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4年4月28日,天津,北洋衙门。
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李鸿章独占一张圆桌,伏案大嚼,用他那套走到哪儿都带着的纯银餐具,对着正中间一盘肥嫩的鲈鱼频频出招,从鱼头下方一寸开始,把阵地拓展到鱼腹的部位。
李中堂爱吃鲈鱼,已经是人尽皆知。但更多的人则不清楚,他小时候没少吃苦,年轻时跟着曾国藩东征西杀,更是几经折腾,一直到了后来淮军强盛,地位稳固了,才有机会安逸的享受。
不过这也有个好处,给他打熬下一副好身子骨,七十多岁的人了,口味极重,嗜咸、辣,整天吃这肥腻之物也不会积食难消,反而让他精神头十足,思维敏捷。
他是习惯了把一切状况都掌握在手中的人,睁开眼就是家国天下,吃着饭也不忘了听人汇报情况。不管一般人听上去天塌地陷的消息,都不能令他停下筷子,随口“嗯嗯”的应承着,依旧下箸如刀,招招中的,吃的香甜。
“……今日,有报纸曰《国闻报》正式开售,内容颇为繁杂,有妄议朝政,蛊惑民心之嫌。其未竟许可,擅传日本间谍案,意以民间热望挟持朝廷,似应严加震慑。”
那位口齿便给的幕僚正要念下一条,李鸿章忽然一抬筷子:“慢着,把这条详细说说。那《国闻报》怎么回事?”
“是!据天津道查证,该报纸出自英租界新开报馆,总编为严又陵,以西洋机器印制,颇为精良整肃,更有新创用之标点符号断句,以坊间白话文为主体,图文并茂。有要闻时事点评,有小说词话,有海外趣闻,有英文教学,亦有商家广告。内容繁多,普一面世,极受欢迎。”
“严又陵?呵呵,看来他真是铁了心要另寻出路了!”
李鸿章不管内容如何,先把人给点评了一下。他一贯认为,都是因人成事,这《国闻报》的出笼,不问可知,定然有他严某人居中主持,这是科举走不通,便妄想从民意方面博一条通天大道了!
上层的人都知道,当今光绪皇帝已经年长,在翁同龢等帝党清流的支持下,一直想要亲政掌权,真的把西太后亲爸爸给赶到颐和园去享清福。那又是个年轻好新奇的急性子,全然没看出来老佛爷掌控大局的权力**,根本就本有半点儿交权的意思。
偏偏还有一大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以为有机会一招朝天子,登时平步青云!这严又陵都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那么幼稚?简直不成体统!
李鸿章讥讽一句,挥动筷子吩咐:“待会儿把报纸拿一份给我。继续。”接着冲那条半残的鲈鱼使劲。
“是。特命赴日本钦使李经方已抵东京,面见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就间谍案一事,伊藤首相表示十分歉意,并承诺彻查。李钦使认为,日人并无悔悟之意,其朝野对伊藤之保守有倒阁倾向,民间支持战争之风盛行。应谨慎堤防。”
又是这一套论调。李鸿章头都没抬,幕僚很自觉的把这条略过去。
林林总总的重要消息足足几十条,每一件事都要让一般官员脑袋大三圈,李鸿章却早已习以为常,如风过清池,水波不兴。按部就班的吃完饭,喝茶漱口,擦手清洁,然后顺着庭院游廊慢悠悠的踱步来回,觉着身上稍微有点热意,立即停住,回头到书房之中。
这时,张佩纶掐着钟点儿赶过来,双手把一份散发着油墨味的《国闻报》奉上,郑重的道:“傅相!严又陵此番举动不同寻常,这报纸内容用意极深,所图非小啊!”
“大惊小怪,有老夫在,天塌不下来!”
李鸿章正襟危坐,接过报纸一抖展开,没急着看内容,先把条目和排版粗粗扫了一遍,讶然道:“嘿,还真是下了本钱!你数过没有,这里头一共用了多少种字体?那么多副照片得费多大功夫?还有里头的航船班次,往来水脚价钱,口外货行、街市米面物价,是否核准?”
张佩纶深深点头:“已经向英租界《益文西报》和《京津泰晤士报》询问,他们做不出这样的报纸,10文钱的售价是要大大赔钱的。其中数字皆精准翔实,并非妄言。关键,这是头一份只对国人发售的报纸,其中内容,足以引发风潮,不可不慎!”
李鸿章眯缝着老眼,从头版头条开始看起,竟是日本间谍案的评述,其中以大量数据资料,翔实描述近几十年来,日本不断得寸进尺,处心积虑搜刮大清国情报,测绘山水地理地图,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后面更有严复亲自写的总编评述,以其北洋水师学堂总办、英国皇家海军学院优等生的专业资格,认定日本必定要挑起战争,以实现其称霸亚洲之野望。另有大英帝国远东舰队司令斐利曼特之言论佐证:“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实施如此大规模的间谍活动,同时又以超出其国家经济承受能力的方式大肆扩充海军,其目的只有一个,战争!”
对此,严复大声疾呼:“居安思危,忘战必危!日本已经做好全面之战争准备,我们不能单方面的期望和平永远存在,必须枕戈待旦,警惕剧变!”
李鸿章看到这里,胡子轻轻一抖,枯瘦的手指“叭”一弹报纸,笑道:“你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为老夫和北洋水师张目鼓吹呢!”
张佩纶头疼就在这儿。倘若里面只是夸大日本威胁也就罢了,无论高官还是民众,多半当趣闻闲话传扬几日,也就消停了。但又说要继续扩充海军,增加拨款,更新舰船,这就必然引起政敌们的重视,妥妥的为李中堂拉仇恨么!
可以料想,铺天盖地的反诘是必不可少的,李鸿章刚刚掀开间谍案,把张之洞k了一顿,现在闹这一出,他们必然要果断出手翻盘啊!尤其是,这帮孙子动不动拉上西太后的生日做幌子说事儿,李中堂又得焦头烂额一阵儿了。
李鸿章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只是觉得严复居然也学会变通了,委婉的拍自己马屁,实在出乎预料。但办法显然不对头,反而是给添麻烦,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下一条要闻,关于朝鲜东学党的叛乱,最新消息是前日,其主力已占领白山,聚众起义,从者云集,将成不可收拾之大患。以朝鲜大院君及闵妃外戚之腐朽,官员之无能,必不可挡,或旬日即可下全罗道而威胁京畿。解决之策,必求援于宗主国大清。
李鸿章从来都瞧不起那些造反的泥腿子,认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他更重视后面的说法,非常符合当今天下,天朝上国的心态,闻者必以此洋洋自得,甚至到处宣扬,那报纸还愁不大卖吗?
后边的《中国格物史稿》初看起来荒诞不经,竟从荒古不可知之数百万年以前说起,以人祖磨石为刀,错骨为针,狩猎为生,乃至其后七八千年,驯化猪狗,种植稻谷,造作陶器,砥砺原玉……出了没说明物证之外,一切讲来头头是道。
李鸿章可不是那种死读书的酸腐文人,细心一品就觉出不对味来。这是要把不可考之上古文明,详加罗列,一系传承,不问可知,后边定然是三皇五帝夏商周的人文繁衍,贯穿古今而成一派中华格物学术的典范!这是要向西洋列国的污蔑打压发起挑战,更是在八股取士之外,新开一路扬名立万的大道!
这玩意,想不招来议论和追捧都难!无论支持的还是反对的,你首先得先看了才能说话,说话就得有平台,那么买报纸的,发起争论的,投稿的,从中搅局或者捞好处的,霎时间就能卷起一股狂风,刹都刹不住!
李鸿章当即就起了心思,要把这《国闻报》给禁了。如此煽动人心的东西,留着纯粹就是祸害!
但转念一想,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严复是什么水平,什么能耐,他再清楚不过。光凭他自己,绝弄不出如此精到翔实的东西,其背后必然有一大帮人在撑腰,在出谋划策!
看看后面的小说词话,各种小知识,没有大量人员的收罗整理,长期积累,根本不足以支撑起来连续的出版。
李鸿章可以断言,这里面每一个板块,积少成多都是一本书,还是任何一本都可以畅销天下的书!数十本完全不相干的长篇巨制,得多少大才一起努力,多少辰光的苦心孤诣才搞得出?
至此,他算是明白了,为何幕僚们那么重视这份报纸,张佩纶也如此的郑重其事,实在是影响太大了!
放下报纸,李鸿章冥神思索了少顷,忽而问道:“你说,这份东西传到宫里,皇上和太后会如何看法?”
张佩纶苦笑:“皇上必然大为赞赏,西宫……怕是要坐山观虎斗了。”
李鸿章无声一笑:“也是,那就先让他们斗起来再说。嗯,以后这报纸再出了新版,记得先给我送来。呵呵,有日子没遇见这么有趣儿的事了,也罢,老夫且来瞧一瞧,到底是哪里来的泥鳅,在老子的地盘兴风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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