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之畔,疏林之中,一个略微有些伛偻的身影站在那里,背负双手看着远方。段秀实微微皱了眉头,在林外下了马,缓缓走了进去。
听到后面的脚步,那人影缓缓转了过来,看着段秀实温和一笑:“成公,你来了。”
封常清的神色看上去极为疲惫,隐隐然却有萧杀之气,看上去极为怪异,段秀实看着这位长者,心中忽然有着一丝错觉,就好像是看到一只受伤的猛兽一般。
“大夫一路辛苦。”段秀实向着封常清拱了拱手,“年余未见,大夫倒是清减了不少。如今天子灵柩便在城中,大夫到了不先去祭拜,却把秀实召到此地,却是何故?”
封常清呵呵一笑道:“来机密之地,自然是谋机密之事。城内尽是马仁杰的耳目,所以你我自然只能在此地见面。祭拜天子灵柩自然重要,却也不急于一时,相比而言,还是为天子报仇这件事情更重要一些。”
“大夫此言何意?”段秀实脸色猛然一沉。
封常清嘿然冷笑,却并不回答。
段秀实目光死死盯着封常清,冷然道:“大夫,究竟什么意思,还请说清楚为好。我在军中执掌军法,便是大夫亦在军法管辖之下。大夫话里是什么意思,还请明言!”
封常清点头:“好,那我便说清楚些。成公,当日马仁杰从河中带回了数千人马,我令你去辅佐马仁杰,在疏勒城之时那些话,你如今可还记得么?”
段秀实用力点头:“自然记得。”
“我跟你说的甚么?”
“大夫说了很多话。”
“最重要的那句。”
段秀实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大夫你说的是,他日马仁杰若有异志,要我为你斩之以除大患。”
“你还记得,那很好。”封常清低沉道,“成公,时候到了。”
“大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是要告诉我,仁杰已经萌生了异志不成?”段秀实眉头拧得快要立起来了,“这样的事情。可不是能随便乱说的,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不相信。”
“君子可欺之以方,成公,你被马仁杰骗了。不过你还记得当年的话。这样很好,我看错了马仁杰,终究没有看错你。”
封常清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蒸熊掌……蒸熊掌……成公,这么明显之事,你都不明白么?你可是读书之人!”
“大夫,天子驾崩,不过是一桩意外。天子是食用蒸熊掌噎死的,这一点我亲自检查过。我亦知晓成公商臣旧事,可是这一次……的确是意外。”
“意外!呵呵。意外!”封常清冷笑道,“成公,有些事情,眼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我虽在安西,却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大军班师之前,庭州这边有些事情我已有所察觉,只是等着看马仁杰班师后会如何处理。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马仁杰班师回来当天,天子就驾崩了。这件事情我也有错,诛杀逆贼之后。我就陪天子去了。”
段秀实沉默许久,摇头道:“大夫,我绝不相信仁杰会是弑君之人。”
“你跟在他身边太久,已经被他蒙蔽了。纵然是我。这几年来不也是一样。成公,人,是会变的。高官显爵炙手可热,已经是位极人臣了,放下岂是那么容易。成公,你既记得当日疏勒城说过的那些话。你还记得当日你是如何评价马仁杰的么?”
段秀实神色恍然,眉头紧紧拧起。
封常清冷冷一笑道:“你说了八个字,鹰视狼顾,心机深沉!这句话,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可今日想来,当真是一语中的!今日的你我,都不如当日的你看人看得透彻!”
段秀实眉头拧得更紧,数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马仁杰正在疏勒镇守使衙门之外搭了一座高台,亲手给怛罗斯之战战死的健儿家属发放抚恤,每人一百五十缗钱。而他和封大夫便坐在附近的一座酒楼之上,看着马仁杰公然是市恩于下。
已经快过去五年了,当初说过的话,却瞬间在耳边回响。
……
“鹰视狼顾,心机深沉。大夫,眼前的马仁杰竟然已非我所认识的马仁杰了!”
“我所认识的马璘马仁杰,重情重义,却不过是一介武夫。这次他身陷敌国,若是孤身返回也就罢了,谁想他竟然是在河中大杀四方,生生带回了数千我安西汉儿,还击杀了大食人的将军和元帅!若是以前的马仁杰,绝对无法做到这件事情……”
“这次他的功劳可比班超陈汤,封爵拜将是一定的,可以说是光宗耀祖了。原来的马仁杰对功名并不如何看重,似这般不顾规矩,随意发放抚恤给战死者的家人,倒是像极了他的个性……”
“可是以他马仁杰原来的性子,定然不会这般坐在高台之上,公然的收取人心!他是当过游侠儿的人,向来慷慨豪爽,这样的小人之举,以前他是绝对不屑为之的……”
“市恩于下乃是军中大忌,他若在意自己的前程,便不该这般做,这样做便是不在意前程。若说他不在意前程,他却又这般刻意收买人心,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财富是他给的……”
“这两天我在市井之中,也是听到了一些流言,想来大夫也听说了。现在疏勒镇每个人都在传言,马璘将军为了这次的抚恤发放,担下了天大的干系。我查了一下,流言的源头,竟然便是马仁杰的那些亲信……”
“大夫,秀实不知道马仁杰在河中遇到了什么事情,让他有着这般的变化。他的这般作为,我根本看不透,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我只知道他此刻野心勃勃,已经是快要疯魔,不管是谁挡在他前面,他都会不管不顾踩上去……”
……
当日的自己,竟是这般看待这位老友的么?
可是他当日野心勃勃,不就是为了主边安西,一展胸中抱负的么?
后来的诸多事情,已经是证明了他是主边安西最合适的人选,吐蕃为患以来,年年防秋耗费人力物力,然而却被他一战而定。大食强悍,堪比大唐,却被他轻易攻破都城,如今更占据了大片土地,再加上回纥,铁勒九部在漠北草原上已经几乎把鲜血流干,再也无法为大唐之患。这样的功绩,已经是够了吧。
更何况他多次表示过不准备恋栈,准备把碛西之地托付给自己和封大夫,自己一走了之。
这样的一个人,难道会去谋反,难道会……弑君?
段秀实看着一脸杀气的封常清,心中有些迷茫。若是马仁杰当真是弑君者,当真是要谋反,他自然是会站在封常清这边,自然会兑现当日之承诺,为大唐斩逆贼以除大患。然而若是封大夫判断错误呢?
今日之马仁杰,对于大唐何等重要他极为清楚。他在碛西将士们心中的地位如何,他更是极为了解。碛西的这些骄兵悍将如今一个个眼高于顶,若是冤杀了这位老友,那些骄兵悍将们哪个能服气,只怕不反也要反了。那样的话,他岂不是成了大唐的罪人。
“万一仁杰当真是有不臣之心……”段秀实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下,心中又是一惊。
若这位老友当真是有不臣之心,那么此时已是无人能制了。因为这几年时间以来,碛西已经是铁板一块。当初那些老将们基本上都跟随李嗣业去了河东,军中皆是仁杰一手提拔出来的少壮派,这些人若是马仁杰令他们造反,只怕不会有半点犹豫。天子令仁杰主宰流沙以西一应事务,碛西边军准许扩充到十万之数,而他便真的大肆扩军,安西北庭两军再算上羌塘上的人马,早已是超过十万。这还没算河中一代的军队。
而北庭三军的将校也都被仁杰换成了少壮派,杜怀光李栖筠等人皆是仁杰私人,对仁杰唯命是从。甚至莫贺延碛里的各大驿站,本来都是瓜州军控制,如今却都在伊吾军的手里。
若是仁杰早就准备要反,这些事情都可以认为是他提前布置好了。碛西铁板一块,便无后顾之忧,手下新军无敌天下,各处边军谁能抵挡。若是仁杰当真要反,根本就没人可以阻拦。
若是这样的话,唯一能阻拦他的,只怕便只有自己和封大夫了。仁杰若是死了,自然就不会反了。
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一会儿,段秀实的脸色变得极为凝重。这个时候他也明白了为何长安方面朝堂之上总有马仁杰心怀不轨的议论,换个角度想一下,仁杰手中之权势,已经是可以轻易的威胁到这个帝国,大唐的兴亡便在他的一念之间,朝堂上那些人岂能不忌惮。
以前总以为这些都是妄人,看不到仁杰的功绩和忠心,现在设身处地一想,段秀实倒是明白了那些人的想法。那般议论的人只怕大多数不是心有私心,而是担心江山社稷的安危。若是自己没有和仁杰的私交,也是立在朝堂之上的重臣,只怕也会这般想了。
然而……仁杰毕竟是有大功的啊。
段秀实沉默许久,看着封常清道:“大夫,这件事情……牵扯实在太大了。如果你要我和你合谋做这件事,你要给我确凿的证据。若你的证据没法说服我……我身为都虞候执掌军法,对于仁杰不会客气,对于大夫亦是一样。”
封常清面色森寒,冷笑点头:“好,你要证据是么?那我便给你证据!”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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