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毛球事件”,我听到“黑金山”就是在“毛球事件”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八八年。那一年对于我姥儿家来说是很有意思的一年,因为在这一年家里有大半成员都奔波外。
先是我老舅入伍,去到了内蒙与黑龙江交界的一片刚被大兴安岭火灾肆虐过的土地;然后,我姥爷和我大舅被单位指派到广州工作一年;紧接着,就是我姥家的老房子动迁。那时候厂里的单位都会帮职工解决临时安置房的问题,我姥儿家便被安排在大西门外,一间电缆厂销售门市部的阁楼里。
大西门,又称怀远门,建于明天聪年间,是盛京八门之一。据说古时大西门外曾经是处斩犯人的法场,凡处决死囚必定由此门而出,所以又被称之为“鬼门关”。老人们有一句很解恨的骂人话——“你个出了大西门的”,跟老北京“上鹤年堂买刀伤药”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早年间大西城门上有六个小孔,其它七门则没有,遂有“鬼门六眼”之谈。直到现在朋友间相互抬杠也常说:“看你一副鬼眉溜眼儿的样子”就是“鬼门六眼”的谐音。
我姥儿家住的这间阁楼,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一条长长的木楼梯,楼梯口处挂着一只装着楼上住户电表和电闸的变电箱。变电箱的门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锈迹斑驳的破铁盒子。
阁楼上住了七八家,都是被临时安置到这里的,没有一家坐地户。我姥儿和我老姨住在楼梯把头第一间,现在我对其他的邻居没有什么回忆了,只能记得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孤身一人住在最里边的哑巴,姓什么我早忘了。听大人说聋哑人有天聋地哑之分,这个哑巴是由于小时候受过伤才不能说话的,但他并不聋。每次见到他我都会很有礼貌的叫哑巴叔叔,而不像别人家的淘气孩子一样围着他哑哑的讨嫌,所以他看到我总是笑眯眯的摸我头。哑巴白天是电缆厂的临时工,在锅炉房里干一些打杂的活,每到傍晚还会推着倒骑驴出去买菜。记得那年夏天,他在一筐韭菜里找到了一只小青蛙送给我,我欢天喜地的把青蛙拿回家装在一个罐头瓶里养着,没事儿还让我爸出去捉蜻蜓喂,可一个礼拜之后青蛙居然从罐头瓶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成了我家的一个悬案。
另一位是和奶奶住在我姥儿家隔壁的小男孩,比我小两岁,叫小宇。他特别的聪明,在外面的时候什么淘气捣蛋的事都敢干,回到家却能立马变成乖宝宝。他家比我姥儿家搬去的早,所以对大西门一带很熟悉,经常带着我一起出去玩。
最后一位是个非常漂亮的阿姨,姓薄。薄姨并不住在这里,她在楼下的门市部上班。她对我特别的好,我也十分喜欢屁颠屁颠的跟着她。后来有人提议让我认她当干妈,可我妈死活不同意,总觉得我有亲妈就不应该再认干妈。
当然这些都是闲话,咱们言归正传。我要说的事情发生在冬季,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我妈带着我来到我姥儿家,我门都没进就跟小宇出去野了。我们玩的这一带都属于电缆厂的地头,厂子规模不算小,除了这趟阁楼和门市部挨着大马路以外,后面是一大片平房居民区,住的多是电缆厂职工。居民区再往后,是哑巴工作的锅炉房,我和小宇最喜欢去那里爬煤堆。过了锅炉房才是电缆厂厂区,离门市部少说也得有个百八十米远。
我和小宇一直在煤堆上玩到天擦黑才回家,一进门我就便觉得屋里大人们的气氛不对。我妈一把把我拽到身边,凶着脸喝斥道:“给我站好了!你说,你下午干啥去了?”
我特别害怕她的大眼珠子,可想来想去也没觉得自已犯什么错误,于是低着头胆怯的回答:“就和小宇上锅炉房玩去了……”
我妈不依不饶:“你现在去把小宇给我叫来,我问问他?”
虽然我年纪小,但知道不管有没有犯错,只要把小宇叫来肯定得跟我一块挨训。如果那样的话,恐怕小宇以后也不会再跟我一起玩了。于是我只好站在屋子中央,不说话的摇摇头。
我妈以为我心虚了,指着我厉声质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偷着拉电闸玩去了?”
“啊?没有哇!我就和小宇在锅炉房煤堆上玩来的啊。”我无辜地辩解道。
我妈一看我不承认,火起来了:“你个小兔崽子还学会撒谎了?”做势就要打我。
我也真争气,咧开嘴就哭。直到多年以后我回忆起这段往事,觉得我哭并不是因为怕我妈打,而是因为心里实在委屈。
我姥儿见我妈要动手,赶紧把她拦住,抱起我和声细语的说:“大光别哭了,你妈怕你过电。大光跟姥儿保证,以后再也不玩电了啊。”
我在我姥儿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因为我认为最亲近的姥姥都不相信我,边哭还边呜呜的说:“我没拉电闸……我就是没拉电闸嘛……”
我妈看我哭,更来气了:“你还学会犟嘴了?好几个邻居都看见你拉电闸了。说你小嘎豆子个不够还搬个坛子踩着,你劲儿挺大呗?你长能耐了呗!”说着,伸手上我姥儿怀中想掐我。
我姥儿抱着我往后一闪,可灯突然啪的一声熄灭了,只有黄昏的夕阳从不大的窗户里照射进来,屋里显得那么幽暗。
我妈吓了一跳:“怎么又停电了?是不是你刚才给弄坏了?”
我姥抱着我劝:“小敏,你行了啊!刚才大光不在家的时候停电赖他拉电闸,现在大光在家呢,那就没有咱家大光的事儿了。说不定是他们几个看错了。”
大人对待小孩子总是一副得理不让人的口气。哪怕教训到最后的时候发现是误会,也得加一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其实是强烈的家长自尊心在作怪,不愿意承认自己错罢了。我妈就是典型,她仍然气乎乎的说:“肯定是这小兔崽子刚才给电门整坏了。你看吧,一会人家还得来找来。”
我妈话音未,房门口就传来了咣当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夹杂着街坊四邻的议论纷纷。不过,听了半天也没有一人来敲我姥儿家的门。
我姥儿对我妈说:“你看,我就说咱家大光不能这么淘。拉肯定是抓着拉电闸的人了,咱们也出去看看吧!”说着就抱着我带着我妈和我老姨一块出了门。
楼下已经围了十来个人,都是住在阁楼里的。人们把哑巴围在中间指指点点,哑巴满脸通红,正手舞足蹈的“阿巴阿巴”的比划着,像是在解释什么事情,听声音特别焦急。
哑巴旁边的变电箱被人用一块积酸菜用的大石头砸的零七八碎。那块石头到少也得二三十斤,如果是哑巴砸的,那他的力气可真够惊人的了。
人群里有人揪住哑吧不放,大喊“抓现形了”;还有大言不惭的诋毁道,难怪都说聋子奸哑巴坏,今天可算见识到了;更多的人在说风凉话,都是邻里邻居没仇没冤,你砸哪门子电门啊?是不是有病啊;其中一个老头最过分,用手指在地上比划个圈,狠狠的往里吐了一口痰——这好像是对哑巴最大的侮辱。
哑巴急了,从口中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然后就像个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动弹了。要说这临时凑在一堆的邻居,跟住了几十年的老街坊就是没得比,不懂得什么叫息事宁人,一个个得理不饶,没完没了的指责谩骂哑巴,简直有些仗势欺负人的味道。
突然,坐在地上的哑巴猛的抬起头,目露凶光的扫视着四周围每一张面孔,他居然张嘴说话了,说话的动静还尖声尖气,像是掐着嗓子:
“黑金山上是我家,黑石黑土有黑沙。石去土飞沙子走,偏偏吓坏我的娃。”
众人一听当时全傻了——哑巴说话了,不仅说话还念了一首打油诗!这得受了多大的冤枉啊?是不是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哑巴念完诗从地上一骨碌蹦起来,指着众人说道:“你们不让我家消停,我也不让你们过舒坦了。我告诉你们,我现在要搬家了,得给你们留个念想。”
人群里一个讲话的都没有,哑巴用手指头挨个指了一遍,指到我的时候,他还愣了几秒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奸笑:“哈哈!还有你个小崽子!我现在不碰你,有咱们好好掰扯掰扯的那天。”说完,哑巴就直挺挺的昏倒在地。
邻居们没人敢上前看,站在后排的开始悄悄的退回去。有先走的就有跟着走的,呼呼啦啦的全都回家了,把哑巴独自扔在地上,身边只留下我们一家四口人。我妈把我从我姥儿怀里接了过来,抱得紧紧的。我能感觉到她浑身上下在颤抖。
我姥儿走到哑巴跟前,拍了拍他:“哑巴,你没事吧!”
哑巴缓缓转醒,在我姥儿的搀扶下艰难的站了起来,对我姥儿笑笑步履蹒跚的往家回。路过抱着我的我妈旁边时,还停下来想伸手摸摸我的脑袋。我妈往后一闪躲开了,哑巴没摸着。我在我妈怀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关切地问了一句:“哑巴叔你咋了?”
哑巴没搭理我,扶着楼梯扶手上楼回屋子里去了。
我们进屋之后,草草的吃过饭。也不知道我姥儿跟我妈商量了一些什么事情,几天之后就让我认了薄姨当干妈。后来我都挺大了才知道,原来拜干妈是有讲究的。太高深的我也讲不出来,大概理解就是:母性是伟大的,特别是小孩子有两个母亲的保护妖魔鬼怪便不敢轻易来犯吧。不过,我家和干妈家只保持联系了几年,就不知因为什么断了走动了。
就在这一天晚上,电缆厂的锅炉房里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势蔓延到厂区,把厂房全都烧毁了,还波及了不少住户。有没有人员伤亡我不太清楚,但那天晚上出动了好多辆消防车,火却怎么扑也扑不灭。似乎在大火里面有人故意纵火一样:消防员们扑灭了这头那边烧,把那边也投扑灭可原来不再烧地方又重新窜出了火头。大火着了整整一宿,直到第二天凌晨没什么可烧的东西后才缓缓熄灭。
消防人员进入火场勘察,发现在锅炉房院里已经烧成白灰的那堆煤渣上,躺着一具赤身裸体的尸体。衣服早就被烧成灰烬,但皮肤上却没见一点烫伤。这具尸体正是哑巴,他是被浓烟呛死的。
住过老房子的人都知道,一旦发生什么离奇的事情,随之而来的总有各种各样的传言在人们之中不胫而走。剔出那些特别离谱的不说,关于电缆厂大火其中有一条传言是这样的:电缆厂锅炉房的煤堆里,搬来了一只黄鼠狼子,哑巴每天铲煤惊动了它。后来黄鼠狼子不高兴了,就怪罪起电缆厂和四周的居民。它附在哑巴身上威胁了四邻一通,临搬走前还放把火给电缆厂烧了。而哑巴口中的黑金山,就是锅炉房院里又黑又亮的煤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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