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内,听燕肃和张宗象两人讲完,赵祯兴致勃勃地问两边的宰执:“这些新奇东西宫里也有一些,确实方便好用,众卿有没有用过?”
吕夷简道:“臣家里有几盏邕州来的灯,确实好用。…只是用的煤油外面不好买,甚是不方便。那玻璃也是好物,阁子装上,白天读书甚是方便。”
赵祯点头:“等到新的场务建起来,一切就都好买了。徐平奏请在京城设七铺,专卖这些物件,内城三铺,外城四铺,到时必然方便。”
王曾道:“东西是不错,不过还是要嘱咐三司,精拣官吏,不要亏了本钱。”
说起官吏,燕肃插话:“新开十场务,需要的吏员不少。徐平的意思,从各衙门里调一部分,新招一部分,互相牵制,不让他们勾连舞弊,微臣也觉得合适。”
“微臣觉得不合适!”
一直没有说话的御史中丞韩亿突然出声反对。
殿里议事的除了几位宰执,再就是三司使寇瑊和御史中丞韩亿,加上燕肃和张宗象两位去评议的两位待制。徐平的官位太低,还没有资格一有事就到崇政殿里来。
本来很轻松的气氛,韩亿突然反对,所有人都一起看着他。
吕夷简缓缓开口:“中丞因何反对?”
韩亿拱手:“如今三司公吏人数众多,上下勾连,弊端丛生,前些日子榷货务内外勾结即是明证。既然新的场务要招人,不如把三司吏员拣汰一遍,重新安置。祖宗之时,三司属吏不过千人,如今则远超此数。请三司吏员以千人为额,精心拣选,老弱无能之辈淘汰勒停,能够任事的人多出来的便就安排到新场务,如此两便。”
寇瑊听了这话就不高兴,外面坊场官吏的监察人事权已经慢慢移到了库务司那里,结果榷货务出了事,库务司屁事没有,反过来却要三司裁员。
向韩亿拱了拱手,寇瑊道:“时移事易,祖宗之时国土没有今日宽广,三司治下公务也没有今日繁多,需要的吏员自然就不同,怎能够一概而论?所谓因事设人,中丞如此定下员额,如果到时候出现人手不足,耽误了公事怎么办?”
“因事设人,那也要三司把政事条列出来,才好定下员额。三司只是说事多,到底哪些事多,哪些是非做不可,哪些根本没有必要,这要先理清楚。”
寇瑊怎么可能理得清楚,三司是个什么衙门?凡是跟钱沾边的,除了皇上的内库,全都归三司管理,三司使也只能掌握个大概,谁能够不管芝麻西瓜全抓在自己手里?
吕夷简见寇瑊没再答话,对两人道:“韩中丞说得也有道理,不过裁汰冗员,非急切间可以完成。等些日子,由御史台和三司再议如何?至于新开的场务,也总是要一步一步办起来,需要的人手也是陆续到位,也耽误不了。”
韩亿和寇瑊两人听了吕夷简的话,都是勉强同意。事情便就这样定下来,赶在正月底之前,御史台和三司关于公吏拣汰再议一次,结果报政事堂。根据这个结果,再定新开的场务要招多少人员,怎么招募。
既然说到这里,难得参加议事的王德用道:“下个月,自邕州来的桥道厢军将进入京城,这些人如何安置,做哪些事情,还要跟中书商量。”
吕夷简沉默了一会,道:“等他们来了再议吧,到陕西的官道本就畅通,要修路也不是修官道,急切间也定不下来。”
邕州厢军本来是徐平的老部下,交给他正合适,但此时的规矩是怕臣下坐大,吕夷简反而不想交给三司了。
众人谈些杂事,话题又集中到新开场务的产品上去。这些东西一部分邕州已经有了生产,平常百姓自然难得一见,但对崇政殿里的这些人来说,得到却并不困难。
崇政殿里皇上和宰执大臣们在谈论,条例编修所里徐平和几位手下也在谈论。
王拱辰看着桌子上的两盏煤油灯,口里啧啧称奇:“这可是好东西,有了这灯,晚上看几页书再也不用吃满鼻子的黑灰。最近城里不知怎么回事,也没有好灯油卖。”
刘沆笑道:“这灯再好,你买得起?”
“能有多贵?总有办法!”王拱辰好歹也是状元,平时也是有点外快捞的。
韩综道:“买得起灯又如何?如果你连脂油灯都点不起,这灯就更加不要想了。”
几个人说说笑笑,围着昨天带来编修所来的一些样品指点。
徐平没有参加他们的讨论,正与郭谘一起商量着一些新场务的细节。人员的招募,生产的管理,场房的建设,销售和中转渠道的建立,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
正在这时,一个公吏从外面进来,到徐平面前行礼:“副使,盐铁司一个叫高成端的主事,前些日子回家省亲,昨天回来,正在外面求见。”
徐平抬头奇怪地问道:“他一个主事,休假回来只管到衙门治事就是,来这里见我做什么?难不成这些主事的事情还要我去安排?”
公吏急忙拱手:“不是这个意思,高主事是有事求见。”
徐平想想,摇了摇头道:“好吧,你让他到偏厅等我。”
作为副使,徐平已经很少跟手下的公吏打交道,尤其是有了条例修编所,盐铁司事务就基本交给了韩综和郭谘等人。这个主事或许是回家休假太久,回来还不了解情况,回来还固执地要先见本司长官。
到了偏厅,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站在那里,身上一袭半新不旧的布袍,头上戴着一顶荷叶巾,面色沉稳,了了几根髭须。
徐平进了偏厅,那人见了徐平的官袍,忙上前行礼:“小的盐铁司主事高成端,襄邑人氏,前些日子老父身体不好,请假回家省亲,如今假满回京,见过副使。”
徐平见这人举止从容,从里到外都透出一股干练劲,心中的不快大半消去,点点头道:“不须多礼。”
到主位上坐下,高成端恭恭敬敬地站在徐平前面不远处。
徐平问道:“你来见我,是有什么要紧事?看你是本司老吏,应该知道销假回衙门治事不用过来禀报我。”
“禀副使,小的前来不是因为请假的事。”说到这里高成端犹豫了一下,“是因为回来听说副使主持编修三司条例,才特来求见。”
“怎么,你还特别懂条例?”徐平微微笑着,看着高成端。
三司里的老吏,哪个不是才本司条例烂熟于胸,条例不熟还怎么能够上下其手。很多条例互相抵牾,更是老吏们赖以糊弄官长的杀手锏,按照自己意愿拣用,不熟悉的官员被耍得团团转。这是衙门老吏的基本技能,高成端难不成还当徐平不明白?
高成端的神情有些局促,在那里明显有些犹豫,过了一会,才向徐平拱手:“不瞒副使,小的祖上数代都在三司里面做事,代代相传。我说的熟悉三司条例,不仅仅指的是现在衙门里的条例,而是祖上传下来,从五代到现在一百多年的所有三司条例。”
“什么?”徐平听了这话,一下站了起来,看着高成端。
历代条例,连三司衙门里面都已经无处可寻,这一是因为多年战乱,再一个就是衙门里的公吏故意销毁。没了成文条例,才越发显出老吏的价值,这也是让官员恨得牙痒痒的地方。没想到高成端这里还竟然存得有,这就难得了。
知道三司的各种条例是怎样一步一步改过来,如果再能知道原因,那就对整个衙门的运作了然如胸,甚至对整个国家的财政系统运作都会有不一样的认识。
在地上来回踱了两步,徐平问高成端:“你说的可没有虚言?”
“绝无虚言!”见了徐平的样子,高成端心中大定。他最怕的是徐平跟有些官员一样,对公吏从心里瞧不起,对各种条例也不屑一顾。
“若事事都依条例,还要官员干什么?那不成了老吏了!”这句话很多官员都挂在嘴边。这既是一种自负,表明官员与吏的不同,也是一种无奈,因为他们真搞不清条例。
徐平有前世知识,自然不会有那种受气小媳妇的心态。无规矩不成方圆,在处理公事时规制和惯例都是必不可少的,熟悉了这些,既能够处理事情的效率,又能够防止犯一些不应该犯的错误。
事事都按条例,对官员来说确实不对,这样做事就没有他们存在的意义。但这是建立在对条例熟悉的基础上,而不是闭着眼睛胡来。只有对各种条例理解透彻了,掌握住了事情的本来面目,才能跳出条例的束缚,不再机械地处理衙门事务。
三司中,如今徐平是对条例最认真的官员,自成立了编修所,他几乎搜集了各司的所有条例仔细研究。但这些条例都不连贯,往往都让人摸不着头脑,苦恼得很。
如果高成端真地有五代以来的所有三司条例,徐平有自信能够大大缩短编修三司条例的时间,编出一部实用清晰有逻辑的三司制度来。
(备注:高成端言事是在嘉祐年间,书中把时间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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