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难支大军就食
廉心不识贪官肚肠
我在成都郊外驻扎一夜,次日卯时点将出发,北进新都。虽说现在成都平原都已经被邓结巴所控制了,终究时日不长,难免会有个把不识天时的混账东西继续负隅顽抗,新都虽然近在咫尺,也最好先派人前去探看才好。派谁去呢?我环顾帐内,毛亮、庞会、田续等人贵为太守,派他们这种小差是不合适的,至于禽兽、钟爱华这般鸟人……
看到他们几个,我头脑中突然显现出一番场景来——新都县门大开,县令站在门外迎候,却被禽兽冲上去一刀砍下头来,随即钟爱华大呼:“新都举县都反,杀呀!”于是数百骑气势汹汹地杀进城去,见了男人就砍,见了女人就奸,见了房屋就烧,见了财宝就抢,一边胡作非为一边还互相警告:“速度点,大军若到,就没有咱们的份了。”
哼,这般冷血噬杀的蛮夷,他们完全干得出来!
当然,我不能因此就派个文吏前往,万一新都真的胆敢抗拒王师,派文吏去就是送死的。我用目光缓缓扫过帐下诸人,突然就看到了水缸。这位新任雍州督军从事段瑕自南征以来就整天病恹恹的无精打采,道理很简单,军中按规定是不得饮酒的,虽说为将者破坏规矩乃是常事,他也终究不能无所顾忌地放怀畅饮。尤其轻装取道阴平往成都来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水缸真不愧水缸之名了,往常终日以酒当水,现在只能以水当酒。
嗯,水缸如果不喝酒,才堪大用。
于是我最终决定,派段瑕率三百骑先发新都,并且告诫他说:“城中若有异动,不可轻进,速来报我。”
段瑕领命去了,大军收拾营帐,在后缓缓跟随。走到半途,约摸辰末的时候,突有快马前来禀报:“新都大开城门,县令亲候门前,洒扫以待。”嗯,果然无惊无险,我心里大感快慰,于是下令三军加快前进速度。
时候不大,军至新都城外暂驻,我统率诸将策马来到门前。只见城门口的守军清一色换上了水缸的部下,段瑕本人则领着一名身穿粗布衣服的官员恭身迎将上来。我也不下马,昂着头,腆着肚子,用眼角的余光瞥看那名官员,以马鞭略略一指:“汝便是新都县令?”
那官员双膝跪倒,拱手回答说:“下官是新都县尉张潜。前日邓将军到时,县令、丞均弃城而走,下官不敢抵拒,开城归从,邓将军署为县令。然朝廷尚无官牍下颁,下官不敢自称县令。”
耶,没想到新都小小一个县尉,头脑竟然比邓艾还要清醒。嗯,想想也对,他邓结巴骤立奇功,当然不记得自己娘老子姓什么了,蜀地一个小吏,处此变局之中,前途渺茫,再加以亡国之痛,就不会只捞着个县令当就沾沾自喜。不过,话虽如此,这个张潜也很了不起啦,我再联想到自己当初在陇西当书佐的时候,蜀贼来攻,太守夜逃,曾有一度处境与此人何其相似?不禁心底大生亲近之感。
想到这里,我就把头略低了低,虽然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下马去搀扶张潜,但对他讲话的态度却变得温和一些了。我问他:“新都有多少户口?粮秣可还充足?”张潜回答说:“新都小县,不过六千五百户,两万七千口而已。将军率此三万虎贲前来,鄙县无地安置,可否驻扎城外,不要进……”
话还没有说完,站在张潜背后的水缸突然狠狠哼了一声。张潜也知道自己所言,不大恭敬和妥当,于是就把后半句话给生生咽了,只是跪地磕头。我心中虽有不虞,但仔细想想,张潜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新都一共还不到三万居民,住在县城里的就更少,我这支大军若进得城去,光住房问题就难以解决,还不如在城外搭帐篷呢。于是我以目示意水缸,叫他不要吓唬张潜,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道:“某千里而来,难道要露宿城外么?”
张潜匆忙回答道:“下官自然恭迎将军并各位府君进城,奉食安宿。大军驻扎城外,粮秣资给,都在下官身上。”我点点头,又问:“府库钱粮,可支多久?”张潜回答道:“铜钱无几,好在秋收之粮都在,可支大军一月之资。”
嗯,如此小县,能够拿出足够三万大军一个月吃用的粮草,那也很不错了。反正朝廷很快就会有命令下来,我这支军队是要退回雍州,还是镇守成都,或者进取南中,很快就可见分晓。况且,这里吃空了,我可以再往北去吃雒城呀,吃完雒城还有涪城呀,蜀中再穷,游走吃它小半年的应该不是难事吧。
于是我就命令水缸守把新都四门,禽兽、李越、钟爱华等人统大军驻扎在南门之外,自己与各位太守并亲信扈从千余人,跟着张潜,浩浩荡荡进入城中。
张潜把我们领到县衙前面,我放眼一望,只见门窄檐低,看着还没有我在长安的刺史府门房气派。我在马上才一皱眉,张潜急忙作揖打躬说:“新都县小,并无大户,便各位府君,也只好宿在左近民家。请将军暂歇此衙,若嫌房小时,雒城才有大房。”
别胡扯了,我跋山涉水,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水还没有喝上一口,榻还没有坐上片刻,又要赶我到雒城去?!
没有办法,谁让我不合听了师纂的话,要选定这个小县驻扎呢?既来之,则安之,先住上几天再说。于是我跟随张潜进入县衙,叫老军打水来好好洗沐了一番。那边张潜自去安排各位太守的住处,不提。
等到晚间,膳食端将上来,不外乎是烧饼、腊肉、菜干,竟然连鲜货都没有一盘,足见此县之穷。畿内之县,贫乏若此,蜀之难以抗拒天兵,明矣。张潜也来伺候我饮食,我斜着眼睛问他说:“可有女人?”
张潜眨眨眼睛,回答说:“下官是三年前娶的亲。”我闻言真是苦笑不得,加重语气问:“县中可有女人?”张潜回答道:“鄙县丁女七千四百余人,至于少女、老妪,下官实在记不得确数,大人调卷来一查便知。”
他奶奶的,谁问你县里有多少丁女了?谁问你有多少女孩子和老太婆了?这家伙是蠢到家了还是故意和我打马虎眼?我紧盯着张潜的双睛,却看那家伙一脸茫然,似乎确实不知道我的本意是指什么。
都传说诸葛亮治蜀清明,虽经后来黄皓、董厥等人胡搞,基本上地方官吏治还是好的,今天看张潜这付德行,此言或不虚也。我身为堂堂大魏雍州刺史、振威将军,当然不可能把话说得更明白,直截了当地表示“找个女人来伺候着”,到了这般田地,也就只好皱皱眉头,暂时把色心收藏起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领了亲兵出城去狩猎,一方面找找还有没有藏在草窠里没被冻死的兔子,射几只来打打牙祭,另方面也自己去搜搜看有没有合用的女人。然而可惜的是,兔子倒是猎到几个,于路所见却全是粗蠢村妇,召她们来伺候,只能丢我大魏上将之脸。
就这样,我连素了四、五天,某日正在县衙后堂昼寝,突然水缸没头没脑地冲了进来。我还在似睡非睡之时,匆忙跳将起来,问他:“何事惊慌?”水缸回答说:“适才秦锐等人冲进城来,说要哄抢府库!”
我小小吃了一惊,一边穿戴衣冠,一边备细询问。据水缸说,这几天张潜送出城的粮草数量不足,中间还掺杂着很多霉谷,城外军兵吃得苦不堪言,李越弹压不住,几乎就要哗变。是禽兽号召军兵们道:“原说城中粮草够我军一月之用,不如都抢将出来,我等自分便了。”于是领着百十人冲杀入城。
我一边在心里大骂禽兽、李越等人,军心不稳,就该立刻进城来报告我,一个弹压无效,一个带头闹事,我绝不会给你们好果子吃!一边高声叫道:“张潜在哪里?捉他来见我!”
我一边呼喊,一边向外走去,话音才落,不远处就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下官张潜,特来请罪。”随即就看到那小子低着头,躬着腰,叉着手,一溜小跑到了面前。
我才一瞪眼,张潜急忙跪下,分辩道:“下官本是县尉,于钱粮计数上甚为生疏,不合算岔了,三万大军一月之粮,鄙县实实是拿不出来。万般无奈,只得减额发放,死罪,死罪,将军饶命!”
我气哼哼地质问他:“既是算岔了,何不先来报我,倒敢自行克扣?!”张潜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只怕将军震怒,引兵入城就粮,抢掠百姓,因此不敢奏报……”
耶,看不出来,这家伙竟然还是一个爱民的好官呢。我自己虽然不是好官,却从来对君子之儒颇为敬仰,时势本浊,以泥自涂者是智也,不合流俗者虽然不智,却可谓之仁。越是鲜矣仁的时代,仁人就越是值得敬仰,虽然或许……不,应该说,完全不值得仿效。
想到这里,我对张潜的气恨倒消了三分,于是一扬袖子:“起来,领我往官仓去。”张潜哆哆嗦嗦,领我出了县衙,直向城北而去。他在前面徒步小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在后面骑马紧跟。时候不大,到了官仓门口,却并见不到禽兽等人,只有一名仓丁禀报说:“将士们都往张县令府上去了。”
张潜闻言,脸色大变,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于是叫跟来的水缸揪起张潜,叫那名仓丁领路,又绕回来城南。路上备细询问,仓丁不敢不实言相对,禀报说自张潜受邓艾之命署了新都县令,他就把官仓里的钱粮大多搬去了私家,禽兽等人适才打来官仓,一看里面几乎是空的,随即听闻此事,也就与我一般的逼个仓丁引路,去张家抢掠去了。
县城本小,时候不大我就到了张潜家中。只见高门大院,比县衙小不了多少——据说也是他在署了县令以后强占的——禽兽等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几辆推车,正从院中往外背粮袋呢,已经堆满了数车,足有四百余斛。我大喝一声,禽兽急忙停止指挥运粮,跑过来答话。他才打算分辩说:“弟兄们饿得慌了,如果不……”我打断他的话,问:“他家里还有多少粮食?”禽兽回答说:“有大半囷,约摸两千斛。”
我把目光转向被水缸一路拖着跑来的张潜,这装模作样的赃官此刻已经软成了一团烂泥。我冷冷地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说?”张潜结结巴巴地回答道:“下官并、并非有意蒙骗将军,将军来时,下官已将这些粮、粮食搬来家中,因怕将军发觉,不敢再送回去……”我追问道:“你家中只有这两千斛么?”张潜连连点头,说:“并无它处可藏,实实在在便这些了……其中三成,倒是下……小人多年积蓄。”
我不禁冷笑道:“便这两千斛粮,也支不得大军一月之需,你可晓得么?”张潜苦着脸回答说:“小人现下晓得了……小人确实不识计算钱粮,这个……这个实实在在不敢欺言……”
他奶奶的,贪官我并不恨,我恨的是他不仅贪婪并且还很愚蠢,我还恨他竟敢欺骗于我,实实在在?你有哪句话是实实在在的?于是我把马鞭一扬,大喝一声:“拖走,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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