登莱海船不许出海,毛文龙因此到双岛与袁崇焕议饷,然后……
而朝鲜因袁,毛之争,导致贡道一度从登州改为觉华很是向明朝吐糟了一番。
林延潮初时但觉的有些晕船,但后来已是习惯。
他远望着红霞落下的灿然的天际,四面则是青黑的大海,然后就是一阵阵激浪打来,船身左右摇晃,船下传来一阵阵的呕吐之声。
林延潮也是克制住呕吐的冲动,身为海边长大的人,对于这样波浪颠簸还是要比旱鸭子好上许多。
而反观水军们一个个都是无精打采,谁都知道跑这一趟没什么油水,因为朝鲜正是兵荒马乱之中。
林延潮对于下面人如此想法,也是可以理解,毕竟这个时代要小卒们也忧国忧民还是太难。
林延潮不由从手下的心情,再到历史上觉华登州饷道之争。这些水军们想的只是能不能从这一次出海捞到一点油水,却不会想到他们的命运,取决国家兴衰。而国家的兴衰,很多又看在玄之又玄的天命,人之努力很多都是徒劳的。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情愈发沉重。
林延潮随船抵至登州。
登州一直是朝廷海防重地,明初时登州一直受倭寇袭绕,故而当地水军三四五月为出哨大汛,六七八月为出哨小汛。
卫所有登州卫、成山卫、威海卫、宁海卫等六卫,所有寻山所、海阳所、大山所等七所,营有文登营,塞有金山寨、清泉寨、马亭寨等八寨。
船抵至登州时,海上起了浓浓大雾,这时候船上的水手都是惊惧,一面生怕触礁,一面说些蜃气楼台的言语。
历史上袁可立为登州巡抚时,在城里蓬莱阁饮酒时忽见几十艘战船远来,正要准备迎接方知是海市蜃楼。于是袁可立乘兴在蓬莱阁上写下了观海市一诗。
在浓雾之中,船只徐徐地前行,不久海上起了风,慢慢地将浓雾吹散去。
经过数日航行,船终于看见了蓬莱水城。
眼见就要到岸,一直饱受颠簸之苦的士卒们士气有所高涨。
林延潮也披着衣裳,观看大名鼎鼎的蓬莱水城,他身旁的吴惟忠忍不住道:“当年戚爷爷驻守过此城。”
没错,这蓬莱水城最早是北宋防备契丹所建,因形状如同刀鱼,而被称为刀鱼寨。明朝时又在临海的北面筑墙,以抵海涛,称为登州水城,而天下闻名的蓬莱阁也在此中,而戚继光也驻守过此城。
这登州水城在城北,北跨山,东南临海,并引海水入城。整个水城海域呈一个倒几字形。
几字头就是入海之处,几字身原先是丹崖山的山脚由此蜿蜒入海,而几字尾则称为小海,海水涨潮时被淹没,退潮时露出水面,水城南面还有一条黑水河流至小海,而船舶多停留在这黑水河的入海口处。
林延潮从船上看去但见蓬莱阁就立在丹崖山上巅,而丹崖山与山脚下这片海域就共同形成了整个蓬莱水城,隔壁则是登州州府。
船靠了岸,即看见岸边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其中大半都是商人,路边则是坐着小商贩。
林延潮从舢板上下船,不少商贩即拥上来围着兜售东西,但却被左右家丁给拦住了。在海上数日,他倒是很喜欢这样活跃的气氛。在码头上可以看见远处的登州城。
城里有不少寺庙,当年登州是作为接待倭国遣唐使的第一站,所以寺庙可以安置僧人,但听说本地最鼎盛,香火最盛的还是要数龙王庙。
左右这几日都是吐了不成样子,而林延潮胃口也不太好,于是登了岸就打算吃顿好的。
林延潮就在岸边随意找了家酒肆,一入店店小二即殷勤地招呼道:“客官要些什么?本店的鲁菜是有名的。”
陈济川道:“老爷,这北方地界除了京师是混杂南北,也只有鲁菜稍有些名气。”
店小二竖起大拇指道:“客官你真有眼力,客官是从京师来的吧?但是怎么操着南方口音。”
林延潮看着店小二道:“那你看咱们是哪里人?”
店小二道:“客官你官话说得这么好,不是里衙门里办事,就是读书人吧!至于哪里人小的猜不准。”
林延潮哈哈大笑道:“你倒有几分眼力。好了,店里有什么好酒菜照着上吧,少不了有你好处!”
正说话之间,就听得外头马蹄声响起,但听一名武官入内道:“见过经略大人,山东右布政使郭正域在外求见!”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哦?美命来了。”
林延潮在满酒肆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起身,然后看了一眼瞪圆眼睛的店小二道:“结账吧!”
店小二则陪笑道:“老爷,这……这,不,经略大人。”
林延潮笑道:“经略大人也要结账,是了,一并打包!”
说完林延潮亲自走出了酒楼,但见郭正域已是到了门外,一声恩师正要拜下。
林延潮扶起了郭正域道:“诶,你站着就好了,不必亲自行出。”
郭正域哽咽道:“学生许久不见恩师,心底实在牵挂,又听闻京中之事,为老师离京又是愤愤不平,故而急着来见老师,学生实为老师委屈。”
林延潮听到郭正域提及此事,摆了摆手道:“诶,事情都过去了。”
郭正域怕令林延潮伤心,也是道:“恩师,学生以为出京正可以事功,这一次经略朝鲜,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林延潮拍了拍郭正域的肩膀道:“正是如此,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郭正域道:“学生知道老师来登州,特在蓬莱阁设了酒宴,还请恩师赏光。”
林延潮点点头道:“也好。”
【 】
当即林延潮,郭正域二人坐了小轿上了丹崖山蓬莱阁。
林延潮立在蓬莱阁上负手远眺,但见海天尽数饱览眼底,这一刻不由心旷神怡。
林延潮回过身对仍在恭敬站立的郭正域道:“你先坐!”
郭正域依言拖着腿坐下,林延潮道:“当年秦皇际海而望,翕然注想物外,可惜最后痴言长生。换到我等最难看透的也是名利二字。”
“这一次我出京,在外人看来他日不会再有拜宰相之时,但是我既去之,将来我的门生们才有出头之时。美命,稚绳可以替我挑起重担,他可为董江都,你觉得呢?”
郭正域听了叹气道:“稚绳当然是传之恩师衣钵的最好人选。但是学生以为要延续咱们大明江山的气运,还是非恩师不可啊。”
林延潮执起郭正域之手道:“我这么多门生,你是追随我时日最久最诚恳最知吾心的,我既已下了决定就没有更改的道理。以后我就指望你与稚绳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将局面撑起来了,其他之言就不必多说。”
郭正域道:“恩师,那学生唯有说实话了,学生对稚绳实没有信心。依学生看来稚绳虽有才能,但要事功要变法,没有天子的支持是不行的。恩师,从天子对你的忌惮可知,他不许再出第二个张太岳的。”
林延潮笑了笑没有言语。
郭正域道,恩师,我与稚绳常有书信往来,稚绳始终将刷新政治,事功变法寄托在圣君在朝上。可以依我看从古至今哪个皇帝对大臣放心了。就算如王安石不也起而罢,再起再罢吗?
所以依我之见,稚绳还不如学顾,赵二人,以清议舆论来规范天下,约束天子。而学生想到恩师当年说过要变法之事在于水到渠成,人心向背,正与此不谋而合。
林延潮看着郭正域,若说自己门生里孙承宗成为了保皇派,那么郭正域却又是另外一等政见了。他们之间也是有分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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