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仁四年(公元963年)春,吴越国平静无事地归于大周版图,郭绍政权在周朝基础上扩张了几倍,统治诸国旧地。经过几个月的酝酿,从东京到地方支持改国号的人不计其数,时机已经成熟。在诸臣强求之下,郭绍勉为其难改国号为“沇”(通“兖”yan),盖因郭绍出生在兖州。周为火德,沇为水德,天下气运将进入另一个境界。
并改年号为始兴。建国取年号,与继承皇位改年号的情况不同,现在下诏之日即为始兴元年。
大朝颁诏,君臣又每日商议新建太庙、礼制,十分繁忙。朝廷内外有不少前朝旧臣,此时心中难免悲伤,但实在无力反对,又在郭绍治下做了几年官,受了恩惠,此时还算太平无事。
对后宫也有一道圣旨,取消对前朝嫔妃的一切封号,并恩准前朝嫔妃带着私人财物离开皇宫,从此自由,只需在内侍省登名即可离宫。
符金盏上书,她已无名分留在皇宫,请旨回大名府娘家。
郭绍很快就批复,连一次挽留都没有。这让符金盏自己也稍稍有点意外。
春季来临,宫中的草木都已发芽,远远看去绿意盎然,但清晨潮湿的空气中,金盏却莫名感觉有点冷清。更有万福宫住得不耐烦的嫔妃收拾东西从宫殿之间的小路出来,一副萧索的景象。
金盏以前在宫中权势极大,此时她要离开宫廷的消息也是很多人议论。虽然皇帝以前待她很好,甚至曾有流言他们早就有私情;但而今看来,金盏的地位还是因为她的身份,不仅是先帝皇后,也是当今皇后的姐姐。
现在皇帝建立新朝,急于摆脱与前朝的关系,金盏在宫里确实就是多余的了。
就算金盏美艳,可是天子六宫粉黛并不缺美色;相比她与前朝的牵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更何况,金盏再美,也年过三十韶华不再(古代女子十二三就可以经历人伦)。人们都认为金盏离宫是合情合理的结果。
符金盏的宫里这几日非常冷静,很少有人再来走动。连宦官曹泰也说:“幸得娘娘仍是皇后的大姐,不然人心还不知道薄凉到什么份上哩!”
金盏沉默片刻,说道:“你不必与我回河北了。你虽是我的人,不过官家还是很倚重你,无论怎样,宫中才是你的归宿。”
曹泰大哭:“奴婢只想在娘娘身边服侍,帮您做些添置柴米之事也是有用的。”
金盏微笑道:“我不再是端慈皇后,可也不需要我亲自劳心柴米琐事,符家还没沦落到那份上。”
就在这时,听见有人喊道:“皇后驾到。”
符金盏转过身,微微屈膝道:“拜见皇后。”
“大姐!”符二妹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听说你要走……”
金盏道:“不过是回家。”
符二妹道:“以前我在符家,姐姐在东京,终不得相见,这才相聚数年,又要分别。”说到这里,二妹的眼睛都红了。
若是换作别人这么说,金盏会认为她是来看笑话的,但她太了解二妹,这话倒是实在话。二妹心机不深、也没什么棱角。
金盏微笑道:“你真是傻,天下的亲姐妹,本就该分开过活。”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二妹欲言又止,终于轻声道:“大姐帮了陛下不少,而今却什么也没得到……”
连符二妹也认定金盏会退出这个舞台,成为过去。是的,改朝换代了,以前的东西能抛弃的就该抛弃,不然何来新气象?主要缘由,是江山社稷与儿女私情无法比拟,轻重明显。
金盏似乎还看得开,悄悄说道:“怎么会什么都没得到?官家将把那些好的念想,回报给二妹和符家。”
“大姐……”二妹抿了一下嘴唇,“你对我真好。”
金盏道:“我对自己人,都是用心对待。”
就在这时,张氏和杜氏求见,金盏叫曹泰去迎她们进来。二人上前行礼,金盏好言道:“你们倒还记得我。”二人也说了些好话。
符金盏看向与自己相处最久的杜氏,“官家恩准前朝嫔妃自愿回家,你是否离宫?”
杜氏一脸无奈伤感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而今在宫中无名无分,也很想家。可是父母已逝,回去只能靠着弟过活,我们姐弟自小一起长大便罢了,可弟而今已成家立业,我去靠着弟媳也不是办法。”
张氏意味深长地嘀咕了一句:“杜姐姐的弟弟是内殿直大将哩……”
杜氏立刻回敬道:“您也不想离宫罢?”
张氏道:“我娘家的人已经快十年没见过了,我已出家,空门便是去处。”
杜氏不动声色道:“那也是因为您的外甥是大将罢?”
张氏冷笑道:“外甥能指靠什么,原不是一家人。”
金盏没理会她们含沙射影的话,这要是数月前,她们岂敢在自己面前争这种话?金盏看了一眼二妹,不过金盏倒不是太担心,她不认为二妹的地位会受到威胁……二妹这个皇后有点特殊,她和郭绍以联姻目的成婚,却有感情,一般的人难以对她造成影响。
……准备了好几日,行程几乎备妥了。那“北国彩面”活下来的一众女子身份已变成滋德殿的宫女,作为金盏的侍从回河北,另外还有个宦官曹泰。护送队伍的是禁军内殿直骑兵,毕竟金盏是魏王的女儿。
离宫的日子将近,金盏竟是感觉莫名惶恐。她在这座皇城里呆得太久了,已经整整十年,几乎没有出过皇宫,有数的两三次出宫,也只是在外面短暂逗留。十年,一直在一个地方!
当马车驶离宫门,符金盏不禁挑开车帘回顾那宫城,便是被钻墙围得严严实实的一座大宅子,在外面看,那围城根本是一座牢笼罢!?
但人世间到处都是牢笼,无非从这个牢笼跳到那个牢笼罢了。
人在牢笼里呆久了,却反会产生依赖。在金盏眼里,那些墙不仅拘禁了人,也保护了人。而今骤然没有了墙,她极不安生,又如浮萍一般的感觉。
昔日曾多次执政,掌握天下的权力,可是让她真正出来面对天下,却觉得连小事也无法掌控。那座围城里神秘的权力,很强大,却也很虚无。
金盏一路上十分沉默,几乎没说话。
离开东京后,景象很快就变成了成片绿幽幽的庄稼地,其间偶见村落。原野上的景色与皇城全然不同;曾经的奏疏上言称中原人口稠密,但实际上郊野的人并不觉得多,一片土地只能养活那么些人。春色迷人,却有一般落寞之感。
东京到大名府并不远,一处在黄河南岸,一处在黄河北岸,只消从黄河渡口的浮桥上一过,大名府便更近了。就算人马不赶急,也不出十天就到。
夜宿驿站,外有内殿直禁军守备,内有近侍,但她仍不安生。此时中原周围十分太平,那不安生的感觉非来自外面的危险,而是来本心。一路上她就没睡好过觉,白天又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半睡半醒之间,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
不久后禁军护送她们至大名府,入城后终于到地方了。
大名府最尊贵的家族就是符家,这座城的所有事几乎都是符家说了算,也是金盏的娘家。但是,这里对她来说完全陌生,因为她儿时成长并不在大名府。
金盏第一次出嫁河中府时,符家在兖州,在此之间从没在大名府呆过。金盏从踏出符家一步起,便几经辗转颠沛,去过很多地方,中途寡居回符家也没留多久,很快就被郭家看上联姻了……等到了东京,一呆就是十年。
马队静悄悄地进入陌生的城池,又到了陌生的府邸。
……金盏的马车从后门入。杜成贵是禁军比较有身份的武将,到魏王府前殿受到了符彦卿的亲自款待。
周朝后期至大沇朝初,除了边陲异族,而今异姓王只剩符彦卿一人。但符彦卿确实老了,以如今天下战乱日渐平息的局面,他的王位不可能再能传给儿子。
杜成贵在宴席上观之,符彦卿身体似乎无大恙,但头发胡须白了大半,皮肤干枯成皱,眼睛也比较浑浊。实在是岁月无法抗拒。
杜成贵与之交谈,大抵礼节寒暄还能说清楚,一般的事没什么异样,但再深谈几句,杜成贵便觉得他已经有点昏聩。
符彦卿的续弦夫人湘氏常伴左右,倒还年轻知事。听说其长子符昭序也从雄州回大名府,大名府内外诸事、却也没有因为符彦卿的昏聩而有影响。
符彦卿喝了几杯酒,稍作陪宴便离席。离开时,其夫人搀扶着他,他的身影有些佝偻。
留下其子符昭序及大名府一干名士陪饮,观赏歌舞,礼节甚是周到。
这些状况,杜成贵回京后也要如实奏报。他此行之前便琢磨过,除了护卫皇后的姐姐,此行的任务也可能包含探问魏王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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