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田哲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晨曦初露。
第一眼看到的是床前坐着的安井,他倚靠着椅背,闭着眼睛,脑袋一晃一晃地打着盹,满脸倦容,让一个武人显露出如此疲态,他该是多久没休息了啊,让他多迷糊一会儿吧。
上田哲三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单,尝试坐起来,失败了,他现在一丝一毫的力气也没有。只好老老实实地躺着,仰头看着粗糙的房梁和茅草的屋顶。
自己这是在广目町啊,归义城,那个自己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回不去啦,主公已然成神了!
上田哲三身体一直不好,前段时间与一本道交战,楯冈一铁在前面刀对刀枪对枪,他在后方全力支撑,既要稳定内部,又要节衣缩食供给前线,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把他压到了崩溃边缘,吐血吐到都快习惯了,如果没有聂清风派来的大夫,他死定了。
洪灾到来,一本道损失惨重,被迫撤军,他还没有松过一口气,北陆道大名樱内诚亮,就被一群下克上的恶僧谋害,这个消息给了他最后一击。摇摇欲坠的他终于不堪重负,倒下了。
看这个样子,是安井他们把我护送到了广目町吧。
上田哲三深深吸了一口气,意外地闻到一种淡淡地清香,他转过头,床边小桌上正燃着一根细细的熏香,香味很特别,淡而不薄。大脑喜欢这种感觉,它变得镇定、清醒。
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感觉消失了,肺部火辣辣的感觉也消失了。难道自己服食了什么续命的灵丹妙药?
上田哲三苦笑了一下,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主公一死,北陆道必然大乱,西边的南海道想东进,把关东作为后方;东边的东海道肯定也不甘寂寞,关东三道乱了两道,这么好的局势,怎么可能不出兵?小小的广目町,能支撑几时?到时候,我们这些丧家犬,再做一次阶下囚?还不如死了的好!
房门吱呀一响,楯冈一铁静悄悄走进来。
声音虽轻,还是把安井惊醒了,他猛地跳起来,手按刀柄:“谁!”
“我,没事——大人,您醒了?”
安井一愣,赶紧回头,惊喜地叫道:“大人,您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
上田哲三不客气地把安井拨拉到一边:“楯冈君,现在形势如何?”
楯冈一铁摇头:“形势很不乐观。樱内大人离世后,归义城一片大乱。现在,除了早年间被樱内大人赐死的三夫人和正在此处避难的六夫人,其余四位夫人都宣称,自己接管樱内家。”
“哼,无耻!一群无才又无德的谄媚惑主之辈,能应对当今形势?少不了要勾连外臣、乃至外藩以自固!”
“大人所言不差,大夫人差人前往南海道,二夫人投书东海道,四夫人病急乱投医,居然给一本道下书,五夫人直接去护国忠王山住下了。”
上田哲三哈哈大笑,笑声里全是悲壮:“好,好,好啊!主公尸骨未寒,他的未亡人纷纷与敌国做成了一处!”
安井劝道:“这些主母,呸,水性杨花的女子,过惯了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的日子,怎么肯吃半点苦头?大难临头,肯定各找出路,您不必和这些家伙一般见识。”
楯冈一铁道:“安井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上田大人不是生这些女子的气,而是气她们身后之人。你想,背后若无家老重臣支持,她们怎么会想到如此行事,又怎么敢如此行事呢?现在,樱内家已经彻底分崩离析,上下解体,北陆道大乱不远,这才是上田大人最担心的地方!”
上田哲三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主公临死前,将身后事托付于你我,可如今之局,谁人能破?以这小小的广目町?更何况,那聂清风胸有异志,心机深沉,岂会为我等奔走?楯冈君,有多少人追随你来?”
楯冈一铁不假思索:“只有拔刀队与百余名普通兵士,余者……”
上田哲三长叹了一声。
楯冈一铁继续道:“拔刀队原本二百人,征一本道损折一百一十二人;得知樱内大人死讯,切腹者四十六人,追随在下来广目町的,只剩四十二人。连同其余兵士,共计一百五十八人。”
上田哲三潸然泪下:“复国一事,遥遥无期,上田哲三先后服侍过两代家主,如今,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樱内家历代祖先?楯冈君,安井,你我也一并切腹吧!”
楯冈一铁毫不犹豫:“上田大人恕罪,在下恕难从命。”
“为何?”
“在下的主公,是聂清风聂大人,不是樱内大人。切腹一事,六夫人切了,是追随亡夫;安井和拔刀队切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下切了,算个什么事?”
“你!”
“不但在下切不得,您也切不得。横刀一割,最是简单不过,然而后人过您的墓地,会怎样说?‘看哪,这就是那个上田哲三,上不能报君,下不能护民,稍有挫折,即行自戕,心志极大而器量极小,宜深为后者鉴。’若有此评,您在九泉之下,就有面目见樱内家历代祖先了?”
上田哲三气得浑身发抖,一手点着楯冈一铁,一句话也说不出。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现在樱内家有板荡之危,若您纯以愚忠为意,如何对得起您北陆第一能臣的名号,如何对得起樱内大人临终的托付,如何对得起北陆道饱经离乱的百姓?”
一席话说得上田哲三面红耳赤,那只举起来的手也渐渐低垂下来。
安井悄悄从背后向楯冈一铁伸出大拇指。
上田哲三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楯冈一铁很清楚这死要面子的老人在想什么,道:“既然樱内大人委您以托孤重任,您便是暂时归于聂大人麾下,也不为贰臣了。只要行事全出自公心、忠义心,何必在乎坊间议论!至于如何看待那些切腹尽忠的弟兄……聂大人曾给在下讲过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聂大人先祖流传下来的故事。胡元南侵,宋室倾覆在即,崖山落日之际,两位大臣的对话。”
“什么话?”
“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吾与足下分任之。”
简简单单两句话,却如一道闪电击中了上田哲三的心房,他顿时呆若木鸡。
见两人神情肃穆,安井忍不住问道:“啥意思?”
上田哲三低声解释道:“这段话化用了华夏春秋时赵氏孤儿的典故。这两位大臣以忍辱负重抚养少主的程婴与一死以效臣节的公孙杵臼自况,当时胡元兵围崖山,张世杰将军战死,宰相陆秀夫抱小皇帝跳海,这些人,就是那酬圣主的死者了。”
“那生者呢?”
“话中提到,‘南海之生死未可卜’,想必,是扬帆出海,逃避北元追杀了。安井,你说,这两个,哪个是忠臣?”
安井不假思索:“俩人都是!打不过就歇歇再来呗,要是大伙都死了,还有啥将来可图的?”
楯冈一铁向两人一拱手,大声道:“上田大人见微知著,管中窥豹;安井兄弟一语中的,在下佩服!二位可知这故事的结局么?”
上田哲三急忙问道:“死者如何,生者又如何?”
楯冈一铁微笑道:“生者,聂大人未曾言及,但他说,既然这故事能流传下来,生者的子孙后世,自然是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至于死者,他留下了一首诗。”
上田哲三直接站了起来:“能记诵否?”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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