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时起时落,空中的雪花被卷起像漫天的柳絮。
军营寨门内,郭绍在马车里看着一辆辆四轮板车用驴子拉着缓缓进来,营寨里无数的人也在纷纷观望。就在这时,一阵风骤然变大,刚进来的驴车上盖着的布被刮开了。
一时间,那车上堆放着的崭新铜钱暴露了出来。黄灿灿成堆的铜钱!十分显眼。人群里顿时哗然,许多人瞪大了眼睛,闹哄哄一片。
同车的李处耘见状叹道:“都是皇宫内库的钱,还没使用过。臣等谢陛下隆恩。”
郭绍道:“将士们卖命上阵,这是他们该得的。”
他观望了一会儿,见所有车辆都进军营了,便拍了一下车厢木板,说道:“回宫。”
每次出征就大量赏钱,这是五代十国乱世留下的规矩。郭绍并不愿急着改变规矩,免得影响士气。
赏钱已经调拨下去,出征便在三天之内。遮掩了半年的战争帷幕,如同那遮盖铜钱的布,骤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切都已开始。
郭绍在马车上闭目清理了一下思路,所有的准备都已进入实施过程……从保密、到部署都很细致,现在只要照着准备好的路,走下去。
……金祥殿东侧书房,厅堂内二十几个朝廷重臣站在两侧。但禁军要出征的主要将领不在,在场的大将有控鹤军左厢厢都指挥使袁彦、控鹤右厢厢都指挥使罗猛子、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罗延环、东京留守宣徽南院使向拱,都是留在东京的大将。
此番出征,郭绍会带走几乎所有能野战的精锐,包括虎贲军左右二厢、龙捷军左右二厢、虎捷军左厢、控鹤军所有骑兵,总计十余万精锐。这是自大周立国以来,出动禁军规模最大的一次征伐。
十余万人,是疆域数千里的大国、几十年混战后的全部精锐!酝酿半年之后,这次郭绍要使出全力了。
剩下的诸班直、控鹤军、虎捷右厢,只能守城,进攻能力不足。因为此刻大周几乎没有太大的后顾之忧了,这是禁军几乎能倾巢而动的原因。
“端慈皇后到!”官宦一声唱词。二十几个人纷纷弯腰低头,大伙儿的眼睛看着地面,谁也不敢抬头去看门口,不仅因为端慈皇后的尊贵,而且她是女的,古人讲究非礼勿视。
不多时,头戴凤冠、身穿黄色袍服的符金盏双手抱于腹前,仪态端正,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走进了殿门。
“臣等拜见端慈皇后。”众人齐呼。
符金盏道:“诸位大臣免礼。”
皇帝就在里面的书房内,符金盏在东京最有实权的官员面前来到这里,也是表示她接手朝政是皇帝授权。
符金盏是先帝的皇后,以前就很有名望,而且作为太后摄政过一段时间;在本朝又是皇后的姐姐,被皇帝加尊号,确定了地位。现在她暂时理政,并没有朝臣强烈反对。
她身边除了宦官宫女,还有一些白衣女侍,这时都留在了外面厅堂,侍立在书房门口左右。符金盏独自进去了。
里面先是礼节和寒暄,因为敞着门隐隐还听得清楚。后来符金盏坐到了御案对面,和郭绍说起政务,声音渐低,书房的进深较大、又有风声,外面便听不见了。
殿室内的窗户敞着,里面有寒意,呼啸的风声也额外清晰。不过积雪之中白亮一片,光线照样十分亮堂。
坐在御案后面的郭绍穿着倒是很简单,头上戴着幞头,身上穿着一件旧的圆领袍服。他抬头从门口看出去,然后收回目光看着符金盏道:“什么都准备好了,后天就出发。我已经下旨,东京诸事,金盏皆可决断。”
符金盏轻声问道:“此次出征要多久?”
郭绍沉吟道:“难说。如果占据了幽州城,便进入第二个阶段,要固守幽州与辽军角逐,直到他们放弃幽州之地。”
符金盏又问:“你一定能赢罢?”
郭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沙场之上,好像谁也不敢说一定赢,若是结果太明显,仗也就打不起来了(一方会主动放弃)。不过金盏放心,此战部署得十分妥善,赢面很大。”
符金盏道:“我在东京等候陛下大胜归来。”
郭绍点点头。
二人稍稍沉默,“呼呼”的风声便入耳,窗户被吹得晃动,时不时发出“吱嘎”一声。
符金盏转头看着外面,轻叹了一声,开口道:“我记得以前……你还是符家侍卫的时候,我似乎从来没关心过你。”
郭绍豁达地笑道:“那是肯定的,人之常情。”
符金盏道:“那时先妣很严厉,不过家父兄长却很宠我,我是父兄的掌上明珠。而且你知道,符家多年高门,我觉得将来一定很有前程,能得到很多很多,想想……荣华富贵,世人尊敬的身份名声,人人喜爱的秀外慧中,还有什么都好的、像父兄一样宠着我的夫君……”
“嗯。”郭绍吭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很耐心地倾听着。不是因为后天就出征了他就忙得很,恰恰相反,干大事之时,他是最有耐心、心境最好的时候,大概因为精神情绪都调整到积极的一面了。
他的目光从符金盏脸上扫过,觉得她说得很真。一个出身好又貌美的女子,当然眼光心气也会高。
符金盏歇了口气,轻声道:“可是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我发现并不是起初想得那样了。”
郭绍顺着她的意思,问道:“金盏现在怎样想?”
符金盏转头看着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宿命。我的用处是为了符家联姻,当没有这个用处之后,我的一切都会结束。当年从河中府回去,差点出家的那些日子,我忽然明白了。”
她露出强笑:“后来我一直在想办法在权势之间博弈,也让很多人敬畏我,特别是宫里的人。或许有人以为我想要权势……但对我又有多大的意思呢?”
郭绍道:“金盏现在想要什么?”
符金盏喃喃说道:“身边从不缺人,可我老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就想有一个人与自己很近、很近,一直陪伴着,这样走下去。”
郭绍听罢微微动容,有种铅华落尽之感。他不由得仔细看着符金盏,她看起来完全是个年轻的女子,白净的皮肤很光洁,郭绍甚至看清了在明亮光线下、她发际毛孔上稀疏细细的绒毛。
她看着郭绍的眼睛,明眸上的睫毛微微颤抖:“绍哥儿……就是那个人。每当我心里低落时,就想着什么时候你会来看我,能嘘寒问暖,对我那么好、诚心的好,不会离开我,能……能抱着我。我就觉得活着那样好,那样高兴……”
她的声音愈来愈低,最后几乎都听不见了。
郭绍心里一团温暖,又有点酸。毫无防备地、莫名地,他内心最深处的某种东西蓦然被触动。
“姐……”
她就像姐姐,比姐姐还能亲近。这个世上,除了他姐,原来还有人可以那样诚挚地为他付出,在他虚弱的时候上进无门的时候保护他、照顾他、培养他,真心地帮助他出人头地。
符金盏微微有些意外,眉宇间有离愁别绪,却带着一丝勉强的微笑看着他。
郭绍看着她,在白日的明光下,她白净充满了生命灵气的脸上,仿佛浮现着流光,如此美好,宽大厚重的礼服也掩不住她温柔的身段,那圆润柔软的胸脯是母性的温柔,婀娜的身段是女子的美妙。
美得叫郭绍很感动,他的心里充满了阳光和光的一面。
郭绍颤声道:“赢回了幽云十六州,我就是威望足够的明君大帝!我富有天下,金盏想要的,我都能给你、补偿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变得十分明亮:“一定能胜。”
符金盏道:“绍哥儿当然能胜,世人都认为你是战神大羿,战神不是一定会胜利么?”
郭绍沉吟片刻:“一切都会照着计划进行,准备得很好,难以想象怎么可能战败。直到现在,辽人还一无所知,我们装备精良重兵压境,必定攻陷幽州城。幽州城一下,辽人的补给太艰难,耗不过咱们!金盏便在东京等着我的好消息。”
符金盏认真地点头。
郭绍道:“我想抱着金盏……”
符金盏微笑看着他,没有惊讶也没有说话。外面有很多人,虽然不敢往里面窥视,但大概能看得见书房里发生什么事。郭绍当然不会胡来。
他想了想,小声道:“我们就在面前,能闻到对方的气息。现在闭上眼睛,在想象里抱一会儿如何?”
符金盏一听,轻掩朱唇,差点笑出声来。片刻后她稍微收敛了一下笑容:“好。”
她背对着门口,说罢仰着头轻轻闭上了眼睛,微笑美丽的脸仿佛仙女一般。
郭绍也不说话了,轻轻闭上眼,鼻子里还闻着她淡淡的气息,仿佛感受到那温、软的身子轻轻贴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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