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第十二章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

        诗云:世事莫有成心,成心专会认错。

    任是大圣大贤,也要当着不着。

    看官听说:从来说的书不过谈些风月,述些异闻,图个好听;最有益的,论些世情,说些因果,等听了的触着心里,把平日邪路念头化将转来。

    这个就是说书的一片道学心肠,却从不曾讲着道学。

    而今为甚么说个不可有成心?只为人心最灵,专是那空虚的才有公道。

    一点成心入在肚里,把好歹多错认了,就是圣贤也要偏执起来,自以为是,却不知事体竟不是这样的了。

    道学的正派,莫如朱文公晦翁。

    读书的人那一个不尊奉他,岂不是个大贤?只为成心上边,也曾错断了事。

    当日在福建崇安县知县事,有一小民告一状道:“有祖先坟茔,县中大姓夺占做了自己的坟墓,公然安葬了.”

    晦翁精于风水,况且福建又极重此事,豪门富户见有好风水吉地,专要占夺了小民的,以致兴讼,这样事日日有的。

    晦翁准了他状,提那大姓到官。

    大姓说:“是自家做的坟墓,与别人毫不相干的,怎么说起占夺来?”小民道:“原是我家祖上的墓,是他富豪倚势占了.”

    两家争个不歇。

    叫中证问时,各人为着一边,也没个的据。

    晦翁道:“此皆口说无凭,待我亲去踏看明白.”

    当下带了一干人犯及随从人等,亲到坟头。

    看见山明水秀,凤舞龙飞,果然是一个好去处。

    晦翁心里道:“如此吉地,怪道有人争夺.”

    心里先有些疑心,必是小民先世葬着,大姓看得好,起心要他的了。

    大姓先禀道:“这是小人家里新造的坟,泥土工程,一应皆是新的,如何说是他家旧坟?相公龙目一看,便了然明白.”

    小民道:“上面新工程是他家的,底下须有老土。

    这原是家里的,他夺了才装新起来”。

    晦翁叫取锄头铁锹,在坟前挖开来看。

    挖到松泥将尽之处,的一声响,把个挖泥的人振得手疼。

    拔开浮泥看去,乃是一块青石头,上面依稀有字。

    晦翁叫取起来看。

    从人拂去泥沙,将水洗净,字文见将出来,却是“某氏之墓”四个大字;旁边刻着细行,多是小民家里祖先名字。

    大姓吃惊道:“这东西那里来的?”晦翁喝道:“分明是他家旧坟,你倚强夺了他的!石刻见在,有何可说?”小民只是扣头道:“青天在上,小人再不必多口了.”

    晦翁道是见得已真,起身竟回县中,把坟断归小民,把大姓问了个强占田土之罪。

    小民口口“青天”,拜谢而去。

    晦翁断了此事,自家道:“此等锄强扶弱的事,不是我,谁人肯做?”深为得意,岂知反落了奸民之计!原来小民诡诈,晓得晦翁有此执性,专怪富豪大户欺侮百姓,此本是一片好心,却被他们看破的拿定了。

    因贪大姓所做坟地风水好,造下一计,把青石刻成字,偷埋在他墓前了多时,忽然告此一状。

    大姓睡梦之中,说是自家新做的坟,一看就明白的。

    谁知地下先做成此等圈套,当官发将出来。

    晦翁见此明验,岂得不信?况且从来只有大家占小人的,那曾见有小人谋大家的?所以执法而断。

    那大姓委实受冤,心里不伏,到上边监司处再告将下来,仍发崇安县问理。

    晦翁越加嗔恼,道是大姓刁悍抗拒。

    一发狠,着地方勒令大姓迁出棺柩,把地给与小民安厝祖先,了完事件。

    争奈外边多晓得小民欺诈,晦翁错问了事,公议不平,沸腾喧嚷,也有风闻到晦翁耳朵内。

    晦翁认是大姓力量大,致得人言如此,慨然叹息道:“看此世界,直道终不可行!”遂弃官不做,隐居本处武夷山中。

    后来有事经过其地,见林木蓊然,记得是前日踏勘断还小民之地。

    再行闲步一看,看得风水真好,葬下该大发人家。

    因寻其旁居民问道:“此是何等人家,有福分葬此吉地?”居民道:“若说这家坟墓,多是欺心得来的,难道有好风水报应他不成?”晦翁道:“怎生样欺心?”居民把小民当日埋石在墓内,骗了县官,诈了大姓这块坟地,葬了祖先的话,是长是短,备细说了一遍。

    晦翁听罢,不觉两颊通红,悔之无及,道:“我前日认是奉公执法,怎知反被奸徒所骗!”一点恨心自丹田里直贯到头顶来。

    想道:“据着如此风水,该有发迹好处;据着如此用心贪谋来的,又不该有好处到他了.”

    遂对天祝下四句道:此地若发,是有地理;此地不发,是有天理。

    祝罢而去。

    是夜大雨如倾,雷电交作,霹雳一声,屋瓦皆响。

    次日看那坟墓,已毁成一潭,连尸棺多不见了。

    可见有了成心,虽是晦翁大贤,不能无误。

    及后来事体明白,才知悔悟,天就显出报应来,此乃天理不泯之处。

    人若欺心,就骗过了圣贤,占过了便宜,葬过了风水,天地原不容的。

    而今为何把这件说这半日?只为朱晦翁还有一件为着成心上边硬断一事,屈了一个下贱妇人,反致得他名闻天子,四海称扬,得了个好结果。

    有诗为证:白面秀才落得争,红颜女子落得苦。

    宽仁圣主两分张,反使娼流名万古。

    话说天台营中有一上厅行首,姓严名蕊,表字幼芳,乃是个绝色的女子。

    一应琴棋书画、歌舞管弦之类,无所不通。

    善能作诗词,多自家新造句子,词人推服。

    又博晓古今故事,行事最有义气,待人常是真心。

    所以人见了的,没一个不失魂荡魄在他身上。

    四方闻其大名,有少年子弟慕他的,不远千里,直到台州来求一识面。

    正是: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此时台州太守乃是唐与正,字仲友,少年高才,风流文彩。

    宋时法度,官府有酒,皆召歌妓承应,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却是与他谑浪狎昵,也算不得许多清处。

    仲友见严蕊如此十全可喜,尽有眷顾之意,只为官箴拘束,不敢胡为。

    但是良辰佳节,或宾客席上,必定召他来侑酒。

    一日,红白桃花盛开,仲友置酒赏玩,严蕊少不得来供应。

    饮酒中间,仲友晓得他善于诗咏,就将红白桃花为题,命赋小词。

    严蕊应声成一阕,词云:“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词寄《如梦令》.”

    吟罢,呈上仲友。

    仲友看毕大喜,赏了他两匹缣帛。

    又一日,时逢七夕,府中开宴。

    仲友有一个朋友谢原卿,极是豪爽之士,是日也在席上。

    他一向闻得严幼芳之名,今得相见,不胜欣幸。

    看了他这些行动举止、谈谐歌唱,件件动人,道:“果然名不虚传!”大觥连饮,兴趣愈高,对唐太守道:“久闻此子长于词赋,可当面一试否?”仲友道:“既有佳客,宜赋新词。

    此子颇能,正可请教.”

    原卿道:“就把七夕为题,以小生之姓为韵,求赋一词。

    小生当饮满三大瓯.”

    严蕊领令,即口吟一词道:“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初谢。

    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人间刚到隔年期,怕天上方才隔夜。

    ——词寄《鹊桥仙》.”

    词已吟成,原卿三瓯酒刚吃得两瓯,不觉跃然而起道:“词既新奇,调又适景,且才思敏捷,真天上人也!我辈何幸,得亲沾芳泽!”亟取大觥相酬,道:“也要幼芳分饮此瓯,略见小生钦慕之意.”

    严蕊接过吃了。

    太守看见两人光景,便道:“原卿客边,可到严子家中做一程儿伴.”

    原卿大笑,作个揖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但未知幼芳心下如何.”

    仲友笑道:“严子解人,岂不愿事佳客?况为太守做主人,一发该的了.”

    严蕊不敢推辞得。

    酒散,竟同谢原卿一路到家,是夜遂留同枕席之欢。

    原卿意气豪爽,见此佳丽聪明女子,十分趁怀,只恐不得他欢心,在太守处凡有所得,尽情送与他家。

    留连半年,方才别去,也用掉若干银两,心里还是歉然的。

    可见严蕊真能令人消魂也。

    表过不题。

    且说婺州永康县有个有名的秀才,姓陈名亮,字同父。

    赋性慷慨,任侠使气,一时称为豪杰。

    凡缙绅士大夫有气节的,无不与之交好。

    淮帅辛稼轩居铅山时,同父曾去访他。

    将近居旁,过一小桥,骑的马不肯走。

    同父将马三跃,马三次退却。

    同父大怒,拔出所佩之剑,一剑挥去马首,马倒地上。

    同父面不改容,徐步而去。

    稼轩适在楼上看见,大以为奇,遂与定交。

    平日行径如此,所以唐仲友也与他相好。

    因到台州来看仲友,仲友资给馆谷,留住了他。

    闲暇之时,往来讲论。

    仲友喜的是俊爽名流,恼的是道学先生。

    同父意见亦同,常说道:“而今的世界,只管讲那道学、说正心诚意的,多是一班害了风痹病,不知痛痒之人。

    君父大仇全然不理,方且扬眉袖手,高谈性命,不知性命是甚么东西!”所以与仲友说得来。

    只一件,同父虽怪道学,却与朱晦庵相好,晦庵也曾荐过同父来。

    同父道他是实学有用的,不比世儒迂阔。

    惟有唐仲友平日恃才,极轻薄的是朱晦庵,道他字也不识的。

    为此,两个议论有些左处。

    同父客邸兴高,思游妓馆。

    此时严蕊之名布满一郡,人多晓得是太守相公作兴的,异样兴头,没有一日闲在家里。

    同父是个爽利汉子,那里有心情伺候他空闲?闻得有一个赵娟,色艺虽在严蕊之下,却也算得是个上等的行院,台州数一数二的。

    同父就在他家游耍,缱绻多时,两情欢爱。

    同父挥金如土,毫无吝涩。

    妓家见他如此,百倍趋承。

    赵娟就有嫁他之意,同父也有心要娶赵娟,两个商量了几番,彼此乐意。

    只是是个官身,必须落籍,方可从良嫁人。

    同父道:“落籍是府间所主,只须与唐仲友一说,易如反掌.”

    赵娟道:“若得如此最好.”


    陈同父特为此来府里见唐太守,把此意备细说了。

    唐仲友取笑道:“同父是当今第一流人物,在此不交严蕊而交赵娟,何也?”同父道:“吾辈情之所钟,便是最胜,那见还有出其右者?况严蕊乃守公所属意,即使与交,肯便落了籍放他去否?”仲友也笑将起来道:“非是属意,果然严蕊若去,此邦便觉无人,自然使不得!若赵娟要脱籍,无不依命。

    但不知他相从仁兄之意已决否?”同父道:“察其词意,似出至诚。

    还要守公赞襄,作个月老.”

    仲友道:“相从之事,出于本人情愿,非小弟所可赞襄,小弟只管与他脱籍便了.”

    同父别去,就把这话回复了赵娟,大家欢喜。

    次日,府中有宴,就唤将赵娟来承应。

    饮酒之间,唐太守问赵娟道:“昨日陈官人替你来说,要脱籍从良,果有此事否?”赵娟叩头道:“贱妾风尘已厌,若得脱离,天地之恩.”

    太守道:“脱籍不难。

    脱籍去,就从陈官人否?”赵娟道:“陈官人名流贵客,只怕他嫌弃微贱,未肯相收。

    今若果有心于妾,妾焉敢自外?一脱籍就从他去了.”

    太守心里道:“这妮子不知高低,轻意应承,岂知同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况且手段挥霍,家中空虚,怎能了得这妮子终身?”也是一时间为赵娟的好意,冷笑道:“你果要从了陈官人到他家去,须是会忍得饥、受得冻才使得.”

    赵娟一时变色,想道:“我见他如此撒漫使钱,道他家中必然富饶,故有嫁他之意;若依太守相公的说话,必是个穷汉子,岂能了我终身之事?”好些不快活起来。

    唐太守一时取笑之言,只道他不以为意。

    岂知姊妹行中心路最多,一句关心,陡然疑变。

    唐太守虽然与了他脱籍文书,出去见了陈同父,并不提起嫁他的说话了。

    连相待之意,比平日也冷淡了许多。

    同父心里怪道:“难道娼家薄情得这样渗濑,哄我与他脱了籍,他就不作准了?”再把前言问赵娟。

    赵娟回道:“太守相公说来,到你家要忍冻饿。

    这着甚么来由?“同父闻得此言,勃然大怒道:“小唐这样惫赖!只许你喜欢严蕊罢了,也须有我的说话处.”

    他是个直性尚气的人,也就不恋了赵家,也不去别唐太守,一径到朱晦庵处来。

    此时朱晦庵提举浙东常平仓,正在婺州。

    同父进去,相见已毕,问说是台州来,晦庵道:“小唐在台州如何?”同父道:“他只晓得有个严蕊,有甚别够当?”晦庵道:“曾道及下官否?”同父道:“小唐说公尚不识字,如何做得监司?”晦庵闻之,默然了半日。

    盖是晦庵早年登朝,茫茫仕宦之中,著书立言,流布天下,自己还有些不慊意处。

    见唐仲友少年高才,心时常疑他要来轻薄的。

    闻得他说己不识字,岂不愧怒?怫然道:“他是我属吏,敢如此无礼!”然背后之言未卜真伪,遂行一张牌下去,说:“台州刑政有枉,重要巡历.”

    星夜到台州来。

    晦庵是有心寻不是的,来得急促。

    唐仲友出于不意,一时迎接不及,来得迟了些。

    晦庵信道是同父之言不差,果然如此轻薄,不把我放在心上!这点恼怒再消不得了。

    当日下马,就追取了唐太守印信,交付与郡丞,说:“知府不职,听参.”

    连严蕊也拿来收了监,要问他与太守通奸情状。

    晦庵道是仲友风流,必然有染;况且妇女柔脆,吃不得刑拷。

    不论有无,自然招承,便好参奏他罪名了。

    谁知严蕊苗条般的身躯,却是铁石般的性子。

    随你朝打暮骂,千棰百拷,只说:“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曾无一毫他事.”

    受尽了苦楚,监禁了月余,到底只是这样话。

    晦庵也没奈他何,只得糊涂做了“不合蛊惑上官”,狠毒将他痛杖了一顿,发去绍兴,另加勘问。

    一面先具本参奏,大略道:唐某不伏讲学,罔知圣贤道理,却诋臣为不识字。

    居官不存政体,亵昵娼流。

    鞠得奸情,再行复奏,取进止。

    等因。

    唐仲友有个同乡友人王淮,正在中书省当国。

    也具一私揭,辨晦庵所奏,要他达知圣听。

    大略道:朱某不遵法制,一方再按,突然而来。

    因失迎候,酷逼娼流,妄污职官。

    公道难泯,力不能使贱妇诬服。

    尚辱渎奏,明见欺妄。

    等因。

    孝宗皇帝看见晦庵所奏,正拿出来与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与孝宗看。

    孝宗见了,问道:“二人是非,卿意何如?”王淮奏道:“据臣看着,此乃秀才争闲气耳。

    一个道讥了他不识字,一个道不迎候得他。

    此是真情。

    其余言语多是增添,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听他就是.”

    孝宗道:“卿说得是。

    却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两下平调了他便了.”

    王淮奏谢道:“陛下圣见极当,臣当吩咐所部奉行.”

    这番京中亏得王丞相帮衬,孝宗有主意,唐仲友官爵安然无事。

    只可怜这边严蕊吃过了许多苦楚,还不算帐,出本之后,另要绍兴去听问。

    绍兴太守也是一个讲学的。

    严蕊解到时,见他模样标致,太守便道:“从来有色者,必然无德.”

    就用严刑拷他,讨拶来拶指。

    严蕊十指纤细,掌背嫩白。

    太守道:“若是亲操井臼的手,决不是这样。

    所以可恶!”又要将夹棍夹他。

    当案孔目禀道:“严蕊双足甚小,恐经挫折不起.”

    太守道:“你道他足小么?此皆人力矫揉,非天性自然也.”

    着实被他腾倒了一番,要他招与唐仲友通奸的事。

    严蕊照前不招。

    只得且把来监了,以待再问。

    严蕊到了监中,狱官着实可怜他,吩咐狱中牢卒,不许难为,好言问道:“上司加你刑罚,不过要你招认,你何不早招认了?这恶是有分限的。

    女人家犯淫,极重不过是杖罪,况且已经杖断过了,罪无重科。

    何苦舍着身子,熬这等苦楚?”严蕊道:“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奸,料然不到得死罪,招认了,有何大害?但天下事,真则是真,假则是假,岂可自惜微躯,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宁可置我死地,要我诬人,断然不成的!”狱官见他词色凛然,十分起敬,尽把其言禀知太守。

    太守道:“既如此,只依上边原断施行罢。

    可恶这妮子崛强,虽然上边发落已过,这里原要决断.”

    又把严蕊带出监来,再加痛杖,这也是奉承晦庵的意思。

    叠成文书,正要回复提举司,看他口气,别行定夺,却得晦庵改调消息,方才放了严蕊出监。

    严蕊恁地悔气,官人每自争闲气,做他不着,两处监里无端的监了两个月,强坐得他一个不应罪名,到受了两番科断;其余逼招拷打,又是分外的受用。

    正是:规圆方竹杖,漆却断纹琴。

    好物不动念,方成道学心。

    严蕊吃了无限的磨折,放得出来,气息奄奄,几番欲死。

    将息杖疮,几时见不得客,却是门前车马,比前更盛。

    只因死不肯招唐仲友一事,四方之人重他义气。

    那些少年尚气的朋友,一发道是堪比古来义侠之伦,一向认得的要来问他安,不曾认得的要来识他面,所以挨挤不开。

    一班风月场中人自然与道学不对,但是来看严蕊的,没一个不骂朱晦庵两句。

    晦庵此番竟不曾奈何得唐仲友,落得动了好些唇舌,外边人言喧沸,严蕊声价腾涌,直传到孝宗耳朵内。

    孝宗道:“早是前日两平处了。

    若听了一偏之词,贬谪了唐与正,却不屈了这有义气的女子没申诉处?”陈同父知道了,也悔道:“我只向晦庵说起他两句话,不道认真的大弄起来。

    今唐仲友只疑是我害他,无可辨处.”

    因致书与晦庵道:“亮平生不曾会说人是非,唐与正乃见疑相谮,真足当田光之死矣。

    然困穷之中,又自惜此泼命。

    一笑.”

    看来陈同父只为唐仲友破了他赵娟之事,一时心中愤气,故把仲友平日说话对晦庵讲了出来。

    原不料晦庵狠毒,就要摆布仲友起来,至于连累严蕊,受此苦拷,皆非同父之意也。

    这也是晦庵成心不化,偏执之过,以后改调去了。

    交代的是岳商卿,名霖。

    到任之时,妓女拜贺。

    商卿问:“那个是严蕊?”严蕊上前答应。

    商卿抬眼一看,见他举止异人,在一班妓女之中,却像鸡群内野鹤独立。

    却是容颜憔悴。

    商卿晓得前事,他受过折挫,甚觉可怜,因对他道:“闻你长于词翰,你把自家心事,做成一词诉我,我自有主意.”

    严蕊领命,略不构思,应声口占《卜算子》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商卿听罢,大加称赏道:“你从良之意决矣。

    此是好事,我为你做主.”

    立刻取伎籍来,与他除了名字,判与从良。

    严蕊叩头谢了,出得门去。

    有人得知此说的,千斤币聘,争来求讨,严蕊多不从他。

    有一宗室近属子弟,丧了正配,悲哀过切,百事俱废。

    宾客们恐其伤性,拉他到会馆散心。

    说道别处多不肯去,直等说到严蕊家里,才肯同来。

    严蕊见此人满面戚容,问知为着丧偶之故,晓得是个有情之人,关在心里。

    那宗室也慕严蕊大名,饮酒中间,彼此喜乐,因而留住。

    倾心来往了多时,毕竟纳了严蕊为妾。

    严蕊也一意随他,遂成了终身结果。

    虽然不得到夫人、县君,却是宗室自取严蕊之后,深为得意,竟不续婚。

    一根一蒂,立了妇名,享用到底,也是严蕊立心正直之报也。

    后人评论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

    有七言古风一篇,单说他的好处:天台有女真奇绝,挥毫能赋谢庭雪。

    搽粉虞候太守筵,酒酣未必呼烛灭。

    忽尔监司飞檄至,桁杨横掠头抢地。

    章台不犯士师条,絁石会疏刺史事。

    贱质何妨轻一死,岂承浪语污君子?罪不重科两得笞,狱吏之威止是耳。

    君侯能讲毋自欺,乃遣女子诬人为!虽在缧绁非其罪,尼父之语胡忘之?君不见贯高当时白赵王,身无完肤犹自强。

    今日蛾眉亦能尔,千载同闻侠骨香!含颦带笑出狴犴,寄声合眼闭眉汉:山花满头归去来,天潢自有梁鸿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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