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子时,队伍已集结待发。耶律阿古哲所说的亲卫兵,就是契丹贵族的宫帐兵,辽军中的精英,清一色契丹健儿,高头大马,重甲长枪。三百精骑齐踏之声如隐隐雷鸣。方镝是第一次看到训练有素成建制的重装骑兵,新鲜之余暗暗震慑。
按照方镝的计划,耶律阿古哲下令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领,趁夜急行军绕过潮河峡谷,到出镇必经的山谷中埋伏;一路由副将率领,拉开队列,大张旗鼓多举火炬,故意大造声势,缓缓行进。
方镝随着造势的一队走,半途与萧莫两骑悄悄脱队。
凭着饮马时观察的记忆,方镝带着萧莫直插到潮河大拐处下水。策马半浸在河水中走了约摸一里之后,便转入流向镇里的一条分岔溪流,脱衣牵马泅游了约半炷香时间。岸上已不时可见草屋茅舍,溪水越来越浅。
沿溪又走了一段,方镝见岸上开始出现瓦舍木檐,估摸着已接近镇中心,就找了一处洗衣的石阶,悄悄摸上了岸。
流卷的白雾中,黯淡月光朦胧照着四周,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溪水潺潺的声音。方镝二人穿上衣服,又撕下衣襟裹在马蹄上,牵马沿着街边土墙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
悄然间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方镝见木门半开,就尝试着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缓缓敞开。方镝正要进门,萧莫伸手拦住他,拔出腰间马刀,悄无声息地踏了进去。
方镝知道自己的斤两,老实呆在原地不动。四周静得有些诡异。忽然浓雾中隐约传来一点声音,似乎极为凄怆。方镝一惊,侧耳听去,又只有一片水声。
“那是人垂死的惨叫。”忽然听萧莫用契丹语说。
方镝一惊,回头看去,萧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小院里摸出来。他摇摇头,道:“桌凳倒了,箱柜全翻动过。地上还有血迹。被窝尚有余温,这家人约摸半个时辰前才离开。”
方镝想起那个凄怆的声音,心里一沉。他示意萧莫把马赶进院关上门,默默回忆了一遍小镇的大致道路,便往驿馆方向奔去。
黑暗中两条人影在一条条小巷中悄无声息地绕来绕去。方镝下午走了一圈,已对镇子的布局心中有数,此时专挑小巷走也没迷路,这还得归功于那段大都市记者生涯练出的方向感。
如此弯弯绕绕急奔了一二里路,周围房屋渐渐变得高大,前方的呼喝声、马嘶声、哭泣声也越来越清晰。
跑到一条巷子尽头,方镝忽然停下脚步,定一定喘息,侧身往墙角探出头去一看,立刻握紧了拳。
眼前的建筑群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较之周围屋舍就如鹤立鸡群,正是虎北口镇的官驿。驿馆前方平地上火炬密集,亮如白昼。这块平地约二十丈见方,往日专供往来官员使节仪仗排列之用,能容纳数百人马,现在却密密麻麻蹲满了老弱妇孺,前方还横七竖八倒了十多具尸首。三四十骑全副武装的贼兵在四周走动巡视,动辄挥舞马鞭抽打人群,引起一阵阵压抑的骚动哭喊。
方镝深深呼吸,等心中怒涛平静了些,才又探头看出去。
人群再往前,是五六十辆牛车马车,沿着镇中大道一字排开。许多青壮正在弓箭手的监视下,把胡乱堆在路边的粮食、布匹、禽畜往车上搬运,动作稍慢的就要挨鞭子。
方镝在青壮中仔细搜寻着什么人,片刻后目光一亮。他和萧莫耳语几句,萧莫点点头。二人分头往小巷两边摸去。
青壮队伍中,方镗肿着一张猪头般的脸,正一瘸一拐扛着一大袋米往车队挪去。忽然前头传出声声凄厉惨叫,青壮们一阵骚动。方镗也伸头去看,一看之下,不由面色发红,牙咬得咯咯作响。
贼兵们正将一个青壮当作活靶子取乐,眨眼功夫他的背上已经如刺猬一般扎满了箭,却箭箭都有意避开了要害。他踉踉跄跄挣扎着向前跑动,越跑越慢,身后殷红的血迹斑驳蜿蜒,触目惊心。
这时一名骑将缓缓策马来到青壮们面前。一道深红的疤痕从他的眼际穿过,令人望而生怖。看着那终于力竭倒地的青壮,骑将嘴角露出淡淡笑容,疤痕也跟着扭曲了一下。
负责看管青壮的头目连忙迎上前去。那骑将似是吩咐了什么,头目领了命,回到青壮队前,令众人就地听训。
头目清清嗓子,用手中马鞭指指远处倒在地上吐血抽搐的青壮,大声道:“都看清楚了!想逃?这就是下场!”
头目顿了顿,见众人敢怒不敢言的愤恨模样,又冷笑道:“或许有人还等着大营发兵来救?笑话!大营怨军的董都头就是我们武都头的把兄弟!想活命的,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跟着我们武都头走。看看,这许多粮食!”他用马鞭一指塞得满满的马车,“再饿不着你!要女人?”他露出猥琐残忍的笑容,马鞭一指单独圈出来的一群女子,嘶声道:“随你干!”
青壮顿时骚动。“阿娘!”“阿姐……”“娘子!”“小妹!”哗然一片。
头目见状,自知说错话惹了众怒,又是当着武都头的面,不由恼羞成怒,厉声道:“哪个再喊,先拿他的女人开刀!”
哗动声立刻小了。头目又大声道:“老实跟着武都头走。哪个再逃,老子干死他全家!”青壮们果然再无一人敢出声。
头目得意洋洋回到武都头面前。武都头看着众人,摇头叹息道:“不为刀俎,便为鱼肉。世道便是如此明白,却为何总有人不明白?”说罢意兴阑珊地摆摆手,策马离去。
贼兵们送走武朝宗,又喝令众人加紧搬运,一时鞭声和痛呼此起彼伏。
“干你娘!”方镗低骂一声,把米袋往车上一摔,又吐了两口痰泄愤。
忽然边上有人咳嗽两声。方镗觉着耳熟,侧头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咦,你怎么来……”
来人正是方镝。贼兵只防着有人逃走,可没防着有人进来。他趁乱混到了青壮堆里,胡乱扛了袋米,刚蹭到方镗这里。见方镗一时惊喜忘形,立刻上前一手勾住他肩膀,大声道:“劝你别想没用的!到了这田地,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边上监视的贼兵本已拿着马鞭走近来,闻言冷笑几声走开去。方镝这才低声问:“我阿爹这是伤到哪了?”
方镗恨恨道:“二叔带大伙逃命时,被贼兵砍伤了肩膀。贼兵要不是看我们堡的青壮多,怕激起变乱,早就把他……”
方镝远远看着人群里的方望,见他身形佝偻、半边衣衫都被血染得鲜红,不由眼睛微涩。方望似有感应,也抬头看过来。他面容十分黯淡憔悴,看到方镝时,强打精神点了点头。
方镝强忍悲愤,挤出一个笑容。方望也勉强回了一个笑脸,指指他身边用黑布裹了头的萧莫。方镝才放下心来。
“驿馆里的骑兵呢?”方镝与方镗一边搬着路旁堆积的粮袋,一边低声交谈。
“那群龟孙?还在里面呐,缩着头屁都不敢放一个!二叔带我们好容易逃到这里,他们却死活不肯开门放人进去。若非这样,二叔也不会……啐!”
“没见打斗痕迹……贼兵没攻打驿馆?”
“原是作势要攻来着。两边隔着墙哇啦哇啦喊了一阵话,他们说的大概是奚语?听不懂。驿馆里便放出一匹白马和一个流民来。刀疤脸头子亲自盘问那流民,似是流民从杨无敌庙外偷了马,那马却半路发狂拖着他到了驿馆。那刀疤脸头子问完之后便下令撤了攻势,没再找驿馆里面的人麻烦。”
方镝思索片刻,决定还是不去联络董仲孙。一则现在情形很难混进驿馆,二则这样的熊将怂兵能有什么战斗力?三则,他直觉萧绯遇袭整件事透着蹊跷,很可能有内奸,现在还是不要冒这个风险。
这时方镗又扛着一袋麦子过来,哭丧着脸低声说:“惨了!我听贼兵议论,虎北口大营已经发兵,但一路上大张旗鼓,行军慢得像乌龟。估计那些龟孙只想把贼兵吓退,才不管我们小民的死活。到头来我们都得跟着上山入伙!我的老娘嗳!”
“你听我说。”方镝压低声音说道,一脸肃然。方镗闭上嘴眨了眨眼,突然觉得眼前的堂弟有些陌生。
方镝低声说:“我从大营里来的。大营的神勇军已在前头山谷中设了埋伏。一旦突袭开始,我们先遮挡马眼控好马,然后等我马哨为号,同时赶车往回跑。记住,狭路相逢,勇者胜!”
方镗怔了怔,连忙抓着方镝的肩膀,用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声音:“果真?你没诳我?官兵真的会来?”
方镝肃然点头,沉声道:“千真万确。你把这些话悄悄传给堡里的人。”
离开方镗,方镝又寻摸到粮队落脚的脚店老板身边,同样交待一番,并特别强调只传给信得过的人。有家有业的脚店老板,绝不愿上山为匪,他是本地人,也知道哪些人可靠,去传话最合适不过。
半个时辰后,原先堆得满满当当的整条街都搬空了。百多青壮被绑成几串,三四十名稍有姿色的女子也被绑成一串,在漫天凄惨哭声中,被贼兵强行押着,跟在长长的车队后头,踉踉跄跄往镇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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