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猜疑
林氏与秦氏别过后,穿过贺家九曲的廊桥路过花园,带着婢女锦绣回了后宅。贺家历来遵守长幼尊卑,所以大房一家独大,二房三房每年靠着府中的进项,贺家生意所分下的红利,还有在外庄收租的千百两地租过活,日子虽在外风光,内里的辛酸苦楚只有自己明白。林氏早已不满二爷贺长明甘心屈在长子之下,所以凡贺家的事儿都要争一分。原本严氏做事温吞,平修身子又弱,映臻也是温婉内敛,她全然没把的严氏母子三人放在眼里,倒是严氏身边的贺氏不是个省油的灯,明里是严氏的陪嫁丫头,可严氏才嫁进府中一年,正是有孕,这个贴己的丫头不心疼主子也就罢了,反到爬上了贺老爷的床,虽然娘家陪嫁的丫头,为的就是给老爷做屋里人,可严氏诞下嫡女映臻之后不过半年,贺氏所生的庶女映珠也落地了。虽然贺氏明里暗里,都显得宽厚大度,待人谦和,对严氏又忠心不二,可林氏却总觉得这人心思完全看不透。
“哎呦。”
才进门,失神的林氏脚下就是一个踉跄,锦绣急忙扶住要摔倒的林氏,锦兰也听声自内屋走了出来。
把林氏扶到座位上,倒了茶水为她定神,林氏才问锦兰:“仁儿可好。”林氏幼子贺平仁身子也不甚康健,倒不用像是贺平修一样整日用汤药吊着,却也让林氏操碎了心。
“小少爷好得很,午后夫人走了,少爷醒了又用了一碗牛乳,两块桂花糯米糕,现下贺文正陪着少爷在园子里玩,若夫人想了,我这就去把少爷带回来。”
摆了摆手,揉着眉峰的林氏道:“不用了,他身子才好,多见光总没坏处,倒是日后出去,多带随从。”
“是。”一身素色褙子,银饰配红珊瑚的女孩乖巧的走到林氏身后,为她锤肩。
锦绣边往香炉添香,边开口:“夫人这一路都心神不宁,可是遇见什么烦心事儿。不如和我与锦兰说说,宽宽心。”锦绣锦兰乃是林氏在家中的丫鬟,林氏出嫁时,林家夫人怕林氏在贺家的无所依托,特要这个两个聪慧的丫头做了女儿的陪嫁。不比严是温婉内敛,纵容贺氏,林氏对这两个丫头赏罚分明,为防贺老爷把着两个丫头纳了屋里人,自来贺家林氏就允诺了两个丫头,日后会为她二人许配好人家,两个丫头也心高,不想为妾,林氏这般说就越发对她忠心。
事若是能说出来,林氏也不会觉得心烦,今儿个下午,在沉仪园,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瞧不出。大嫂还是那个大嫂,偶有发怒却不痛不痒,贺氏仍旧心思颇深。剩下便是冷厉的长房大哥,到底是哪里。
茶盅里是锦兰煮泡的桂圆红枣茶,红枣味浓,正是安神顺气,林氏又喝了一些才开口:“锦绣,你可觉得今日沉仪园有什么不同。”
微微抬头,锦绣道:“倒是没觉得,夫人瞧出不对了。”
“我若瞧出来,问你做什么。”
“是锦绣疏忽了,不过夫人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映臻大小姐与往日不同了。”
“哦?”
“今日我在屋外,听大小姐说话,分寸得当,滴水不漏,对悯枝教训之后又不重责,赏罚分明,如何看也不是往日纵容下人胡闹的大小姐,还有往日大小姐都称呼枝夫人为姨母,今日却称姨娘。”大裕豪门历来看中出身,不论你家境如何,若嫁人为妻必然受人尊敬,若是成了妾氏,不管身份多高,也是底人一等的。
锦绣一说林氏也想到今日映臻的变化。先是摆明要为芳竹做主,又惩戒被贺氏袒护的悯枝,明里暗里都是要贺氏难看,可历来随着母亲对贺氏极为尊重的映臻为何要这样?可是往京城严家去,有人瞧出什么提点她要小心提防,还是她自己看明白了,若不然走前还是深闺娇女,为何归来就露出吃人的牙。若映臻心性开了,与贺氏为敌,林氏倒乐看一场戏,
想到这里,林氏唇角上翘,不觉露出一抹笑意。
贺氏与严氏一并离开沉仪园后,严氏带着丫鬟往儿子平修的修德堂去,贺氏说玉兰院还有些事儿没交代婆子,不放心,便一人回了玉兰院,玉兰院原本是贺家四小姐的闺房,四小姐出家后,严氏正嫁进贺家,贺氏为严氏堕胎后,严氏念她忠心,便求了贺老爷把这院子打扫出来,给贺氏居住,这一住就是十几年。
进了玉兰院,院里只有个扫地的婆子,见贺氏回来,婆子福了福身。
坐在东厢炕上的的李妈妈听见声响,从窗内往外看,见贺氏回来,李妈妈冲着在条案上写大字的女孩道:“姐儿,夫人回来了。”
顶着发髻的小姑娘抬头,圆润的脸蛋,一双大眼睛透着机灵,扔下笔,一身枣红褙子,脚踩绣鞋的姑娘跑出厢屋,往正房去。
“娘。”跑进屋,映珠扑进贺氏怀中撒娇,贺氏面上却并无喜色。她看着怀中,一身素色褙子,鬓角不过带了几朵点翠珠花的女儿,只想贺映臻一身的芳瑶翠玉,珠环满身,她们不过相差半年,过得日子却这样悬殊,当年若她生下的是儿子多好,哪怕是个庶出也是贺家的长子,那如今她就不止是个姨娘而已。不知是那年的药下的太猛还是她真的无福,七年前小产后,肚子就一直不争气,要吃了一剂又一剂,一直都没有好消息。
看着样貌出落的越发漂亮的女儿,贺氏道:“珠儿今日可去了,修德堂。”
“去了,平修听闻姐姐回来,闹着要去看,楼妈妈不许,才闹着睡下,我回来前,平修还睡着。”
理了理映珠头上的绢花,贺氏道:“去了就好,珠儿你记住娘的话,若是平修离不了你,贺家也就离不了你,到时你爹爹看平修自会为你许配个好人家。”
梳着两个小巧发髻,还未曾因为母亲腾达开始作威作福的贺映臻道:“母亲女儿记住了。”
贺氏还未再开口嘱咐,玉兰院的李妈妈就来禀:“枝夫人,乔妈妈来了。”
刚刚从沉仪园别过,贺氏小声叮嘱了乔妈妈,有了时机往玉兰院一趟,乔妈妈虽久伺候严氏,却为贺氏马首是瞻,那日随着严氏走了不久,乔妈妈就说这几日不知是吃坏了还是吃多了,总想去茅房,便要严氏先走,她去外院方便,严氏历来觉得这些婆子不干净,便要她快去快回。
乔氏看着严氏离开,便折回往玉兰院去。
摆手要李妈妈带贺映珠下去,贺氏半靠在榻上,乔妈妈掀帘子走了进来。
“夫人找我?”
纤细的柔荑轻按眉角,贺氏美目半张,朱唇轻开:“跟着映臻去严家的婢女,除了悯枝,可还有你贴己的?”
“倒是有两个,只是不在大小姐身前伺候,枝夫人若想叫来问话,老奴这就把人带来。”
“这事儿,你去办就好,若是我亲自去,难免落了旁人的口舌,旁的也不要多问,就问问严家如何,什么人常见大小姐,卢氏可曾私下与大小姐说话,万不要让人察觉什么不对。”从映臻开口与她说第一句话,她就已觉得这女孩与往日有了大不同,若不是马车上磕坏了脑袋,就一定是在严家被谁调教过。相比贺家商门深户的争斗,京中的严家才是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不仅主子完蛋,下人也会尸骨无存,若不然当年心心念爬上严家大爷的床,做个内屋人的她,也不会巴结严氏,随她出嫁,严家才是个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尤其老夫人卢氏,自幼出生在官门世家,作为长子嫡女嫁入京中大户严家,之后卢氏不仅辅佐丈夫位列三台,更把嫡出的儿子都送上仕途,几十年要严家成了京中举足轻重的大家。七年前那次她滑胎,京中的卢氏知道后,面上虽说她识大体懂规矩认她做干女儿,私下却要严家的婆子以送补药的名义从京城来贺家查她,若非那次,她早早把知情的丫鬟送走,怕她早没了今时今日的一切,映臻从京中归来就变了,可是卢氏与她说了什么,难道隐忍八年,卢氏对她还不曾放下戒心,若是如此,她还要耗上多少年,才能耗上贺家当家主母的位置。
颔首低头,乔氏道:“老奴知道,老奴会小心行事的,夫人放心。”
“那就好,只有这事儿,你去吧,你男人前日子托我母亲为你带话,说大郎二郎都好,你不要惦念。”
福了福身子,乔氏满脸喜色道:“谢夫人高抬,谢夫人照拂。”
乔氏走后,丫鬟为贺氏宽衣,褪去明绿色的褙子,贺氏换了一夕碧蓝,襦裙绣着滚滚波涛,长袖则是明月升海上,配饰由翡翠珠玉换成银枝罗甸,相比的严氏的妆容寡淡,贺氏历来明艳,她与严氏一起长大,严氏知她性情,最是开阔外放,所以也就纵着她。若不然,严氏那些陪嫁丫鬟,为何独贺氏一人能爬上贺老爷的床,且被宠爱这些年。只是严氏与她姊妹情深,从未多想这些。
贺氏在屋中又坐了一会儿,晚饭前,便离了玉兰院往修德堂去。修德堂在贺家靠后的院子,北面临湖,前面则是修剪整齐的园子,堂前有一片开阔地,摆着苏州快马运来的怪石,水景,一旁的回廊下摆着几盆夜来香和杜鹃,十月,还有桂花与凤仙开的正盛。因贺平修身体不好,又是贺家长房独子,所以修德堂往日只有几个随身的丫鬟和他的乳母婆子照料。
贺氏进了院子,四下看了看方才往里走,走到入门正遇见贺平修贴身的大丫鬟茹芸端着水盆出来,福了福身子,茹芸让道一旁:“枝夫人来了。夫人刚走。”
“少爷今日可还好。”
“好得很,唯独还是吃药难了些,今天映珠小姐在,才勉强劝着吃下半碗。”
贺氏进屋,茹芸也泼了脏水跟上,严氏和贺老爷只有贺平修一个独子,修德堂内装饰极为奢华,摆设布景开阔精致,进正屋堂内的卧榻上,坐着一个身着锦缎上儒衣的小男孩,男孩面色苍白,双眼无光,唇上干皮翘起,不知与谁生气,他谁都不理,看到贺氏进屋,才眼眶通红的叫道:“姨母。”
走过去,笑盈盈的抱住贺平修,贺氏眸中尽是温柔:“好孩子,受了什么委屈,和姨母说。”
抱着贺氏,贺平修瞧着婢女红玉委屈得道:“我不喝药,药苦。”
“不喝药怎么好,若是你娘知道,又要埋怨我惯着你,乖,把这药喝了,喝了姨母找平仁来陪你玩。”
“我不跟平仁玩,动不动就哭,姨母,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娘说姐姐回来了,是真的吗,姐姐怎么不来看我。”
“你姐姐还伤着,自不能顾虑你,你乖乖喝了药,姨母要影珠姐姐来与你玩儿。”
贺氏话音才落,修德堂外就传来一阵声响,随着脚步声,传话的丫头进门,见了贺氏,小丫头到:“枝夫人,大小姐来了。”
午后才撞成那样,这时候怎么会来这里,贺氏正是疑惑,贺映臻的声音已经从屋外传来。
“平修,姐姐来看你了。”
听到大姐来,贺平修就从贺氏怀中脱离出去,他跑到堂前,贺氏就瞧见暮色中,被丫鬟扶着的女孩一身鹅黄小袖对襟玄袄,脚踩秀鞋,身材娇小玲珑,因伤口还未好,她面上未施妆容,鬓角却别了一朵的鹅黄的绢花。
一下扑到才上台阶的贺映臻怀里,平修道:“姐姐。修儿好想你。”
失血过多的身子仍还虚弱,却始终放不下前世龆年之年就惨死在贺氏手中的弟弟,她前世就因为整日饮药,卧床不起,才耗尽精力,平修这么小,又怎么熬过这些入骨的毒药。所以思来想去,实在放心不下,她强要芳竹找来步撵抬她来修德堂,前世她性格内向,对家人总是不慎亲近,平修也是一样,幼年时候总是冲她哭,问她怎么不来瞧他,长大一点,他哭的少了,虽同在贺家又是同胞姐弟她们却很少见,直至十四岁夏初那夜,电闪雷鸣,她睡得特别不安稳,总觉得耳边有个声音再叫姐姐,她吓得睁了几次的眼,也是那夜,久病的平修一命呜呼。
见姐弟二人抱在一起流眼泪,不像才十几日没见过,倒像是久别重逢一样,映臻的身子被平修少爷靠得直发抖,丫鬟茹芸晌午听府中的丫头说了大小姐归家受伤,忙上前扶住平修道:“少爷,秋风夜冷,大小姐身子还弱,先让小姐进去吧。”
拉着映臻往屋里走,贺氏就站在门前,见她们姐弟二人感情深厚,眸中不觉又多了几分疑惑,映臻本与平修感情很淡,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让映珠巴结平修,间接让贺老爷多疼爱自己庶出却懂理的女儿几分,却不知今日事怎么了。
见了贺氏,映臻莞尔一笑,眸子少了平日的温和,透出一股清亮:“姨娘也在,不是说要照料映珠,原是来平修这里,姨娘就是待我们姐弟好,自己的亲生女儿甩下,也要照料我们周全。”
“大小姐说的哪里话,姐姐素来身子不好,平修这里我自然要多顾虑几分的。”
“那日后姨娘也多顾虑顾虑我吧,平修这里由我这个亲姐顾虑就好。”亲姐两字,映臻说的格外大声,说罢她拉着贺平修,带着芳竹,进了修德堂。
才进屋,屋中浓浓的药气便让贺映臻皱起眉头,拉着贺平修的映臻四下看了看,便道:“这屋里是什么味儿。”
知映臻病着,茹芸得体的为她端上一碗牛乳润喉:“回大小姐;是药气,平修少爷常年吃药,屋中通风,药气也散不尽。不过每日清晨屋中会点些麝香驱一驱的。”
麝香,贺家乃是大裕数一数二的官商,用麝香驱屋内的药气不足为奇,可她前世久病,药理也知道几分,麝香虽是好东西,却容易让人动情,精神亢奋,平修素来身子就弱,小小年纪却要闻这些,不知是谁心思这么歹毒。
拉住弟弟瘦弱枯黄的小手,映臻道:“换了吧,我闻不得这个味。”
映臻身为贺家大小姐,说换个香,贺氏也说不出别的,珠芸聪慧拿了几种来,映臻选了百草香,这种香不烈,最是清神养智,对久卧床的人最好。
换了香,映臻闻了道:“日后就用这种吧。剩下的麝香包好给芳竹,我带回去熏衣。”
微微一顿,珠芸道:“可大小姐,麝香是老爷送来的,怕是……。”
“若爹爹问起来,你说我要走就是了。”
为难的看了贺氏一眼,珠芸不在多话,颔首低头守在两位主子身边。
拉着平修坐到身边,还虚弱着的贺映臻看着弟弟道:“可怜平修这么小,也不知这药要吃到什么时候。珠芸,近日是那个大夫来府中请脉的。”
“是回春堂的陈大夫。”
回春堂的陈大夫,贺家历来都是用弘益堂,后平修的病总不见好,才改了回春堂,她记得前世,正是那位陈大夫照料母亲和她们姐弟的病,一家三人,竟然无一人痊愈,靠药吊着的身子,越来越差,最终病死两个,一个也已快熬得油尽灯枯。
未再说别的,管家贺忠就从门外跑进来,没看屋内的贺映臻,低头禀告站在门前的贺氏:“枝夫人,老爷传话来,说是许久未见少爷,晚上要在修德堂陪少爷用晚饭。”
“知道了,我这就命人准备。”
贺忠离开,平修拉着贺映臻的手道:“姐姐也一并和平修与爹爹一起用晚饭吧。”
小小的男孩眼中满是期待,曾几何时,她落水卧床那半年,还没死的平修也曾这样瞧着她,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好,才能与他玩儿。那时的她却显少理会他,就觉得贺家一众心思太多,幼年的弟弟也那样惹人厌烦,而今心头对这小孩子,她满满都是愧疚。这一世不管活到哪里,她定要照料他长大,让他承袭贺家的一切,把贺氏与爹爹欠她母亲与他们姐弟的都还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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