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风月襟怀,图取欢来,戏场中尽有安排。
呼卢博赛,岂不豪哉?费自家心,自家力,自家财。
有等奸胎,惯弄乔才,巧妆成科诨难猜。
非关此辈,忒使心乖。
总自家痴,自家狠,自家呆。
——词寄《行香子》。
这首词说着人世上诸般戏事,皆可遣兴陶情,惟有赌博一途最是为害不浅。
盖因世间人总是一个贪心所使。
见那守分一日里辛辛苦苦,巴着生理,不能够近得多少钱;那赌场中一得了采,精金、白银只在一两掷骰子上收了许多来,岂不是个不费本钱的好生理?岂知有这几掷赢,便有几掷输。
赢时节,道是倘来之物,就有粘头的、讨赏的、帮衬的,大家来撮哄。
这时节意气扬扬,出之不吝。
到得赢骰过了,输骰齐到,不知不觉的弄个罄净,却多是自家肉里钱,旁边的人不曾帮了他一文。
所以只是输的多,赢的少。
有的不伏道:“我赢了就住,不到得输就是了.”
这句话恰似有理,却是那一个如此把得定?有的巴了千钱要万钱,人心不足不肯住的;有的乘着胜采,只道是常得如此,高兴了不肯住的;有人怕别人讥诮他小家子相,碍上碍下不好住的。
及至临后输来,虽悔无及,道先前不曾住得,如今难道就罢?一发住不成了,不到得弄完决不收场。
况且又有一落场便输了的,总有几掷赢骰,不够番本,怎好住得?到得番本到手,又望多少赢些,那里肯住?所以一耽了这件滋味,定是无明无夜,抛家失业,失魂落魄,忘餐废寝的。
朋友们讥评,妻子们怨怅,到此地位,一总不理。
只是心心念念记挂此事,一似担雪填井,再没个满的日子了。
全不想钱财自命里带来,人人各有分限,岂由你空手博来做得人家的?不要说不能够赢,就是赢了,未必是福处。
宋熙宁年间,相国寺前有一相士,极相得着,其门如市。
彼时南省开科,纷纷举子多来扣问得失。
他一一决来,名数不爽。
有一举子姓丁名,随众往访。
相士看见大惊道:“先辈气色极高,吾在此阅人多矣,无出君右者。
据某所见,便当第一人及第.”
问了姓名,相士就取笔在手,大书数字于纸云:“今年状原是丁.”
粘在壁上,向丁生拱手道:“留为后验.”
丁生大喜自负,别了相士,走回寓中来。
不觉心神畅快,思量要寻个乐处。
原来这丁生少年才俊,却有个僻性,酷好的是赌博。
在家时先曾败掉好些家资,被父亲锁闭空室,要饿死他。
其家中有妪怜之,破壁得逃。
到得京师,补试太学,幸得南省奏名,只待廷试。
心绪闲暇,此兴转高。
况兼破费了许多家私,学得一番奢遮手段,手到处会赢,心中技痒不过。
闻得同榜中有两个四川举子,带得多资,亦好赌博。
丁生写个请帖,着家僮请他二人到酒楼上饮酒。
二人欣然领命而来,分宾主坐定。
饮到半酣,丁生家童另将一个包袱放在左边一张桌子上面,取出一个匣子开了,拿出一对赏钟来。
二客看见匣子里面藏着许多戏具,乃是骨牌、双陆、围棋、象棋及五木骰子、枚马之类,无非赌博场上用的。
晓得丁生好此,又触着两人心下所好,相视而笑。
丁生便道:“我们乘着酒兴,三人共赌一回取乐何如?”两人拍手道:“绝妙!绝妙!”一齐立起来,看楼上旁边有一小阁,丁生指着道:“这里头到幽静些.”
遂叫取了博具,一同到阁中来。
相约道:“我辈今日逢场作戏,系是彼此同袍,十分大有胜负,忒难为人了。
每人只以万钱为率,尽数赢了,止得三万;尽数输了,不过一万,图个发兴消闲而已.”
说定了,方才下场,相博起来。
初时果然不十分大来往,到得掷到兴头上,你强我赛,各要争雄,一二万钱只好做一掷,怎好就歇得手?两人又着家童到下处,再取东西,下着本钱,频频添入,不记其次。
丁生煞是好手段,越赢得来,精神越旺。
两人不伏输,狠将注头乱推,要博转来,一注大似一注。
怎当得丁生连掷胜采,两人出注,正如众流归海,尽数赶在丁生处了。
直赢得两人油干火尽,两人也怕起来,只得忍着性子住了,垂头丧气而别。
丁生总计所赢,共有六百万钱。
命家童等负归寓中,欢喜无尽。
隔了两日,又到相士店里来走走,意欲再审问他前日言语的确。
才进门来,相士一见大惊道:“先辈为何气色大变?连中榜多不能了,何况魁选?”急将前日所粘在壁上这一条纸扯下来,揉得粉碎。
叹道:“坏了我名声,此番不准了。
可恨!可恨!”丁生慌了道:“前日小生原无此望,是足下如此相许。
今日为何改了口,此是何故?”相士道:“相人功名,先观天庭气色。
前日黄亮润泽,非大魁无此等光景,所以相许。
今变得枯焦且黑滞了,那里还望功名?莫非先辈有甚设心不良,做了些谋利之事,有负神明么?试想一想看.”
丁生悚然,便把赌博得胜之事说出来,道:“难道是为此戏事?”相士道:“你莫说是戏事,关着财物,便有神明主张。
非义之得,自然减福.”
丁生悔之无及。
忖了一忖,问相士道:“我如今尽数还了他,敢怕仍旧不妨了?”相士道:“才一发心,暗是神明便知。
果能悔过,还可占甲科,但名次不能如旧,五人之下可望。
切须留心!”丁生亟回寓所,着人去请将二人到寓。
两人只道是又来纠赌,正要番手,三脚两步忙忙过来。
丁生相见了,道:“前日偶尔做戏,大家在客中,岂有实得所赢钱物之理?今日特请两位过来,奉还原物.”
两人出于不意,道:“既已赌输,岂有竟还之理?或者再博一番,多少等我们翻些才使得.”
丁生道:“道义朋友,岂可以一时戏耍伤损客囊财物?小弟誓不敢取一文,也不敢再做此等事了.”
即叫家童各将前物竟送还两人下处。
两人喜出望外,道是丁生非常高谊,千恩万谢而去。
岂知丁生原为着自己功名要紧,故依着相士之言,改了前非。
后来廷试唱名,果中徐铎榜第六人,相士之术不差毫厘。
若非是这一番赌,这状头稳是丁,不让别人了,今低了五名。
又还亏得悔过迁善,还了他人钱物,尚得高标;倘贪了小便宜,执迷不悟,不弄得功名无分了?所以说,钱财有分限,靠着赌博得来,便赢了也不是好事。
况且有此等近利之事,便有一番谋利之术。
有一伙赌中光棍,惯一结了一班党与,局骗少年子弟,俗名谓之“相识”。
用铅沙灌成药骰,有轻有重。
将手指捻将转来,捻得得法,抛下去多是赢色;若任意抛下,十掷九输。
又有惯使手法,拳红坐六的;又有阴阳出法,推班出色的。
那不识事的小二哥,一团凡兴,好歹要赌,俗名唤作“酒头”。
落在套中,出身不得,谁有得与你赢了去?奉劝人家子弟,莫要痴心想别人的。
看取丁故事,就赢了也要折了状原之福。
何况没福的?何况必输的?不如学好守本分的为强。
有诗为证:财是他人物,痴心何用贪?寝兴多失节,饥饱亦相参。
输去中心苦,赢来众口馋。
到头终一败,辛苦为谁甜?小子只为苦口劝着世人休要赌博,却想起一个人来,没事闲游,撞在光棍手里,不知不觉弄去一赌,赌得精光,没些巴鼻,说得来好笑好听:风流误入绮罗丛,自讶通宵依翠红。
谁道醉翁非在酒?却教眨眼尽成空。
这本话文,乃是宋朝道君皇帝宣和年间,平江府有一个官人姓沈,承着祖上官荫,应授将仕郎之职,赴京听调。
这个将仕家道丰厚,年纪又不多,带了许多金银宝货在身边。
少年心性,好的是那歌楼舞榭,倚翠偎红,绿水青山,闲茶浪酒,况兼身伴有的是东西,只要撞得个乐意所在,挥金如土,毫无吝色。
大凡世情如此,才是有个撒漫使钱的勤儿,便有那帮闲攒懒的陪客来了。
寓所差不多远,有两个游手人户:一个姓郑,一个姓李,总是些没头鬼,也没个甚么真名号,只叫作郑十哥,李三郎。
终日来沈将仕下处,与他同坐同起,同饮同餐,沈将仕一刻也离不得他二人。
他二人也有时破些钱钞,请沈将仕到平康里中好姊妹家里,摆个还席。
吃得高兴,就在姊妹人家宿了。
少不得串同了他家扶头打差,一路儿摄哄,弄出些钱钞,大家有分,决不到得白折了本。
亏得沈将仕壮年贪色,心性不常,略略得味就要跳槽,不迷恋着一个,也不能起发他大主钱财,只好和哄过日,常得嘴头肥腻而已。
如是盘桓及半年,城中乐地也没有不游到的所在了。
一日,沈将仕与两人商议道:“我们城中各处走遍了,况且尘嚣嘈杂,没甚景趣。
我要城外野旷去处走走,散心耍子一回何如?”郑十、李三道:“有兴,有兴,大官人一发在行得紧。
只是今日有些小事未完,不得相陪,若得迟至明日便好.”
沈将仕道:“就是明日无妨,却不可误期.”
郑、李二人道:“大官人如此高怀,我辈若有个推故不去,便是俗物了。
明日准来相陪就是.”
两人别去了一夜。
到得次日,来约沈将仕道:“城外之兴何如?”沈将仕道:“专等,专等.”
郑十道:“不知大官人轿去?马去?”李三道:“要去闲步散心,又不赶甚路程,要寻轿马何干?”沈将仕道:“三哥说得是。
有这些人随着,便要来催你东去西去,不得自由。
我们只是散步消遣,要行要止,凭得自家,岂不为妙?只带个把家僮去跟跟便了.”
沈将仕身边有物,放心不下,叫个贴身安童背着一个皮箱,随在身后,一同郑、李二人踱出长安门外来。
但见:甫离城廓,渐远市廛。
参差古树绕河流,荡漾游丝飞野岸。
布帘沽酒处,惟有耕农村老来尝;小艇载鱼还,多是牧竖樵夫来问。
炊烟四起,黑云影里有人家;路径多歧,青草痕中为孔道。
别是一番野趣,顿教忘却尘情。
三人信步而行,观玩景致,一头说话,一头走路。
迤逦二三里之远,来到一个塘边。
只见几个粗腿大脚的汉子赤剥了上身,手提着皮挽,牵着五七匹好马,在池塘里洗浴。
看见他三人走来至近,一齐跳出塘子,慌忙将衣服穿上,望着三人齐声迎喏。
沈将仕惊疑,问二人道:“此辈素非相识,为何见吾三人恭敬如此?”郑、李两人道:“此王朝议使君之隶卒也。
使君与吾两人最相厚善,故此辈见吾等走过,不敢怠慢.”
沈将仕道:“原来这个缘故,我也道为何无因至前.”
三人又一头说,一头走,离池边上前又数百步远了。
李三忽然叫沈将仕一声道:“大官人,我有句话商量着.”
沈将仕道:“甚话?”李三道:“今日之游,颇得野兴。
只是信步浪走,没个住脚的去处。
若便是这样转去了,又无意味。
何不就骑着适才王公之马,拜一拜王公,岂不是妙?”沈将仕道:“王公是何人?我却不曾认得,怎好拜他?”李三道:“此老极是个妙人。
他曾为一大郡守,家资绝富,姬妾极多。
他最喜的是宾客往来,款接不倦。
今年纪已老,又有了些痰病,诸姬妾皆有离心。
却是他防禁严密,除了我两人忘形相知,得以相见,平时等闲不放出外边来。
那些姬妾无事,只是终日合伴顽耍而已。
若吾辈去看他,他是极喜的。
大官人虽不曾相会,有吾辈同往,只说道钦慕高雅,愿一识荆。
他看见是吾每的好友,自不敢轻。
吾两人再递一个春与他,等他晓得大官人是在京调官的,衣冠一脉,一发注意了,必有极精的饮馔相款。
吾每且落得开怀快畅他一晚,也是有兴的事。
强如寂寂寞寞,仍旧三人走了回去.”
沈将仕心里未决,郑十又道:“此老真是会快活的人,有了许多美妾,他却又在朋友面上十分殷勤,寻出兴趣来。
更兼留心饮馔,必要精洁,惟恐朋友们不中意,吃得不尽兴。
只这一片高兴热肠,何处再讨得有?大官人既到此地,也该认一认这个人,不可错过.”
沈将仕也喜道:“果然如此,便同二位拜他一拜也好.”
李三道:“我每原回到池边,要了他的马去.”
于是三人同路而回,走到池边。
郑、李大声叫道:“带四个马过来!”看马的不敢违慢,答应道:“家爷的马,官人每要骑,尽意骑坐就是.”
郑、李与沈将仕各骑了一匹,连沈家家僮捧着箱儿,也骑了一匹。
看马的带住了马头,问道:“官人每要到那里去?”郑十将鞭梢指道:“到你爷家里去.”
看马的道:“晓得了.”
在前走着引路,三人联镳按辔而行。
转过两个坊曲,见一所高门,李三道:“到了,到了。
郑十哥且陪大官人站一会,待我先进去报知了,好出来相迎.”
沈将仕开了箱,取个名帖,与李三带了报去。
李三进门内去了。
少歇出来道:“主人听得有新客到此,甚是喜欢。
只是久病倦懒,怕着冠带,愿求便服相见.”
沈将仕道:“论来初次拜谒,礼该具服。
今主人有命,恐怕反劳,若许便服,最为洒脱.”
李三又进去说了。
只见王朝议命两个安童扶了,一同李三出来迎客。
沈将仕举眼看时,但见:仪度端庄,容颜羸瘦。
一前一却,浑如野鹤步罡;半喘半吁,大似吴牛见月。
深浅躬不思而得,是鹭鸳班里习将来;长短气不约而同,敢莺燕窝中输了去?沈将仕见王朝议虽是衰老模样,自然是士大夫体段,肃然起敬。
王朝议见沈将仕少年丰采,不觉笑逐颜开,拱进堂来。
沈将仕与二人俱与朝议相见了。
沈将仕叙了些仰慕的说话道:“幸郑、李两兄为绍介,得以识荆,固快夙心,实出唐突.”
王朝议道:“两君之友,即仆友也。
况两君胜士,相与的必是高贤,老朽何幸,得以沾接.”
茶罢,朝议揖客进了东轩,吩咐当直的设席款待。
吩咐不多时,杯盘果馔片刻即至。
沈将仕看时,虽不怎的大摆设,却多精美雅洁,色色在行,不是等闲人家办得出的。
朝议谦道:“一时不能治具,果菜小酌,勿怪轻亵.”
郑、李二人道:“沈君极是脱洒人,既忝吾辈相知,原不必认作新客。
只管尽主人之兴,吃酒便是,不必过谦了.”
小童二人频频斟酒,三个客人忘怀大髃,主人勉强支陪。
看看天晚,点上灯来。
朝议又陪一晌,忽然喉中发喘,连嗽不止,痰声曳锯也似响震四座,支吾不得。
叫两个小童扶了,立起身来道:“贱体不快,上客光顾,不能尽主礼,却怎的好?”对郑生道:“没奈何了,有烦郑兄代作主人,请客随意剧饮,不要阻兴。
老朽略去歇息一会,煮药吃了,少定即来奉陪。
恕罪!恕罪!”朝议一面同两个小童扶拥而去。
剩得他三个在座,小童也不出来斟酒了。
李三道:“等我寻人去.”
起身走了进去。
沈将仕见主人去了,酒席阑珊,心里有些失望。
欲待要辞了回去,又不曾别得主人,抑且余兴还未尽,只得走下庭中散步。
忽然听得一阵欢呼掷骰子声。
循声觅去,却在轩后一小阁中,有些灯影在窗隙里射将出来。
沈将仕将窗隙弄大了些,窥看里面。
不看时万事全休,一看看见了,真是:酥麻了半壁,软瘫做一堆。
你道里头是甚光景?但见:明烛高张,巨案中列。
掷卢赛雉,纤纤玉手擎成;喝六呼么,点点朱唇吐就。
金步摇,玉条脱,尽为孤注争雄;风流阵,肉屏风,竟自和盘托出。
若非广寒殿里,怎能够如许仙风?不是金谷园中,何处来若干媚质?任是愚人须缩舌,怎教浪子不输心!原来沈将仕窗隙中看去,见里头是美女七八人,环立在一张八仙桌外。
桌上明晃晃点着一枝高烛,中间放下酒榼一架,一个骰盆。
盆边七八堆采物,每一美女面前一堆,是将来作注赌采的。
众女掀拳裸袖,各欲争雄。
灯下偷眼看去,真个个个如嫦娥出世,丰姿态度,目中所罕见。
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看得目不转睛,顽涎乱吐。
正在禁架不定之际,只见这个李三不知在那里走将进去,也窜在里头了,抓起色子,便待要掷下去。
众女赌到间深处,忽见是李三下注,尽嚷道:“李秀才,你又来鬼厮搅,打断我姊妹们兴头!”李三顽着脸皮道:“便等我在里头,与贤妹们帮兴一帮兴也好.”
一个女子道:“总是熟人,不妨事。
要来便来,不要酸子气,快摆下注钱来!”众女道:“看这个酸鬼,那里熬得起大注?”一递一句讥诮着。
李三掷一掷,做一个鬼脸,大家把他来做一个取笑的物事。
李三只是忍着羞,皮着脸,凭他擘面啐来,只是顽钝无耻,挨在帮里。
一霎时,不分彼此,竟大家着他在里面掷了。
沈将仕看见李三情状,一发神魂摇荡,顿足道:“真神仙境界也!若使吾得似李三,也在里头厮混得一场,死也甘心!”急得心痒难熬,好似热地上蜒蚰,一歇儿立脚不定,急走来要与郑十商量。
郑十正独自个坐在前轩打盹,沈将仕急摇他醒来道:“亏你还睡得着!我们一样到此,李三哥却落在蜜缸里了.”
郑十道:“怎么的?”沈将仕扯了他手,竟到窗隙边来,指着里面道:“你看么!”郑十打眼一看,果然李三与群女在里头混赌。
郑十对沈将仕道:“这个李三,好没廉耻!”沈将仕道:“如此胜会,怎生知会他一声,设法我也在里头去掷掷儿,也不枉了今日来走这一番.”
郑十道:“诸女皆王公侍儿。
此老方才去眠宿了,诸女得闲在此顽耍。
吾每是熟极的,故李三插得进去。
诸女素不识大官人,主人又不在面前,怎好与他们接对?须比我每不得.”
沈将仕情极了道:“好哥哥,带挈我带挈.”
郑十道:“若挨得进去,须要稍物,方才可赌.”
沈将仕道:“吾随身箧中有金宝千金,又有二三千张茶券子可以为稍。
只要十哥设法得我进去,取乐得一回,就双手送掉了这些东西,我愿毕矣.”
郑十道:“这等,不要高声,悄悄地随着我来,看相个机会,慢慢插将下去。
切勿惊散了他们,便不妙了.”
沈将仕谨依其言,不敢则一声。
郑十拽了他手,转湾抹角,且是熟溜,早已走到了聚赌的去处。
诸姬正赌得酣,各不抬头,不见沈将仕。
郑十将他捏一把,扯他到一个稀空的所在站下了。
侦伺了许久,直等两下决了输赢会稍之时,郑十方才开声道:“容我每也掷掷儿么?”众女抬头看时,认得是郑十。
却见肩下立着个面生的人,大家喝道:“何处儿郎,突然到此?”郑十道:“此吾好友沈大官人,知卿等今宵良会,愿一拭目,幸勿惊讶.”
众女道:“主翁与汝等通家,故彼此各无避忌。
如何带了他家少年来搀预我良人之会?”一个老成些的道:“既是两君好友,亦是一体的。
既来之,则安之,且请一杯迟到的酒.”
遂取一大卮,满斟着一杯热酒,奉与沈将仕。
沈将仕此时身体皆已麻酥,见了亲手奉酒,敢有推辞?双手接过来,一饮而尽,不剩一滴。
奉酒的姬对着众姬笑道:“妙人也,每人可各奉一杯.”
郑十道:“列位休得炒断了掷兴。
吾友沈大官人,也愿与众位下一局。
一头掷骰,一头饮酒助兴,更为有趣.”
那老成的道:“妙,妙。
虽然如此,也要防主人觉来.”
遂唤小鬟:“快去朝议房里伺候。
倘若睡觉,亟来报知,切勿误事!”小鬟领命去了。
诸女就与沈将仕共博,沈将仕自喜身入仙宫,志得意满,采色随手得胜。
诸姬头上钗饵首饰,尽数除下来作采赌赛,尽被沈将仕赢了。
须臾之间,约有千金。
诸姬个个目睁口呆,面前一空。
郑十将沈将仕扯一把道:“赢够了,歇手罢!”怎当得沈将仕魂不附体,他心里只要多插得一会寡趣便好,不在乎财物输赢,那里肯住?只管伸手去取酒吃,吃了又掷,掷了又吃,诸姬又来趁兴,奉他不休。
沈将仕越肉麻了,风将起来,弄得诸姬皆赤手无稍可掷。
其间有一小姬年最小,貌最美,独是他输得最多。
见沈将仕风风世世,连掷采骰,带着怒容,起身竟去。
走至房中转了一转,提着一个羊脂玉花樽到面前,向桌上一推道:“此瓶值千缗,只此作孤注,输赢在此一决.”
众姬问道:“此不是尔所有,何故将来作注?”小姬道:“此主人物也。
此一决得胜固妙,倘若再不如意,一发输了去,明日主人寻究,定遭鞭捶。
然事势至此,我情已极,不得不然!”众人劝他道:“不可赶兴,万一又输,再无挽回了.”
小姬怫然道:“凭我自主,何故阻我?”坚意要掷。
众人见他已怒,便道:“本图欢乐,何故到此地位?”沈将仕看见小姬光景,又怜又爱,心里踌躇道:“我本意岂欲赢他?争奈骰子自胜。
怎生得帮衬这一掷输与他了,也解得他的恼怒;不然,反是我杀风景了.”
看官听说,这骰子虽无知觉,极有灵通,最是跟着人意兴走的。
起初沈将仕神来气旺,胜采便跟着他走,所以连掷连赢。
歇了一会,胜头已过,败色将来;况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情愿认输,一团锐气已自馁了十分了;更见那小姬气忿忿,雄纠纠,十分有趣,魂灵也被他吊了去。
心里忙乱,一掷大败。
小姬叫声:“惭愧!也有这一掷该我赢的.”
即把花樽底儿朝天,倒将转来。
沈将仕只道止是个花樽,就是千缗,也赔得起。
岂知花樽里头尽是金钗珠塞满其中,一倒倒将出来,辉煌夺目,正不知多少价钱,尽该是输家赔偿的。
沈将仕无言可对。
郑、李二人与同诸姬公估价值,所值三千缗钱。
沈将仕须赖不得,尽把先前所赢尽数退还,不上千金。
只得走出叫家僮取带来箱子里面茶券子二千多张,算了价钱,尽作赌资还了。
说话的,“茶券子”是甚物件,可当金银?看官听说,“茶券子”即是“茶引”。
宋时禁茶榷税,但是茶商纳了官银,方关茶引,认引不认人。
有此茶引,可以到处贩卖。
每张之利,一两有余。
大户人家尽有当着茶引生利的。
所以这茶引当得银子用。
苏小卿之母受了三千张茶引,把小卿嫁与冯魁,即是此例也。
沈将仕去了二千余张茶引,即是去了二千余两银子。
沈将仕自道只输得一掷,身边还有剩下几百张,其余金宝他物在外不动,还思量再下局去,博将转来。
忽听得朝议里头大声咳嗽,急索唾壶,诸姬慌张起来,忙将三客推出阁外,把火打灭,一齐奔入房去。
三人重复走到轩外原饮酒去处。
刚坐下,只见两小童又出来劝酒道:“朝议多多致意尊客:‘夜深体倦,不敢奉陪。
求尊客发兴多饮一杯。
’”三人同声辞道:“酒兴已阑,不必再叨了,只要作别了便去.”
小童走进去说了,又走出来道:“朝议说:‘仓卒之间,多有简慢。
夜已深,不劳面别。
此后三日,再求三位同会此处,更加尽兴,切勿相拒。
’又叫吩咐看马的仍旧送三位到寓所,转来回话.”
三人一同沈家家僮,乘着原来的四匹马,离了王家。
行到城门边,天色将明,城门已自开了。
马夫送沈将仕到了寓所,沈将仕赏了马夫酒钱,连郑、李二人的也多是沈将仕出了,一齐打发了去。
郑、李二人别了沈将仕道:“一夜不睡,且各还寓所安息一安息。
等到后日再去赴约.”
二人别去。
沈将仕自思夜来之事,虽然失去了一二千本钱,却是着实得趣。
想来老姬赞他,何等有情;小姬怒他,也自有兴;其余诸姬递相劝酒,轮流赌赛,好不风光!多是背着主人做的。
可恨郑、李两人,先占着这些便宜。
而今我既弄入了门,少不得也熟分起来,也与他二人一般受用,或者还有括着个把上手的事在里头,也未可知。
转转得意。
因两日困倦不出门,巴到第三日清早起来,就要去再赴王朝议之约。
却不见郑、李二人到来,急着家僮到二人下处去请。
下处人回言走出去了,只得呆呆等着。
等到日中,竟不见来,沈将仕急得乱跳,肚肠多爬了出来。
想一想道:“莫不他二人不约我先去了?我既已拜过扰过,认得的了,何必待他二人?只是要引进内里去,还须得他每领路。
我如今备些礼物去酬谢前晚之酌。
若是他二人先在,不必说了;若是不在,料得必来,好歹在那里等他每为是.”
叫家僮雇了马匹,带了礼物,出了城门,竟依前日之路,到王朝议家里来。
到得门首,只见大门拴着。
先叫家僮寻着旁边一个小侧门进去,一直到了里头,并无一人在内。
家僮正不知甚么缘故,走出来回复家主。
沈将仕惊疑,犹恐差了,再同着家僮走进去一看,只见前堂东轩与那家聚赌的小阁宛然那夜光景在目,却无一个人影。
大骇道:“分明是这个里头,那有此等怪事!”急走到大门左侧,问着个开皮铺的人道:“这大宅里王朝议全家那里去了?”皮匠道:“此是内相侯公公的空房,从来没个甚么王朝议在此.”
沈将仕道:“前夜有个王朝议,与同家眷正在此中居住。
我们来拜他,他做主人留我每吃了一夜酒。
分明是此处,如何说从来没有?”皮匠道:“三日前有好几个恶少年挟了几个上厅有名粉头,税了此房吃酒赌钱。
次日分了利钱,各自散去。
那里是甚么王朝议请客来?这位官人莫不着了他道儿了?”沈将仕方才疑道是奸装成圈套,来骗他这些茶券子的,一二千金之物分明付之一空了。
却又转一念头,追思那日池边唤马,宅内留宾,后来阁中聚赌,都是无心凑着的,难道是设得来的计较?似信不信道:“只可惜不见两人,毕竟有个缘故在内。
等待几日,寻着他两个再问.”
岂知自此之后,屡屡叫人到郑、李两人下处去问,连下处的人多不晓得,说道:“自那日出后,一竟不来。
虚锁着两间房,开进去,并无一物在内,不知去向了.”
到此方知前日这些逐段逐节行径,令人看不出一些,与马夫小童,多是一套中人物,只在迟这一夜里头打合成的。
正是拐骗得十分巧处,神鬼莫测也!漫道良朋作胜游,谁知紸箧有阴谋?清闺不是闲人到,只为痴心错下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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